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线
“如果有这样一节列车:坐上去,你可以回到,或者说去到,你想要的任何地方。任何时间,空间,你想要到哪儿去?”
这是半夜12点,然而一般的他这时候并还没睡。发完信息,我放下手机,甚至有意识地把手机倒置,关闭了震动和提示音,然后开始忙活自己的事情。为了不让自己太过心急和好奇,我洗了澡,敷面膜,折叠衣服,看了几页理想国,放下书又和猫儿玩闹了一会儿。我把前些日子和一位夫人对话留下的笔记又拿起来看了一遍,在写着“不要作”的那一行又化了一道标记重点。最后,终于,几乎是急不可耐地:拿起它,就像拿起他一样。我摁开手机。
没有回音。
这夜又长了。
我叹口气。不在一个地方的日子总归是这样的。有时候有话说,有时候没话说,忙起来的时候,有话说也变成了没话说;而太过悠哉的日子里,未免又太过繁复地有话说。分离的时间线往往无法形成所谓梦幻的对立,平行,共生,甚至合并,大多数都是错杂在一起,像我织的该死的围巾。
最开始的日子还想着维系。一整天没话说,到了夜里还会发发晚安信息。并排的,空乏的,可悲的:晚安信息。最初的时候充满了甜蜜,热切,可爱心情,越到了后头,就越成了一种拖延和毒。不要再继续了吧?太难过了!这算什么?然而每个夜里又还会重复而又可悲地继续:不!不要!舍不得!让我哭!没有那该死的两个字,夜里头如何都睡不安寝。
异地的感情永远都是病态的。
或者说,所有拉长的关系,都会是病态的:像癌细胞指数倍堆积。
想起最开始,那时还在一个地方的。那天,半夜十二点,两个傻子一样的人,看一部长的不要命的电影。看完了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躺在床上,几乎已经合上的眼,电视机上辗转翻动的报幕黑屏——唐突地,忽然地,那是第一次倾诉爱意。
记得他从床上起来,辗转地在小房间里走。他拿起不知谁放在桌上的糖果,不敢递,慌乱着丢给我,“给你吃”。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走出房的,那一晚,有神智的时候,肉体已经游弋到了门边:它就要被关上。
“晚安”他在门缝中间笑。
逃跑一样地关上门,晃荡的心不听使唤,像野马一样,拽我下了楼。
一夜过去,我终归是睡着了,过去被丢在过去,显示的场景变得清晰。我睁开眼。
“去梦境里。”打开手机收到他的回复。
叹了口,真无趣。
同样的问题,问了身边的人:两个好友的选择,是到爱人在的哪里去,还有一个,是想要回到过去——即便重蹈覆辙,还想再一次经历。有的,选了去未来的项目。有的,不靠谱地畅想要去到侏罗纪。
他真无趣。
我选择的和他是一样的,我所认为的他的选择和他的选择也是一样的。就像我看他的诗句,他们让我恶心,无趣得恶心,一个字,又一个字,明明不是我写的,字里行间,辞藻堆砌,熟悉得自然得像我自己写的一样,看到这一个字,便可见下一个字,看到了文章的标题,便可见文章的整句:他们让我无趣,无趣——而我又总期望着他能有些许新意。
那是情人节,约了电话之后,又是一整日的忙碌,直到夜里。12点,他还在忙碌,没有信息。我抱着被倒置的手机睡着了,开着灯,猫没有踩我依旧睡不好。三点多,睁开眼看见他的信息,“睡了吗?”两点的他问,两点的我熟睡没有信息。
我挣扎起来,混沌的脑袋,“现在吧”,消息发过去,他果然没睡,然后嘟嘟两声,电话响。
我趴在床上,猫已经睡昏过去,倒在我怀里的被子里,被压着也全然没脾气,一副死猫的造型。电话接起来,我耷拉着眼皮,没有开口的力气。漫长的沉默,另一个半球的他大约以为我死了,试探性地唤一声,我这才扯着嗓子答应一句,语气很轻,拉得长,没有中途截断的精力。
那一天的夜很静,或许是我脑子混沌,这一次,现代信息技术没能传达他被烟草糟蹋出的破旧吐吸,他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很轻,几乎是气音,这也难怪我之后想起总觉得像是梦境,那时他在他老家里。
他叫了我的名字,“A”,他说,然后是那两个字,我们都清楚的,最后挂断了通讯。
我一歪脑袋,再度睡昏过去,怪那时的夜太静。
没想到,那便是最后一次通信,那之后十数天他没有消息,荒芜人迹,再传来的,就只剩下离别的讯息。
我想起了太多记得的东西。曾经的他说他想写信的,“每个月通一封信”,频繁的交流让人窒息。我想起他傻乎乎的笑声,害羞慌乱的言语,捣蛋鬼一样恶趣味地炫耀自己用脚丫子踩了老白猫,他身上烟草的臭味道。想起在通话快到结尾,两个能说会道的家伙是怎么愚蠢又可爱地重复简单词语辩论争吵还要再说上多久,谁先挂电话——甚至很多时候并不利用辞藻,我顽皮地,娇气地,扁扁嘴,“哼”一声,直接赢得冠军。还有他那些讨人厌的,微妙的细心;每每不会先挂断电话,每每争吵了都会气鼓鼓地回来解释对答——如果没有那些的话,事情能简单得多好,我可以白纸黑字地辱骂他,讨人厌,混蛋,王八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是叹了口气,就什么都不能再说再讲。
我缅怀着太多过去,太多的人,那里是三个重要的男人:我的孩子,我的父亲,我的他,我的三个唤着他的他;痛苦的日子里,我为他愉快地写了首手信:
他睡了,他或许是醒了/
他睡眼朦胧地,偏执地找着手,蹭蹭/
他雪白的胡须卷曲着,咕噜咕噜地/
他站起来,靠近我/
他一把抓起我,向前走/
像大猩猩一样地高/
迈步,渐渐放开了手,我拽着衣袖/
沉稳的脚步,细碎的跑步/
稀稀疏疏/
他停下来,我也停下/
他环着我躺下/
四肢伸展,小小的手脚/
胡子长到心里头去了,头发一点点地往下掉/
他沧桑了,变小了,弱了,他撒娇/
他哇的一声开始哭叫/
我又想起了那辆列车,迷信的人总是这样,如果事情能够老套地倒来一次:即便重蹈覆辙,那又怎样,我想再试一遍去。
AW线
“如果有这样一节列车:坐上去,你可以回到,或者说去到,你想要的任何地方。任何时间,空间,你想要到哪儿去?”
洗完澡,我好心情地摁着手机,外头问他。
他在看电脑,是他喜欢的摄影图片,没空理会我,只是囫囵地应了句,“都好吧。”
他总是喜欢看这些东西,一看就看个没完,没个停息。同样的事情,还发生在书,电影,戏剧,音乐歌曲。看电影的时候他总喜欢保持安静,再长的电影也不允我动弹分毫打扰他清晰,“这是对艺术不尊敬”,他说。他尊敬的艺术太多了。他拍了好多照片,写过诗,写了故事,拍了短片,唱了歌,弹了曲,他什么东西都做了一套去,喜欢太多,爱却很难提及,摸摸这个,看看那个,哪一个都让他欢喜,就像他的爱情,而哪一个都难让他钟情。
“我是一个朝三暮四的人,不懂得珍惜。”他扁着嘴自我分析。明明和他在讨论他的事业问题,他却又牵扯到了感情,然而两者上头的问题又是那么相似得诡异,让我不得不随着他继续论题。
他说到他的初恋,那是一个高中时候的女孩儿,他们那时候打电话,不知停息地,四五个小时就那么傻乎乎地过去。他又说到他的前一任爱人,那时他第一次知道爱的味道,而那个丫头在旁人看来平凡至极。每次听这些故事,我的幸福感都莫名地清晰,几乎没有道理:我,W,一个连看着他照片都会思考是男是女掌镜(且无论是哪个都不放心)的小疯子呀,听那些故事的时候甚至没有产生醋意。“真好呀!我爱的人过去也有些可爱的回忆,我爱的人过去也有过这样幸福的爱意!” 大概是那样想的。那个前任的女孩,不能免俗地,时间长了,我几乎像是认识她一样地对她的一切烂熟于心,她那些在朋友看来或许平凡的种种,在我看来也变得可爱可取,像夜空中的星。
他说的时候,我想着的是他的曾经。他在事业,或者说个人成就上也几乎达到了类似的并行。考大学的时候,他重复了三次,第一年,落榜,第二年,落榜,第三年,终于老天怜悯地放他进去,若是不成功,天知道他会不会又那样不知停息地重复继续。在这方面,他简直像是一只山羊,无论是人生,还是爱情,都像老山羊一般,不知停息;然而贪婪呐!贪婪是魔鬼,罩住了那头羊的心。
前几天他说想要一个胶片机。我们手牵着手,在集市上挑来挑去,不能中意。我有一个在澳洲的朋友,叫做A,我和A通了信息,请她帮我咨询一下一些机型的行情和性价比。A满口应下,过几日,果然敲定了一系列事情。我欢天喜地地报给他,他看上去也开心,喜欢得紧,然而很快又扁扁嘴,“不玩了吧,玩不起,胶卷太贵啦”,他说,像孩子拿不到玩具。
“无法持续的事情,无法积累的过去。”就像他说的那样。什么东西都看着欢喜,什么东西都想拥有,因而什么东西都无法持续。这是事情。什么东西都想要深爱,什么东西都不敢深爱,好像拿到了就要失去,这是“过去”。
我那时候写了一系列文章,写一对男女在篝火前对话的情景。他不喜欢,这是当然的,因为那就像我们的爱情:平凡无争的,没有异地恋的折磨,没有生死相隔的矫情,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阻碍的事情,平淡无波地,从以前到现在,而已。然而平凡的爱情也有危机,那是所有长线感情的病:就像烧火那般,你放了火在那儿,你想要火旺些,你加柴,没有柴了,你就把自己加进去,火越烧越旺,火苗就要吞噬你自己了,或者你要被烧死,或者你就得让那不知停息的火苗停下去。
长长的时间里我们做了很多次选择,好像一个安全机制,好像一个防火线,风水岭。每一次火眼看着就要烧得旺了,就急促地把它熄灭掉。然后再争吵复合的轮回里,一次次小心翼翼地把柴火捡起,然后再烧,火又旺了,他推推我,我推推他,把火苗踩灭之后,又重复了一轮狼狈不堪满脸烟灰的堆叠继续。无数个重复,无数的轮回,再重复,再轮回。到底为什么,顶端的激情不能持续?我真想问问他,抬起头,自己却看见了恐惧的自己,“太美了会消失的”,这是一段魔语,这是一种不安,这是痛苦而无法积累的曾经。
“如果有那个火车,我想我们可以试试异地,或者别的什么挑战都好:‘距离’,‘抗战’,奠定稳固的恋情。”擦干了头发,我在他身边坐下,“如果我们不是这样频繁地见面,如果我们只能够用电话通讯,如果我们一个月只写一封信。”
我的鼻头红了,吞了口唾沫,“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我没有看他,太熟悉,不用看都知道他是什么表情。他定是抿抿嘴,(他老是抿嘴,害羞,难受,不知道说什么好),迟疑一会儿,堆砌一下辞藻。他会先是想说什么,但是想想他又定会把那些动人的,掏心窝的话全部都咽回去,因为他觉得一切都是无妄,幸福都是沉溺,然后他会叹口气,把所有的话再从嗓子吞咽进肚子里。这个过程大概会持续十到二十秒钟,最后他放弃了挣扎,整理脑袋瓜,把理智从肚子里抓出来,最后给我一个简单的,朴素的,无奈的,笃定的——
我回过头,看他。他说:“嗯。”
你看,多么无趣,无趣得恶心。
在夜色里,我收拾了东西离去。
七年了,就像七天一样,我大概用了后面六年的时间来计划逃离。
我很少想起他,很少记忆他,缅怀他。曾经的他被我撕成了三瓣,他像我的孩子,我的父亲,像我的他,现在的他又被我拼了回来,他好像就只是他。
然后很快地,事件加速了我的遗忘,我不再记得他的话音,不再记得他因为抽烟而败坏的呼吸,不再记得他身上脏兮兮又好闻的气息。在搜寻灵感的时候,我想过给他写一封手信。我甚至无数次地起笔过,开头有时候像这样:
听见你的声音,耳朵会害羞地卷起,内心欢喜/
好像很美好的样子,但是现在已经感觉不到那种欢喜。
于是又起笔:
解刨你/
从嘴角到耳后/
从叹气道喘息/
以前可能就是这样吧,或许就是解刨太多了,才显得没劲。
有时是这样煞有介事地埋怨:
男人说爱你的时候,上一秒不能信,下一秒不能信,只在他说的时候,要赶快,抓紧时间,要敏锐有力。
听上去像是个怨妇一般的,而且还上了年纪。
没什么好说的啊。
终于,我放弃了写有关他的字体。
如果再来一遍的话,事情会不会不一样呢?我不禁思考起那天问他的问题。
同样的问题,我也问过了朋友:有的想去侏罗纪,有的想去热带雨林,有的想要住进梦里。有个朋友答得最好,最符合我的心意--她说,想要回到过去:即便重蹈覆辙,也想要再一次地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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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这样一节列车:坐上去,你可以回到,或者说去到,你想要的任何地方。任何时间,空间,你想要到哪儿去?”
我问他,那时候的我正在写信,即便他就坐在我面前,我依旧想给他写一封手信。
打字打得痛快,一瞬间两三个小时就被文字消磨殆尽。我拼写得开心,忽然手一乱,不知道摁到了哪里,电脑卡机。屏幕上的字符晃动了一下,再晃动回来,方才的那大段文字都不知道跑到了哪去。
不是吧!
我望着屏幕紧皱眉心。尝试地重复摁了几个件,打开,再刷新。
好不容易,那些文字又回到了屏幕里。
我大舒一口气。
“Awwa,你又问这些无聊的问题。“ 他看着书,头也不抬,对小女生的幼稚表示嫌弃。
这人!
我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看着他嘟着嘴生气。
讨厌鬼!
我在心里头大骂道。
不知风情,无聊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