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起床的时候,其实她早就醒了,只是没吭声。这阵子她的睡眠就像是一张稀薄的棉纸,一个翻身,一声鼻息,一缕没有成形的思绪,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在那上面捅出一个无法修补的窟窿。
她看了一眼床头的电子钟,六点二十五分。今天丈夫比平常早起了一个小时。昨天入睡前他说过今天基地有一个新的项目落成,他要一早赶过去参加剪彩仪式,她随口问了一句是朱家岭基地吗。他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听不出是承认还是否认,她完全可以继续追问下去,只是她还不习惯这样的对话方式。
透过洗手间半开的门,她看见丈夫的脸近近地贴在那块玻璃镜前,手里捏着一把小牙刷,正在给鬓角补黑。自从丈夫提了总经理之后,头发白的很快。开始是她嫌他老相,总追在他身后要给他染发。他拗不过,只好从了,神情不耐烦得像是被迫卖身的青楼女子。
渐渐地,她发现他不在家里洗头,每个星期都会去发廊正儿八经地染一次头发,剩下的那六天里,每天早上起床,他都会用从发廊买回来的一种不需要洗涤的简易补色剂,追杀那些在夜里趁他不备时偷偷钻出来的白发。它们有多快,他就有多快;它们有多鬼,他比它们更鬼。
“公司形象”。
当他在镜子里发现她的眼睛时,他总会这样解释。她从前信,现在却也信也不信。她隐隐觉得公司是件大袍子,底下藏了许多她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的东西。看着丈夫在镜子前全神贯注的样子,她心里有些复杂,就像是一个师傅辛辛苦苦地敦促徒弟学一门手艺,一觉醒来,发现徒弟的技艺不知不觉间已经超越了师傅的期许。可是徒弟拿着这门手艺满世界显摆,目的却不是为了取悦师傅。
嗡。
丈夫的手机在那边的床头柜上轻轻地哼了一声。不,那不是声音,那只是一下轻微到几乎难以觉察的颤动。
这是丈夫的疏忽。
丈夫的手机几乎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视线,即使是睡觉,他也会把手机严实地压在他自己的枕头底下。丈夫下班回家,总是预先把手机调到静音模式。他总是说为了不吵扰她,她从前信,现在却也信也不信。现在丈夫的每一个举动,似乎都隐含了另一个她从前从未想过的可能性,比如他在镜子跟前的专注神情,比如他给公文包设置的密码,再比如他接电话时压低了的嗓音,尽管丈夫的解释听起来无懈可击。
她信了他一辈子,一辈子搭建起来的信任,怎么只需要一刻,便说塌就轰地一下塌了呢?
那一刻就发生在昨天。确切地说,是从昨天她洗衣服的时候在他裤兜里发现了那张收据开始。
那是一张古驰专卖店的收据,一只手袋,一万三千五百元,票面上印的日期,是一个星期以前。
她站在洗衣机跟前,手里捏着那张收据,身子抖得像一片风里的叶子,那张小纸片像只尖嘴的虫子,沿着她的神经爬来爬去,随心所欲的下着牙,于是她的思绪,就被咬成一根根的断线,有头没尾的,有尾没头的。一直到晚饭之后,她才渐渐冷静下来。
千万不能冲动,她暗暗告诫自己。
这一张小纸片的背后,也许是一条简单明了的大路,也许是许多条幽暗诡秘曲折的羊肠小道,除非她知道出口,否则她不能轻易捅破那张纸,陷入那些进去了就永远走不出来的岐路。
昨天晚上丈夫参加公司年底的员工会餐,回家很晚,人也显得有些疲惫,没说几句话就睡下了。当他充满酒气的鼻息拂过她的耳畔时,她几乎有些如释重负。她庆幸他没有给他机会,因为她还没想好怎么开口,拙劣的开场极有可能导致全军覆没。她输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