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锣鼓喧天,张灯结彩。今晚的严府无疑是京城最热闹的地方。
看那满座宾朋,看那满桌珍馐,看那满堂华服,看那满庭贺礼。而这一切锦衣玉食散发的光,都不及正襟危坐在高堂之上位极人臣的权力中心——严嵩。
我注视着严嵩,这个嘉靖皇帝身边红透半边天的内阁首辅,大明王朝的实际掌门人。看着他满脸堆笑,觥筹交错间的老谋深算;看着他喜形于色,声色犬马中的意气风发。而我心中的恨,却如风起云涌般不断堆积。
是的,我恨。
眼前的这个人,害死了曾铣。这个励精图治、忠于职守的大明忠将,不应该载誉而归,被论功行赏吗?他没有战死在金戈铁马的沙场,却死在权奸小人的手下。躲过了刀光剑影,却钻进了精心设计的圈套。我忘不了曾铣死前的遗言“一心报国”。我忘不了曾铣死时“家无余财”,甚至妻子也被流放千里。
眼前的这个人,害死了夏言。这位正直无私、勤勉为国的大明首辅,不应该受众人景仰,安度晚年吗?他出身毫微,却豪迈而有俊才,纵横驳辩,人莫能屈;他慧眼识珠,不计前嫌;他直言进谏,心怀天下;我忘不了他被置之死地,永不翻身,只因为那句莫须有的“结交近侍”。
眼前的这个人,害死了杨继盛。这位清廉勇敢、刚正不阿的大明忠臣,不应该被委以重任,匡扶社稷吗?他出身贫寒,无论居庙堂之上还是处江湖之远,皆忧其民其君。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以死弹劾,用生命铸就了那把斩杀奸邪的利剑。我忘不了他留下丹心照千古,留下几缕忠魂补。
眼前的这个人,残害忠良、大私无公、任人唯亲、恶贯满盈,没有治国治世之能,没有匡扶社稷之功,极尽谄媚之态,置天下苍生生死于度外,做尽违背公良之事。
恨意在胸腔翻涌,仇恨生成的渠道有很多种,最有力的莫过于对世界直欲燃烧的憧憬被以最残忍的方式辜负。
我辜负了信任我的大臣、追随我的门生,我辜负了首辅二字赋予我沉甸甸的责任,更辜负了天下黎明百姓的期许和希望,这恨在我心中滋生、蔓延,最终点燃了复仇的火焰。
所谓复仇,从来都不是热菜,而是冷盘。拎着刀冲上街谁不会,但那是毫无想象力与耐心的人才会做的。严嵩权倾天下,严党遍布朝中,更重要的是,他深得嘉靖皇帝的赏识。此时撕破脸,实则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杀身成仁谁不会,冒死直谏也不是没有人做过,可一切的计谋和反攻,在由严党一砖一瓦构筑的庞大权利体系面前,都不过是以卵击石——只能换取昙花一现的辉煌。而亮出底牌站错队伍,不仅永无翻身之时,之前受过的屈辱谁人来追?无数条人命冤死的血海深仇谁人来报?天地间的公平正义谁人来伸张?
复仇从来都是神圣而艰难的。舍生取义,直面权奸这种成全自己名声的方法我不要,我偏要剑走偏锋,忍着剧痛踏上那条少有人走的路,那条背负着所有人的不解、嘲笑、讥讽,恶毒的目光和骂名的路。在这条路上,我将被敌人视为眼中钉,被自己人视为肉中刺,忍辱负重,在夹缝中生存。不动声色斗智斗勇,隐忍不发等待夺命的一击。
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水!
可在此之前,我还需韬光养晦、养精蓄锐。面对严嵩这样的顶级政治老手,除了工于心计、长于谋划这些使其长青于政坛的基本功,再加上他那聪明绝顶、洞察人心的儿子,还有那个由利益、金钱、权力和潜规则构筑的严党集团,我孤身一人实无回天之力。
我要做的,不是义愤填膺,而是处心积虑。我要磨练出对人心的准确揣摩,对事物的精准预测,对时机把握的智慧。而剩下的,就交给时间——我只能等待。
等待一个胜券在握的时机,等待一个可以一击致命、一剑封喉的时机。
隐忍从来都不是目的,而是手段。
所以,我将自己心爱的孙女嫁给了严家子孙——做妾。今天是他们大喜的日子。
此刻,那个被我在脑海中千刀万剐过无数次的人向我走来。我们举杯对饮,谈笑风生。说话的人胸中沟壑三千,听话的人心中狼烟四起。
我看着那对喜结连理的新人,酒入愁肠。
你知道天下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吗?是众人皆醉我独醒。
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拍手称赞,奔走相告。今天的午门无疑是京城最热闹的地方。
即将被押赴刑场执行斩立决的,是严世蕃——严嵩的儿子兼智囊。
正所谓成也世蕃,败也世蕃。这么多年来,严嵩凭借着儿子的出谋划策,发动了一波又一波攻击,化解了一个又一个危机,导演了一出又一出剧本,晋升到内阁首辅的位置,享尽荣华富贵,邀尽圣上之宠。金钱、地位、权力,一个都没漏,唯独漏了忠诚、理想和良知。黑暗很诱人,而他堕落的毫无分寸。
是的,这是他应得的。
这份斩立决,是我送他们的礼物。十几年的隐忍终于换来了一剑封喉的时机。我授意三法司弹劾严世蕃,以擅自勾结盗匪欲行不轨之名。不出所料,皇帝龙颜震怒,他在我的礼物上加盖了公章。
大快人心,大快人心啊!可我是该对着圣上高功颂德,还是对自己俯首称臣呢?
四十年来,我从一位普通的翰林院小职员开始,到福建延平的推官、湖广黄州同知、浙江学改、江西按察副使,再到国子监祭酒、吏部左侍郎,历经万难,才做到今天内阁首辅的位置。
一个普通的翰林院小职员,千万不要把“普通”二字神秘化,那不过意味着对世间所有诱惑、罪恶和情感拥有同等的背负机会。当年,我还是一个无名小卒,是一个以为用功读书考取功名就能实现抱负、匡扶社稷的愣头青;是一个以为独善其身,就能兼爱天下的理想主义者;是一个以为自我折磨献身理想就能弘扬正义、留名青史的热血青年。
我很快就为自己的无知付出了代价。
当我因得罪首辅,被贬到福建上任时,我并不自弃,抖了抖身上的尘土打算大展拳脚。可事实证明我是在自欺。当地官员没有一个人愿意配合,喝茶聊天表忠心的那一套,隔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没关系,我卷起袖子赤膊上阵,一个月案牍劳形终于肃清了大案要案,并且成功的解决了产矿危机。也正是在这次危机中,我学到了什么叫做“知行合一”,更重要的是,我学会了如何在利益面前变通。我觉得自己的内心在一点点变硬。
后来,我又经历了几次沉浮,逐渐褪去了青涩的面庞和一目了然的心胸,换上了处变不惊的表情和深不见底的城府。我已经对机遇和危机得心应手,常年游走在凶险万分的政治竞技场磨练了我的价值观:我宁愿对着生离死别的故事痛哭流涕,也不愿意去承担生离死别的真实风险。有时候,做个旁观者才是最聪明的选择。我宁愿想要什么,就有九分把握得到什么。
我的价值观支撑着我,我的方法论拯救着我。这个时代,有时推崇孔孟之道,有时盛行程朱理学,触点纷杂。但是爱国情怀永远不会过时,最好再配上尺寸刚好的血海深仇,就足以成为流芳百世的范本。
血海深仇是有的,爱国情操是有的,但你若天真的以为我隐忍了几十年是为了所谓的深明大义,那就可笑了。真相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权力。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战士。一路走来,志同道合也好,惺惺相惜也罢,我的同侪或多或少变成了我手中的棋子。不,他们是我的战士。他们为我除掉了赵文华——严嵩最得力的爪牙之一;他们上疏弹劾严嵩为我试探皇上的口风;他们不仅是执行者,还是发言人。他们帮我在皇上面前吹耳旁风,帮我在严嵩背后使绊子。多少年,我拍着严嵩的马屁,在亲朋好友上下级面前对严嵩礼遇有加,甚至连儿子说出武逆严嵩的话,我都严加斥责。我见招拆招,我力挽狂澜,这是我应得的。
斩首干净利落,耳边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我让轿夫加快了脚步,比起落尽下石,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上朝。
迈入太和殿的门前,我停了一下,转身俯瞰着京城的庄严与繁华。
这世上,有多少人靠着集体营造的幻觉维持生活的动力,而我只是剥开一层层天真幼稚的茧,放弃那一点点被拥簇的快感,一步步接近事情的真相。我知道,权力只是表象,在我跑赢众生,获得权力这根拐杖之后,我将面临的,是更为可怕的黑暗。任何人都无法独立与它的体系,那些试图改变它的,被它吸去了骨髓,野心被消化,妄想被排泄。它只会变得更兼收并蓄无所不及。
可是,死又何所惧,我会奋战到底。就算有一天葬身黑暗,还会有人接过这面理想的大旗。而我连接班人都已经选好了,在我心有余而力不足时,他会完成我未尽的事业,延续自己的抱负。
我相信,他会是一名让我引以为豪的战士——张居正。
我回过神,迈入最后一级台阶。
你知道这个世上最痛的苦是什么吗?那些能说出来的苦,从来都不算苦。
两年前的生日写的文章,作为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现在看来很青涩,各位多多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