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是一种病,也是一副药。
我不停的发病,不停的自愈,此起彼伏,循环往复。
有时是触景生情的主动,有时是情不自禁地自发,欣慰和遗憾并存。
一条走过的街道(那些记忆中的街道已经很罕见了),一个待过的院落,一个念过书的学校大门,一个留下来的物件,一个突然相逢的老熟人,这些都是触发回忆的按钮。家里的那一对整块檀香木作背板,依然泛着清水漆光泽的沙发和好几张同样年轻模样的小椅子就是我最容易不小心触碰到的按钮。
只要在家,我都会有意无意地在沙发上坐一会,尽管我那骨头比肉多的身体压在冷冰冰的硬木上远远谈不上舒适。但是内心里的温暖感觉却不可救药地盖过了任何不舒适。那不是一段尘封已久,快要发霉的记忆,而是经常被翻出来晒着太阳,小心翼翼拂去灰尘的往事,是我的少年时代最单纯的记忆,是我心目中父亲那瘦小身躯下高大伟岸形象的直接证据。
不只是沙发,还有那台仿莱卡,苏联制造的无反老相机也不时会回放一些我少儿时光的影像片段。
在我开始痴迷于影像记录的最初阶段,曾经用过很多父亲当年的设备。不过,这台相机我却只用过两次(我当时已然是有了一台带50mm定焦的富士卡单反相机了。),第一次是好奇,第二次更像一个致敬的仪式,我当时试着以当年父亲手持的姿势来重现一些记忆中的场景。
用的最多还是父亲的那些暗房设备,冲片灌,放大机等等,一应俱全的设施满足了我对影像的疯狂追随。这些东西,我一直使用到我们家从医院搬到父亲单位分配的新房子为止。搬家的时候,父亲已经不在意这些他很多年都没有搬弄过的东西了,全部由我来决定留不留,我当然舍不得,还盘算着在新房子找个地方做一个真正暗房呢。
我最终没能在新家搭建一个属于自己的暗房(我找到了可以在某些时段随便使用的专业暗房),尽管我认为那间单独的洗澡间完全可以兼作暗房,并为此做了努力,家人也没明显表示反对(母亲其实并不愿意我瞎折腾,把家搞得乱七八糟)。父亲的暗房设备在新家逐渐被置之高阁,被遗忘,被遗弃或挪作他用。
暗房器材渐渐消失了,但它们留下的影像却依然存在。不仅仅是那些用他们冲印出来的照片被珍藏在相册里,还有使用他们时的情景也深深地留在了记忆中。那是属于少儿时期的好奇和青年时代的痴迷。
第一次看见父亲使用暗房器材已是我认识了相机这个神奇盒子一段时间以后的事了。我一直不知道父亲手中的这个小小的盒子怎么变出一张张有我们在上面的照片。
是半夜里那红色的灯光为我揭开了谜底(可能也正是它给我埋下了对影像的热爱的种子)。昏暗的红光射进我眼睛的时候,我可能还在梦的尾声部分。那个红灯前面背着我端坐着的穿了一件被映成暗红色的白色汗衫的身影是我至今都难以忘记的。我不记得大半夜床前面的这个背影是不是把我吓坏了,但我记得我第一次看见一张白纸在一个装着水的盘子里渐渐变出图像给我带来的震惊。父亲没有强制我继续睡觉,而是用很小的音量(我当时可能因为惊奇无眼前的景象,感觉他的声音好大。)告诉了我一张照片的诞生不只是拍摄,还要经过冲印,显影,定影,清洗,晾干,裁剪这些过程。我哪听得懂这些,只是眼睛盯着一旁的塑料盘,呆呆地惊奇着。
很多年后学习了物理和化学,我才真正理解了当年父亲说的话,
那些创造奇迹的暗房器材早已不知了去向,但每当看见那台老相机,我还是会想起那些发生在它们身上的事。想起我的少儿时代,想起我的父亲。
回忆已然成了一种病,同时也成了一剂药,是我的不甘,我的遗憾,我痛苦和思念的解药。
早安,八月二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