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 | 流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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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结】小说篇。

维也纳的天空下起了雨,脚下的路变得滑腻腻的,汉斯从一个领事馆跑到下一个领事馆,不知跌了多少跤。那些平日在媒体上唱高调的国家,现在都板起了面孔,用“没有名额了”的说辞将他拒之门外。雨越下越大,他靠在高大的贝多芬铜像下,大口喘着粗气,乌云就停在头上对着他无情地倾注,一定是撒旦把这块云彩移过来的,因为上帝已经被希特勒蒙蔽。妈的,他对着天空怒吼一声。一道闪电划开黑色的云絮照亮了对面的一栋房子,中国领事馆的名字出现在眼前,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把公文包重新掖了掖,随即向这最后的希望之地奔去。

几个礼拜前的一个周末晚上,汉斯正躺在自己舒适的浴缸里哼着小曲,浮起的泡泡里面盛着海边别墅、环球旅行、和即将诞生的孩子.....慢慢飘向空中,闪着五彩的光在他周围萦绕。一阵急切的敲门声传来,接下来是妻子同几个人的激烈对话,顷刻眼前的泡泡一个个破灭。当他穿好衣服来到客厅,两名盖世太保已经在那里等候——其中一个髭须上有痣的男人的形象在他以后的人生中一直挥之不去,他们嘴里的“集中营”又刺破了最后一个梦想的泡泡。汉斯是律师,妻子莫娜是歌剧演员,白天他们还在出入上流社会,过着精英的生活,现在马上却要身陷囹圄,失去一切体面。他试图用他享誉维也纳法庭的辩才跟纳粹们争辩几句,可换来的却是不容置喙的拘捕令。

在办理进入集中营手续的时候,汉斯遇见了曾经的客户隆多先生——一名良心尚存的纳粹主管。多年后他回忆起这件事,他认为这是上帝眷顾他的开始。他获准离开,条件是要在两周后离开奥地利。他必须要弄到一张去往某个国家的签证,为此他开始陀螺般地连日奔波。


中国领事馆的总领事何先生穿着整洁的灰色西服,打着一条蓝色条纹领带,宽宽的额头下一双慈目平静地看着眼前满身湿漉的汉斯。

“总领事先生,我知道您不会拒绝我的......是吧?”

肯定的答复和“上海”这个陌生的东方城市的名字传入汉斯的耳朵,让他险些没站稳,泪水夺眶而出。何先生递给他一张纸巾,拍了拍他颤抖的肩膀。

“还有我太太的......她还在集中营,肚子里有我们即将出世的孩子......我必须要把她救出来。”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他们的证件。

何先生很快签完了字,用轻柔的语调说道:“祝你们好运!”

“上帝啊!你又一次显灵了!”


几天后汉斯和妻子莫娜踏上了开往东方的轮船。几百人被塞进一个船舱,像闷在罐子里的沙丁鱼。他们在上船之前已经被盖世太保们搜走了大部分值钱的东西,食物也不多,不是他们低估了海上航行的时间,而是每个人的行李都被限制了大小。闷热、潮湿的船舱让无法及时清理的垃圾上虫蝇滋生,这样的环境对即将临产的汉斯太太是致命的,长了翅膀的各类疾病四处扩散,很快击溃了孕妇的脆弱防线。莫娜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曾经红润的脸庞变得苍白无比,一堆水泡从嘴唇和舌头上冒出,嘶哑的喉咙让人很难想象它发出过的天籁之音曾响彻过维也纳的歌剧院。

“先生,给您太太吃个这个。”一天,角落里走过来一个身穿红裙的东方女人,操一口标准的德语,从包里翻出一个皱巴巴的苹果递给他们。汉斯连声道谢,然后用小刀将苹果切割成小片,送进莫娜的嘴里。

“小姐,你怎么会在这艘船上?我的意思是......你看起来应该是亚洲人.....”作为感谢,汉斯给了她一块糖。

“我是中国人,从汉堡逃过来的。”女人的眼睑低垂下来。

“难道他们也抓中国人?”

“希特勒说华人会玷污雅利安人的血液,纳粹们强迫我和德裔的丈夫离婚,说要把我送到布痕瓦尔德集中营......后来在朋友的帮助下,花高价弄到了一张远洋船票。”

她说她叫李曼仪,是苏州人,多年前来到汉堡学习绘画,婚后在丈夫开的广告公司上班,过着平静的日子,盖世太保的一纸命令让他们的家庭转瞬分崩离析。

莫娜要生了,开始出现临产的阵痛,一只手抓着床单另一只紧握着汉斯的手,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汉斯温柔地用湿毛巾给她擦拭,李曼仪也过来帮忙,不时地对孕妇大声鼓励,经过一夜的折腾,一名男婴终于被从母体抱出,可惜莫娜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就告别了人世。汉斯在后来的日子里一直这样安慰自己:即使莫娜躲过了海上的劳顿,也未必能逃过日后更加不堪的颠沛。按照船上的规定,莫娜被裹上白布葬身了大海,汉斯只能默默应允,他明白在如此闷热的货仓里,一具尸体会发生什么变化,这样的处理也算保留了一点犹太人的尊严。李曼仪搬到了莫娜原来的位置,每天帮助汉斯照顾孩子,幸亏汉斯准备了奶粉,让小生命得以延续。

轮船在茫茫大海上航行了两个多月,战胜了数次风暴,终于开进了上海港,汉斯抱着孩子与李曼仪随着兴奋的人群来到甲板,望着眼前这座神秘莫测的城市,汉斯心中忽又升起一种畏惧感,“上海会欢迎我们吧?”一旁的李曼仪点点头又摇摇头,“应该会的......不过我离开这里快10年了......”

这时传来消息说他们暂时还不能上岸,需要一系列检查,大家突然又变得慌张起来,担心会被遣返回去。轮船在港口停靠了很久,一群日本兵亮着刺刀来到船上,对着他们喷洒消毒粉,瞬间每个人都变成了憔悴的滑稽小丑。完成一套繁缛的过关手续后,大家暂时都被送进了收容所,数百人挤在一个阴暗潮湿的大宿舍,与臭虫、蟑螂为伴。第二天一早汉斯拿着个铁盒子排队领救济餐,随着长长的队伍慢慢蠕动着往前,远处有人在拍照,一脸络腮胡的汉斯将身子歪向一边,用铁盒挡住侧脸,不知道这张照片如果出现在欧洲,会不会有人把这个行乞者和那个大律师划上等号。终于领到了自己那一份:一搪瓷杯茶水和一块干面包,勉强能填饱肚皮。旁边一个体型硕大的汉子说:我可以忍受饥饿,至少这里还可以保住性命。

过了几日,本地犹太社团派来人,挨个对这些难民问询、登记,当汉斯说自己是个律师的时候,对方笑了笑,他也跟着笑了,是啊,一个欧洲的律师在这里能有什么用呢?一座沦陷的城市,被割裂成几个部分,成为不同国家的租界地,有着跟欧洲截然不同的法律体系。他们之所以能顺利来到上海,也是因为这里的港口现在处在无人管理的盲区。“我还能做什么呢?”他的大脑飞速旋转,“烤面包!”是的,在妻子莫娜怀孕期间,他曾亲自下厨,烤过几次让她称赞的面包。

就这样,一个个穿西服打领带的白领精英们以及穿着欧式长裙的太太们,纷纷拿起锅铲、剪刀、花锄,甚至背起卖货的杂货箱,走入上海这个世界都市的各个角落。

战争让上海通往各地的交通极为不便,李曼仪暂时没法回到苏州,幸运的是她的一个远房表姐派佣人把她接走了,她说安顿好后会回来帮汉斯照顾孩子。

汉斯被带去一家西餐社,应聘面包师的工作。他暂时把孩子交给一个犹太教堂照顾。

一路上,夹杂在各色车辆间的黄包车吸引了他的目光,也许面包店干下去还可以做这个,他在上学时可是马拉松长跑冠军。

西餐社的厨房里,英国厨师指派他烤一个可颂面包,身为奥地利犹太人,烤一个享誉世界的奥地利面包怎么说都不为过。可是.......糟糕,偏偏他只看过父母以及莫娜大显身手,自己却一次也没尝试过。他磨磨蹭蹭地系上围裙,找来一个盆,倒上面粉、水、鸡蛋等开始搅拌,他尽量拖慢节奏,以便搜罗大脑里的记忆,步骤应该没错,难的是各种材料的比例。他的额头渗出汗珠,周围的目光正在向自己聚焦。

终于他把关忽自己工作命运的作品放进了烤箱,开始难熬地等待。上帝这一次没有眷顾他,随着嘲笑声,他被赶出了饭店。接着他又应聘了几个地方,不是自己的技能不过关就是听不懂对方的中文,一次次被逐出门外。

很快一天过去了,他拖着疲惫的身子独自一人往回走去,一位黄包车车夫用简单的洋泾浜英语同他打招呼,他摸了摸羞涩的衣兜,虽然只要二毛,他还是摇头拒绝了。熙来攘往的人群从他身边掠过,没有人看一眼这个流落街头的犹太难民。他想起上学时班上最穷的那个印度孤儿哈里,每天靠捡废品来交学费,经常被其他孩子堵在一个垃圾桶旁羞辱,他每次都会多带一块面包分给哈里,哈里常说自己本来一无所有,有了汉斯之后自己便不在是孤身一人。可是现在的他连哈里都不如,失去财富,失去妻子,失去国籍,可能很快就会失去生命.....一阵轰隆声传来,他猛地抬头看见1939年大上海的天空阴沉沉的,一架战机呼啸而去。

走到黄浦江江边的时候,已是傍晚,城市的灯火将江水映照得璀璨夺目,他想起和莫娜在家乡的多瑙河边散步的情景,他拉着手风琴,莫娜唱着歌,歌声弯过河流奔向远方,撩人的月色下帆船点点,不似凡间。江的对面是闪动着迷人光彩的摩天大楼,凌驾于整个城市之上,俯视着四周的破落和腌臜。他叹了口气,曾经自己也享受着那种华贵,眺望着维也纳那条同样著名的河流。

月亮升得老高的时候,他才回到收容所,穿过拥挤的床铺,抬头见李曼仪正坐在自己的床边,手里抱着他的孩子,嘴里还轻声哼唱着德语的《落雪》。此时的她换了一副打扮,一袭酒红色旗袍,头发盘起,露出一对银色的耳环。

“李小姐,你怎么这么快回来了?还有孩子......”

“嘘......”李曼仪将手指放到嘴边,轻声说:“刚睡着。”

过了会儿,她把孩子慢慢放到床上,盖上小被子。

“汉斯先生,我表姐让我给她的孩子当美术教师,兼做一些保姆的工作,平时就住在她那里.....安顿好后,我先请了假,到教堂把孩子抱回来了。”

“太感谢你了.....还跑回这破落的地方......”

“回来的路上,我在离表姐家不远的地方的一个小弄堂找了间房子,房租我先帮你垫上了,明天就可以住进去。这样以后我可以方便帮你照顾孩子......”

“李小姐,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中国人有句话叫‘大恩不言谢’吧?日后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汉斯先生,用我们中国人的话说,咱们现在‘同是天涯沦落人’,希望我们能一起挺过这段艰难的日子......”李曼仪嘴角弯起,眼睛亮亮地看着汉斯。

汉斯望着李曼仪,第一次发现她的丹凤眼那么好看。李曼仪低下头,看向床上熟睡的孩子。

“难得听到有人唱德语歌,太开心了!”汉斯收回目光,换了个话题。

“是呀,这首歌让我想起在汉堡的日子......”

“剪羊毛的老工人站在板壁旁,枯瘠的手握着羊毛剪刀,两只眼睛盯着那老母羊......”汉斯不觉用德语哼唱起来《剪羊毛》。

“大律师歌也唱得不错啊.....”

“不要取笑我了,我现在的处境连那些黄包车车夫都不如,车夫尚且有家......”汉斯低下头,眼睛蒙上一层雾气。

“汉斯先生,你是不是还没找到工作?”

见汉斯点头,李曼仪拿出一张上海地图,“虹口这边现在比较乱......你看,这里是法租界......现在是相对安全的地方,富人很多,外国人也多。我的亲戚就在南京路......你可以来这边碰碰运气。”

“其实,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卖些小东西,很多人在这边搞上门推销,说不定能认识一些大人物......”

汉斯点点头,摸了摸熟睡中孩子的小脸,轻叹了口气。

“你不在的时候,就把孩子放到我那,我表姐很好说话的,也很喜欢孩子......”

汉斯第二天从一个犹太人开的杂货店里赊账进了一些小商品——主要是从欧洲进口的一些小玩意,背上杂货箱,来到南京路的富人区走街串巷开始吆喝。开始他只能卖给一些犹太同胞,慢慢他学会了一些上海话,也有了一些中国主顾。

汉斯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罗森,小家伙在茁壮地成长,带着两个酒窝的甜甜的笑让他暂时忘记了眼前的烦恼。李曼仪每天早上过来把孩子抱走,并动手给他织了件小毛衣和帽子,孩子用可爱的眼神回报着她的善意。

一天,李曼仪说表姐邀请汉斯来家里做客,起初他有些犹豫,在李曼仪的不断怂恿下,他穿上从欧洲带来的那身黑色皮衣,抱着孩子跟着她来到南京路的一处豪华住宅。李曼仪的表姐是一个长相富态的中年女人,衣着华丽,满身的金银首饰。她自称黄太太,讲一口流利的英文,说起话来客客气气。

屋内面积很大,一派欧式风格的装饰。一张方桌前,她的三个孩子正在画中国画,他们学的是基本功,包括握笔、坐姿,力度等等,这与西洋画很不同。孩子们画的线条该细的细、该粗的粗,即使每一个点都非常的认真。汉斯在一旁看得入了迷。

画完画,孩子们围坐过来开始唱歌,一个叫云萍的女孩回身拿来一台手风琴试着拉了几下,发出几声不成曲调的杂音,其他孩子哈哈哈跟着笑了起来。汉斯站起身,走到那孩子身边拿起手风琴自如地弹奏起来,悠扬的曲调缓缓流出,大家都鼓起了掌。

“汉斯先生,您以前是搞音乐的吗?”

“黄太太,说实话,我以前在奥地利是个律师,早年呢,在英国上过一年音乐学院,因为我太太是歌剧演员,经常作为乐队伴奏跟她参加一些演出活动,对音乐算是比较熟悉。”

“哎呀,大律师,我也是第一次知道你的音乐造诣这么深!”李曼仪像是发现了宝藏,回头瞥了一眼表姐。

“汉斯先生,您不介意的话,可以做我孩子的音乐老师吗?”

汉斯站起欠身致谢道:“黄太太,感谢您的信任,非常乐意为您孩子的教育尽一份力。”他突然找回了欧洲大律师的风采。

“孩子们的英语很不错,交流没问题。”一旁的李曼仪说道。

从此,汉斯白天卖些杂货,晚上来黄太太家教授孩子们弹手风琴,李曼仪在一旁带着罗森,黄先生基本见不到面,黄太太也经常很晚才回家,他和李曼仪担负起了教育和照顾孩子们的重任。慢慢地他从李曼仪那里了解到黄太太一家背景很深,黄先生在欧洲很多国家都有生意,同一些高官常有来往。

李曼仪经常把家里多余的糕点分给汉斯,他就把那些蛋糕分给一些尚在收容所的犹太伙伴,现在他们的身份不是某个国家的公民,而是纯粹的犹太人。每月挣来的钱慢慢有了剩余,汉斯就往他的小居室添置各种家居用品,黄太太也给了他一些用旧的家具,李曼仪买了很多儿童玩具,他的房子越来越有家的感觉了。

春节要到了,黄太太置办回来许多年货,如此时局,也只有像他们这样的家庭才能准备这么丰盛的物资。李曼仪跟着忙前忙后,将家里装饰出浓浓的年味。孩子们是最兴奋的,他们提议要搞一个新年音乐会,汉斯就陪着他们练习一些曲目。

此时的上海暂时忘记了伤痛,大街上张灯结彩,用喜庆的红色把城市重新装裱了一番,让身在他乡的犹太难民品尝了一次中国新年的热闹与独特味道。

大年初一这天,汉斯也被邀请过来,从欧洲赶回来的黄先生给汉斯捎来了小礼品。黄先生身材高大,无论什么时候腰板都挺得直直的,黄先生说这次回来就不走了,欧洲那面战事焦灼,生意很难开展下去。

随着《剪羊毛》的音乐响起,李曼仪带着孩子们缓缓出场,走到客厅中央齐声歌唱。汉斯的伴奏格外专业,悠扬的曲调把中国的新年晚会带进异国风情。云萍独唱的《鲜花调》演绎出清丽的中国韵味,与西洋乐曲相映成趣。黄先生很开心,不断地拍手喝彩。

接着大家跟着唱片里的《蓝色多瑙河》一起跳起了舞,汉斯轻拢着李曼仪的腰,浪漫程度仿佛置身欧洲某次歌剧演出后的庆功舞会。汉斯第一次离李曼仪这么近,她头发上的香味让他有些神迷。“大律师的舞步也这么潇洒!”她柔软的东方面庞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李小姐的舞跳得更好,”汉斯将嘴巴靠近李曼仪的耳朵,“你今天真漂亮!”李曼仪脸一红,低下头几乎靠到汉斯的肩膀。汉斯将李曼仪的腰肢搂得更紧。

欢乐的场面被一阵“咚咚咚!”的敲门声打断,一个佣人走进来告诉黄先生有客人来访。汉斯看天色不早了,就带着孩子跟大家起身告辞。

当汉斯路过会客厅的时候,他的眼光撞见了那个髭须上有痣的男人是的,就是当年差点把他投进集中营的那个盖世太保——梅特尔

晚上,他哄完孩子入睡,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那个盖世太保怎么来到了中国?他认出来自己了吗?当年他那副冷酷的嘴脸又浮现在眼前,微微上翘的八字胡配上那颗长得歪斜的黑痣透出一股蛮横。算了,不想了,在奥地利他是刽子手,到这里谁会赠与他无理由杀人的权力?

春节过后,汉斯又过来给黄太太家的孩子上课,黄先生没走,在一旁认真地听完他的授课。

“汉斯先生,您来我书房一趟。”

黄先生的书房很宽敞,书架上满满当当,除了商业经济类的,也有很多文学历史方面的书籍。

“汉斯先生,跟您直说吧,德国总领事馆新来了一个官员——就是春节那天来找我的那个人,曾经是个盖世太保,现在的身份说是负责宣传的,其实可能是带着秘密任务......因为我跟德国那边一直有生意往来,所以比较熟,他让我不要雇佣犹太人......我很欣赏你的才华,孩子们也常跟我夸赞你......”黄先生拿出一份报纸递给汉斯,“其实我也挺讨厌那帮家伙的,可是现在的时局......你看,盖世太保和冲锋队现在已经介入上海事务了。”

报纸上是一条关于最近发生的几起命案的报道,死者都是进行反德国纳粹宣传的民间人士,凶手被怀疑跟盖世太保有关系。旁边还配上了几幅从黄浦江里打上来的尸体的照片。

黄先生打开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个信封,“这里面有张支票,是这个月的薪水,多余的部分算是我对你的补偿......”

“黄先生,我理解你的难处......不应该让您承担这么大的风险。”汉斯接过支票,“不管怎么的,还是要谢谢您跟太太给我提供的工作机会......”汉斯转身准备离开。

“慢着,汉斯先生,”黄先生打开身后的一个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个黄布包,“上海这个地方会越来越乱,这个给你用来防身。”

汉斯打开黄布包,里面是一把擦得发亮的驳壳枪。


当晚李曼仪来到汉斯的住处,“汉斯,你不要难过......我们再找其它工作就是了......”

“嗯,没事的。”汉斯面色平静,转身给李曼仪倒了杯水,“从被赶出奥地利开始,我已经得到了上帝的很多眷顾,现在的风浪我能扛过去。”

“汉斯,我也不知道还能帮上什么忙......孩子还是放我那吧,没人会注意的。太太和先生也都答应了。”

“谢谢你,曼仪,你总是在我最艰难的时候给我帮助......孩子暂时你先帮我照顾几天,不过我总觉得还是不太安全......”

顿了顿,汉斯继续说道:“曼仪,我打算用黄先生给的钱开个杂货店,这样就不用东奔西跑了,孩子也可以带在身边。”

“这想法不错啊!汉斯,那我可以入股吗?”李曼仪笑着问。

“太好了,我可求之不得!”

杂货店很快开了起来,李曼仪现在除了每周三次的画画课,其余时间都在店里帮忙。很多犹太难民都过来支持他的生意,日子慢慢稳定下来。李曼仪抽空去照相馆给孩子拍了照片,一张放到自己的手提包里,一张留给汉斯。

这天,汉斯在街上收到一个传单,传单内容让他大吃一惊——上面满是赤裸裸的反犹宣传。他感受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

惶恐的流言在犹太人之间扩散,大家在一起商量怎么面对当前的状况。“一定是那个梅特尔搞的鬼,这个杀害犹太人的刽子手!”汉斯对大家说。“我们必须破坏他搞这种宣传。”有人提议。

最后大家分头行动,对街上发反犹宣传的传单进行没收,然后烧掉。

一天,汉斯让李曼仪看着店,自己上街搜寻那些发传单的人,在成功捣毁一批传单后,他回到了杂货店,李曼仪神色慌张地跑了出来,“汉斯,不好了......罗森......罗森不见了!”

原来刚才店里来了个黑衣黑帽的男人,男人没付钱就将几包香烟拿走,李曼仪追出店。跑了几步,男人就消失在一个弄堂里,她惦记孩子就赶紧返回,只见童车里已经空空荡荡。

汉斯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差点摔倒。随即转身发疯般冲出店面,拉住每一个穿黑衣的男子喝问。有人甩手走开,有人骂他神经病,还有的对他拳打脚踢。

将近半夜时候,鼻青脸肿的汉斯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家里,此时李曼仪正满脸泪痕地站在那里,“汉斯,对不起!”汉斯像是没听见一般,扑通一声趴在床上,用被子盖住自己的头,身子一起一伏。

几天后有人发现了孩子的尸体,汉斯按照犹太人的习俗,把只有一岁的罗森安葬在异乡的土地上。

“汉斯,一定是那个梅特尔干的,一定是他!”李曼仪抚摸着孩子的照片,满眼血丝。“我会亲手杀了他的!”汉斯握紧拳头。

汉斯和李曼仪每天蹲守在德国总领馆的周围,探查消息。慢慢掌握了这个屠夫的行踪。

就在他们准备实施刺杀计划的时候,梅特尔突然回国,行动只能暂时搁浅。


一封信跨过太平洋通过上海犹太协会交到了汉斯的手里,是他的表叔汤姆发来的,一个在美国小有成就的商人,他给汉斯弄到了一张移民保证书。

很快汉斯办好去美国的手续,他将那把驳壳枪送给了李曼仪。“上海越来越不安全了,你要保重自己!”

“汉斯,离开这里对于你是更好的选择!”李曼仪低头揉搓着自己的衣襟,忽地她抬起头盯着汉斯,“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曼仪......你我心意是相通的....可是我来自一个传统犹太人家族,我们对和外邦人结婚有严格限制,《圣经》上说,这是会下地狱的罪......我曾发誓信守犹太教传统,如果我和你结合,不会受到我的家族祝福的,那样对你太不公平。”

李曼仪低下头半天不语,过了好一阵她又抬头道:“汉斯,我理解你....”她拉过汉斯的手,眼睛直视着他,“我们中国古代有个红拂女和虬髯客的故事,他们一个是有夫婿的奇女子,一个是抱负远大的侠士,二人相互仰慕,后来义结金兰,以兄妹相称......”

李曼仪眼泛泪光,继续说道:“汉斯,你愿意和我结拜吗?”

“曼仪,我愿意和你做永远的亲人!”

按照中国的习俗,李曼仪点燃三根香,与汉斯跪在地上起誓,约定永以为好。李曼仪取下银簪送给汉斯,汉斯则回赠给她一块祖传的怀表。


汉斯站在码头上回望上海——这座在犹太人危难之际收留他们的城市,虽然自己满身伤口,却以它巨大的包容给了流亡者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居所。

“感谢上海,我要继续流浪了!”汉斯露出一丝苦笑。

“罗马的剑,摧毁了你的国,你又开始流浪,从一国到一国。”

“你再也不能休息,必须永远向前走。总是异乡的过客,想留下也是徒然。”

“还要走多远,跨越多少海洋和国度,忍受怪异的事物,为何受如此之苦?”

汉斯吟诵着犹太流亡者的诗歌,眼泪纵横。

上船前,李曼仪告诉汉斯一个消息:盖世太保的头目梅特尔刚刚又回到上海了。汉斯恨恨地叹口气,“他会受到正义的审判的。”

汉斯顺利来到纽约,做起了律师的工作,几周后他在报纸上看到条新闻:纳粹头目梅特尔在上海遇袭身亡。

他发电报、写信,都没有得到李曼仪的任何回音。不久,太平洋战争爆发,他跟上海彻底失了联系。


四十年后,上海犹太纪念馆前,一位白色大络腮胡的老者弓着背默默注视着眼前的一张张图片,良久他转过身把眼镜摘下,擦去上面的泪水。陪在他身边的中年女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扶着他走下台阶,找到一把椅子坐下。

“叔叔,这是表姨给您的信。”

他展开泛黄的信纸:

汉斯,明天我将和你的犹太同胞完成一项任务:刺杀纳粹屠夫——梅特尔。我考虑了所有后果,这也许是我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话。我知道失去罗森对你的打击很大,我跟你一样很爱罗森,他就像我自己的孩子,他的眼神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里,我要替他报仇,也要替当年那些被关进集中营的中国同胞报仇。

“当年表姨和几个犹太人拦住了梅特尔的车子,激烈的枪战后,梅特尔身负重伤,当时已经中弹的表姨用匕首刺中了这个罪人的心脏,随后也牺牲在现场,她的身上还带着罗森的照片......”

“我是抗战胜利后整理她的遗物才发现本子里夹的这封信。”

汉斯颤抖着双手,把信放进衣兜,抬头对云萍说道:“我会把她的名字刻在特拉维夫的纪念碑上。”

“她除掉了杀害犹太人的刽子手,就是我们所有犹太人的恩人。”



注:①引自《上海之声:二战时期来华犹太流亡者的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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