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他拿之前修摩托车和做厨师攒的钱兑换了美金,在中介的帮助下,拿着旅游签证来到美国。朋友介绍他到纽约法拉盛的一家川菜馆当厨师。纽约的天很蓝,但他还没多享受点美国的空气,就被塞进了日光灯照亮白天的厨房。
一做就是十年。上午十点半到厨房做开工准备,过不了多久有客人来就忙乎着烧菜,下午2点到5点不忙的时候,抽几根烟和店里的服务生聊几句就是一天所有的娱乐。晚上如果心情好和同店厨师在宿舍里喝几杯小酒,做个火锅蘸着小米辣吃。一周休息一天,一般都耗在大西洋赌城。很多时候,休息的前一晚一下班就坐车过去。他人矮,天生驼背,于是更加矮小佝偻。在赌场如果从背影看,也许会把他认成矮小的东南亚人。这边赌场的凌晨,华人最多,然后是其他亚裔。
他把工资的一部分寄回四川老家,一开始数目可观。自己在餐馆工作,包吃包住,几乎没有其他开销。除了赌。他嗜赌成瘾,身上没有钱都去赌。只要办了会员卡,就可以在赌场吃一顿免费午餐,还可领到20元筹码。拿到筹码他便开始玩老虎机,选择最低的25美分赌资。拿了工资有钱的时候就去玩百家乐,有时输掉随身所有现金。
在美国的华人厨师混得好的不出几年会自己开餐馆。凭他的样子当老板不会有人信服,加上赌博瘾越来越重,根本攒不下多大的资本开店。他中间回了趟中国,还好这些年辛苦打工的钱毕竟没有全在赌场败光,让他在老家盖了套房。之后他继续回来美国,这次他和一个新来美国的老乡一起来到匹兹堡,他当厨师,老乡先从码菜做起。
匹兹堡没有中国城,生活没有纽约唐人街便利,他无所谓,反正一天到晚都在厨房宿舍,厨房宿舍之间来回,每天见见太阳也就是从宿舍走到饭店的5分钟路上,以及下午抽出10来分钟在店门外抽根烟的时间。厨房的白炽灯照在冷冰冰的墙面上,铁锅上,冷冰冰的台板和菜刀上,照得他脑子发晕,照得他心神麻木,照得他恨不得去赌场赌一把,好让自己清醒过来。这边的赌场大概是唯一比唐人街便利的地方。在纽约的时候,坐车去赌场要两个小时,这儿的赌场就在河对面,坐车过去就十几分钟。
他开始向老板预支工资,向人借钱,甚至向没来几天的新厨师借钱。 这边的华人厨师很多都进赌场,他们没什么文化,英语也基本不会说,赌场是唯一的娱乐方式,但是没人向他这么赌。其他人还要养家,有老婆有孩子。他倒是管好自己一个人就行,他好像并没有成家。他从来没有提起过,老板娘跟众人讲他的事情的时候也说他好像是没有结婚的。
这是我来这家中餐馆第三天就听到的他的故事的全部。除了没有成家晚年会有些孤苦,除了不停地借钱拿来赌,也不算什么悲惨的故事。他至少不是冒着生命危险偷渡过来,他做的活至少比在楼下做着最脏最累的活的老墨轻松许多,他在美国好歹也是有吃有穿,还能省下钱来盖房,赌钱输了这么多,日子应该还是比在国内舒坦。那天老板娘和几个厨师说起他,一说就是个没完。他和老板辞了职,说要去另一家中餐馆做事。
他在餐馆的时候我没有和他讲过话。那天晚上下工钱前,老板娘和我结算当天我送外卖的钱,那天拿到的钱很少。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双眼没有对焦地看着我们,脸上的笑不知道是嘲笑还是自嘲。
我最后一次见他十分意外。我去星巴克买咖啡,看见他竟然在门口抽烟。他也看到了我,我们大概同时朝对方打了个招呼。
我问他:“你住附近?”
他说:“我,我就住在旁边。”
我向他点点头便拉了门进去。
我排在买咖啡的队伍中间,忽然看到他把烟头熄灭,开了门竟然往我这边走来。
他站在我身后说:“你还在那边送外卖?”
”是“
“你现在一个星期做几天?“
"就周末,我平时还要上学。”
“你现在每天赚多少”
“一百多点吧。”
他点了几下头,转身往回走了。
我转过头,看见店员以异样的眼神看着他,估计从来没有一看就是底层服务业的亚裔会走进店里。
点咖啡的时候我想,早知刚才问他要不要喝点饮料。毕竟除了用英语说一些菜名,说你好,谢谢,再见外,其他他估计是一点不会说的,也不可能点过这边的东西喝。
拿了咖啡走在路上,我忽然又想到,他刚才不会是想向我借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