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如雨,我愿如风,山雨欲来,风必先至。
你若如光,我愿如影,微光乍现,影必随行。
怎奈时光太快,我脚步蹒跚,还未开口说再见,你便如烟,随风消散。
无奈梦醒太早,我醒得太晚,还未将你拥入怀,你便似雪,遇暖消融。
只留下我,牵着旧时光,慢慢徜徉。
1
老头今年七十五,老太太今年七十六。
老头是我姥爷,老太太是我姥姥。
姥爷和姥姥1965年结婚,相伴了五十多个年头。
姥爷每天都会骑上他的大金鹿去广场找人下棋。
那辆车年代太过久远,除了铃铛不响全身都响。
大舅二舅几次想给姥爷换辆新自行车,都被姥爷断然拒绝。
那是姥姥嫁到姥爷家时的嫁妆,上面刻满了老爷和姥姥的旧时光。
姥姥每天都闷在家里做家务,一做一整天。
我们都纳闷她哪来这么多的活。
那次去姥姥家,她正拿着一块军蓝色的布缝一件小孩的衣服。
我们问她给谁穿,她回答给我们的小孩。
“我们还没有小孩。”
“那就留到你们生了小孩之后。”
姥姥想的真远。
姥姥唯一的爱好就是每天晚上去和一群老太太跳广场舞。
她年轻时唱过样板戏,有一定的舞蹈底子,跳起来比其他的那些老太太更加舒展。
每天晚上,姥爷也会跟姥姥一块去广场上凑热闹。
他总是挤在离姥姥最近的地方,手舞足蹈地指着姥姥对一群老头自豪的说:“看到了吧,那就是我们家老丫头,看,跳得多好看,哈哈哈……”
姥姥已过古稀之年,依然穿着大红大紫的衣服。
那都是姥爷买给她的,姥爷说姥姥穿上红色的衣服特别像李铁梅。
姥爷正是因为看了姥姥演的李铁梅之后才看上她的。
据说,他跟了姥姥一个多星期。
姥爷不知从哪儿打听到的姥姥的父亲爱吃西瓜,用卡车弄来一车皮西瓜,直接卸在姥姥家门口,把姥姥家的鸡窝都占满了。
姥姥一家人不吃饭光啃西瓜就啃了好几天,满天满地的西瓜皮。
2
年轻人总是借助于时代优势指导着老年人应该这样,应该那样。
我们这一帮小字辈就是这样。
姥姥戴着老花镜坐在电脑前,看着花花绿绿的电脑桌面一个劲儿摇头。
“这是啥,咋还有个光屁股的姑娘啊!”
姥姥指着网页上的广告弹窗瞪大了双眼。
姥爷走过来,一脸严肃地看了一眼,脸直接红到了耳根。
“狗东西,这是啥,整天不学好!”说着,随手抄起一根棍子就追着表哥满小区跑。
从此之后,姥爷一见到我们指导姥姥,就会在旁边冲我们嚷:“小崽子,这是我们家老娘们,她爱咋地就咋地,关你们屁事!”
姥爷掌握着家里的话语权,几乎所有的事都是他说了算。
当然,除了一件事——抽烟。
姥爷是个老牌烟民。
如果姥爷的烟龄是一个人的话,那这个人的脚已经踏过了孔大爷说的知天命之年。
原先姥爷自己卷烟抽,因为他觉得抽起来带劲,用嘴一嘬,漫天烟雾。
后来没那么多纸了,便改成吸现代烟。
姥姥原先是不禁止姥爷抽烟的,直到那一天晚上老爷的咳嗽弄得她一晚上没睡着觉。
于是,姥姥第二天偷偷把姥爷的烟给藏在了鞋子里。
姥爷仍然会抽烟,只不过姥姥偶尔看不见。
大舅和老爸说话,掏出一盒烟,点上。
姥爷的眼睛满眼放光,整个头皮都亮了,一个劲儿围着大舅和老爸晃来晃去,好借机吸一下他们抽烟散发出的烟雾。
老爸看他可怜,便偷偷地递给他一根。
姥爷很纠结,看了看四周姥姥不在,便偷偷地藏在了袖子里。
他悄悄对大舅使了个眼色:“别跟你妈说!”
说完,蹑手蹑脚藏到一个角落抽烟去了。
姥爷正在角落里云雾缭绕的享受着,姥姥偷偷地从旁边迂回过去。
“嗯!”
姥姥故意轻咳一声。
老爷连忙把烟一藏,一脸惊慌。
他连忙用手挥舞着,驱散烟雾。
姥姥把手一伸:“拿来。”
“什么啊?”姥爷明知故问。
“刚才叫你一嗦满嘴冒烟的东西!”姥姥义正词严。
老爷一见到姥姥脸变色,马上换了一副笑脸,恭恭敬敬地把烟熄灭,交到姥姥手上。
“你们这群白眼狼啊!”
姥姥走后,姥爷冲着我妈和姨们嚷道。
3
姥姥和姥爷很疼他们的这些孩子。
小姨生病时,他们相互搀扶赶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从德州到西安。
对我们这些隔代的孩子们,姥爷和姥姥更加的疼爱。
每次我们去他们家之前,老妈总是告诉我要空着肚子去。
子女们送的东西很多,姥爷姥姥从来不吃,总是留着,给每个人留。从我五十多岁的大舅到我未上小学的表妹,姥姥和姥爷每个人都记得。
因为忙着考试,一段时间没去姥爷姥姥家,再去的时候,姥姥和姥爷把东西摆了一桌子,有些水果因为放的时间太长,已经烂掉了。
每次,我总是饥肠辘辘而去,大腹便便而归。
对于我们这帮孩子,姥姥和姥爷从来不会吝惜他们的疼爱。
4
姥爷参加过自卫反击战。
听姥姥说,在那段日子里,她每天晚上都会提着灯站在村桥头看着南边,等着姥爷归来。
“我就整晚上站在在村口的那儿瞧,那时候你小舅还小,就像一条大豆虫一样在旁边一拱一拱。”
“那时,你小舅还穿着豁裆裤,冬天冻得屁股跟猴子屁股一样,通红通红的,也没等到你姥爷的影子。”
“我自个儿在那儿嘟囔,叫你姥爷打仗时别那么二愣子往前冲,保住命要紧。”
“我这个心里啊,总害怕你姥爷会出事,子弹这狗玩意儿可不长眼啊,逮到你咬你一口就是一个血窟窿啊!”
“那时村里还没有几户人家能用得起点灯,你姥爷一个老爷们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黑!我怕你姥爷再在晚上吓尿了裤子,裤子还得我洗,所以就站在那里等啊,等啊……”
我们听着姥姥的叙述,笑得前仰后合。
现在回想着她说的那幅画面,我心里不由得一阵温暖。
我后来问过姥爷会不会怕黑。
姥爷回答不怕。
我说为什么姥姥说你怕黑呢?
姥爷狡黠的一笑:“傻小子,不说怕黑怎么让你姥姥牵我的手呢?”
我一愣,姥爷真是老谋深算。
姥爷很疼姥姥,据说姥爷很会做菜,会做越南菜。
但每次我们去,都是姥姥在一旁忙来忙去,姥爷从来不去搭手。
我们围着让姥爷给我们露一手,姥爷把眼睛一斜:“这是伺候我们家老丫头的,你们没口福。”
姥爷还有很多也不会外传,只留给我姥姥。
听一个姥爷当年的部下说,老爷的嗓子很好,当年在我姥姥的窗户前唱了一宿的歌才把我姥姥感动了。
姥姥说她实在受不了这么厚脸皮的男人了,先是满院子的西瓜,后再是到哪儿都跟着,以为晚上能休息一下,没想到他晚上又张开他那破锣嗓子在那儿狼嚎,带着满村的牲口跟着他一块叫唤。
姥姥说她嫁给姥爷,是为了为民除害。
姥爷在旁边听着,满脸皱纹堆起一副笑脸。
“知道吧,小崽子们。看上人家姑娘就要跟我一样,百折不挠,迎难而上,不攻破她的堡垒誓不罢休!”
5
姥姥犯病的时候,姥爷正在棋盘上跟人家厮杀,马上就要将那人的军了。
他骑着自行车在公路上横冲直撞,惹得路人一阵粗口。
姥姥神志不清了,只是看着天花板发呆。
姥爷拉着姥姥的手,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急的不停地颤抖。
往后的日子里,我总能看见姥爷拉着姥姥的手过马路,抓得紧紧的,就像害怕姥姥飞了一样,从没松开。
姥姥有时候会清醒,这时候,姥爷总是让姥姥拉着他。
有一次过马路,前面过车,姥姥把手撒开了。
姥爷站在原地,带着哭腔娇嗔朝姥姥道:“你过来拉着我嘛!”
于是,过了马路的姥姥只好折回来,把姥爷带过马路。
姥爷总怕姥姥撇下他,于是,姥爷总是片刻不离的陪着姥姥。
后来,姥姥的病越来越严重,记忆力严重衰退。
她每次穿袜子总会把两只袜子套在同一只脚上。
姥姥吃饭,总是忘了张嘴,一勺米饭洒落在桌子上。
有时候姥爷给开门,她走到门口就忘了自己是要出去还要进来,便返回来再坐在椅子上。
姥姥还是会把姥爷的烟藏起来,但藏在哪里我们总能一眼望见。
晚上,姥姥会关上灯,拿着手电照着远处,嘴中轻轻喊着姥爷的名字,仿佛三十几年前的村口桥头一样。
她能记起三十多年前做过的,却记不起几秒钟之前做过的了。
我们去的时候,她看着我们,一脸陌生。
姥爷要我们冲姥姥笑。
我们冲她笑,她也冲着我们笑。
我们转过头叹息流泪,她也在冲着我们笑。
我们流泪时,姥爷总是会冲我们嚷,他说姥姥不喜欢看到我们哭。
再后来,姥姥逐渐开始迷路,有时候走到小区门口,她会往里面张望,如果看不到姥爷,转身就走。
姥爷每次都从楼上飞奔下去拉住她,哄着把姥姥带上楼。
大姨建议姥爷每次出门前把门锁上。
姥爷舍不得,怕姥姥在屋里闷得慌。
姥爷每天晚上还会带姥姥去广场,去看那些老太太跳舞。
姥爷还是会高兴地冲着一帮老头大喊:“这是我们家老丫头!”
不过,他会紧紧握住姥姥的手。
6
再再后来,姥姥走丢了。
姥爷打电话时,哽咽的一句话都没说全。
我搀扶着姥爷去姥姥曾经常去的地方,公园、广场,连附近的垃圾桶都搜遍了,没找到。
问路人,路人也说没见过。
姥爷口里念叨着姥姥的名字,满脸焦急。
他带着我一口气跑了好几条街,累得我气喘吁吁。
我没想到,他体力这么好。
老爸建议姥爷休息一下,姥爷伸手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先找到再说。”
刚说完,一个趔趄,晕倒在地。
我们把他送往医院。
老爷慢慢睁开眼,看了看围在他身旁的我们。
“找着你姥姥了没有啊?”
我摇摇头。
“那你们还跟电线杆子一样杵在这儿干什么,赶快去找啊!”
说完他就要坐起来。
我们留着小姨在这儿看着姥爷,四散分开去找。
后来小姨跟我说,姥爷一开始硬要起来,因为小姨生气了,他就像一个坐在婴儿车里的小孩一样扒着门框向外看,满脸担忧。
他不时地从床上坐起来躺下,躺下坐起来,眼睛始终望着门口。
他不会用手机,却把手机紧紧地握在手里,每隔几分钟,他就让小姨给每个人打电话。
我在想,三十几年前,姥姥在村头提着灯等姥爷时,也是一样的心情吧。
小舅动用了自己手下的员工,将姥姥找到了。
听说发现姥姥时,她正在往一个小区门口探头。
门卫看她鬼鬼祟祟,还以为是人贩子。
后来姥姥慢慢走到路边,孤身坐下,满眼的恐惧,嘴里不住地喊姥爷的名字。
老也满脸是泪,全在姥姥的衣服上抹干净了。
从那以后,姥爷从来不让姥姥自己一个人出门,连买菜都是带着她。
7
姥姥去世那一天,姥爷坐在门前的椅子上,望着空荡荡的楼道发呆。
我走过去,他慢慢转过头看我,眼睛里盈满了泪水,颤声说道:“小崽子啊,你姥姥走了,你姥姥她走了,她都没等等我……”
“你姥姥生我气了,你说我都不抽烟了,她还走那么快干什么呢!”
“我们家老丫头……”
语无伦次的三句话没说完,姥爷已经失了声。
8
姥爷去广场,还是习惯性的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姥爷过马路,还是习惯性地往后伸手。
姥爷去菜市场,还是习惯性地回头。
姥爷做好菜,还是惯性的喊一声“老丫头”。
姥爷逛夜市,还是拿起红色的衣服就走。
每次去广场,我会在跳广场舞的人群中找那个跳的最舒展的老太太。
那是姥爷的李铁梅。
那是姥爷用一车皮西瓜和一晚上唱歌娶到的李铁梅。
姥爷同李铁梅一样,也有一颗红亮的心。
每次去姥爷家,我都会蹲在阳台上看着过马路的人。
曾经有一个老头,由一个老太太牵着过马路。
老太太在马路中间放开老头的手。
老头站在那里,带着哭腔朝老太太娇嗔:“你过来拉着我嘛!”
老太太折回去,慢慢拉起老头的手,走过马路。
我看到老头的一脸幸福。
我还是会看到姥爷兴冲冲的拿着红色的衣服冲着空荡荡的房间喊“老丫头”。
我还是会看到姥爷每次去菜市场过马路,会忍不住的往后伸手。
老头今年七十五。
老太太如果还在世的话,今年七十六。
老头是我姥爷,老太太是我姥姥。
姥爷和姥姥生活了大半辈子,去年是他们的金婚。
姥爷和姥姥年轻时相濡以沫,年老时相互搀扶。
他们年轻时路过泥泞,踏过风霜。
他们从满头青丝走到霜发覆首,从风华正茂走到风烛残年,岁月吹皱了他们的皮肤,却从未拆开他们紧握的手。
姥爷牵着姥姥的手走过了属于他们的熠熠生辉的最美的旧时光。
9
今年六月份,姥姥过世一周年。
早就想为姥爷和姥姥写点东西,可千愁万绪,无法整理。
终于在写了几句之后搁置了笔。
你若如雨,我愿如风,山雨欲来,风必先至。
你若如光,我愿如影,微光乍现,影必随行。
怎奈时光太快,我脚步蹒跚,还未开口说再见,你便如烟,随风消散。
无奈梦醒太早,我醒得太晚,还未将你拥入怀,你便似雪,遇暖消融。
只留下我,牵着旧时光,慢慢徜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