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吉时到了,我们站在堂屋前,等着新嫁娘的花轿。虽然是正月十五,天色冰冷青灰,但整个齐府张灯结彩,满眼都是喜气,倒也不觉得寒冷,心中全是温柔。尤其是屋檐下一排排的灯笼,暖而红的灯光,一团一团,像一颗颗蜜枣儿,每个人看了眼里都是笑意。
大哥站在我身后,他拍拍我的肩膀,递给我一个黄铜手炉,图样是鲲鹏展翅,是大哥的贴身物件。大哥细心,怕我烫到手,叫人拿了一块梅花黄莺图案的料子裹着手炉,捧在手上暖和又好看,热闹非凡。
大哥名叫齐海,字鲲卿,是这世上我最景仰的人。就连我的名字也是大哥起的。我生在正月十五,也是这样的黄昏,爹爹带着大哥来看我,大哥当时年方六岁,读书很有灵气。他一见到我就说:“她生在冰雪中,我要叫她天梅。”族里的长辈拿这名字与我八字一合,个个都摸着胡须大笑,说没见过这么巧的,小兄长随口取名就是大吉大利。爹爹也特别高兴,同大哥商量为我取小字花瑶,还摆了三天的酒宴。
这些都是娘亲告诉我的,就是为了让我明白大哥有多么聪慧。我深信不疑,他才华横溢,必定是我们家最有成就的人。爹爹对大哥也是寄予厚望,时刻不忘提点:“我们齐家虽然世代经商,衣食无忧,但终究不算上等人家,就盼你考取功名,光耀门楣。”
大哥性格沉稳庄重,自小就听从爹爹教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一刻不忘。他的确严于律己,将自身修养得极好,风度翩翩,才华横溢,但率先成家的却是二哥。
二哥名叫齐游,字鲸卿。我也特别喜欢二哥,但是和对大哥的敬爱不同,二哥虽然比我年长四岁,彼此之间却是同龄人一般的亲密。大哥四岁发蒙,爹爹为他请了先生,从此天天在书斋念书。二哥顽劣,虽然跟着大哥读书,但是他天天偷偷跑出去玩耍,先生也管不着他。尤其是我记事之后,我们兄妹常常和邻居冷家的蚕儿姐姐一起嬉闹,亲密无间。
大哥十四岁入了学堂,爹爹让二哥也跟去。仲夏和严冬都有假期,爹爹会派车马接大哥二哥回家。他二人回家先拜父母亲,再拜祖宗祠堂,接下来要见宗族亲戚。每次二哥都故技重施,偷偷溜出来,留大哥独自接待宾客。大哥礼仪周全,永远对答如流,爹爹看得满意,也就忘了要责罚二哥。
二哥每次都给我带回很多小玩意,檀木扇子,翡翠珠子,螺钿盒子……年年都是两份,一份归我,一份让我转交蚕儿姐姐。蚕儿也知道二哥的心意,每次我送去礼物,她都笑意盈盈,小心地把东西用绸子包起来放在木箱里。蚕儿姐姐和二哥从小青梅竹马,两两相知,二哥十二岁去学堂读书后,她每日在深闺做女红,几乎不再出门。
爹爹有意让大哥娶蚕儿,曾经和冷家伯伯提过此事。冷伯伯珍爱蚕儿,如掌上明珠,自然要问过女儿自己的意思。蚕儿羞得满脸通红,也不敢说“不”字,只是摇头。知女莫若母,蚕儿母亲在一旁看着,知道蚕儿说不出自己真正的心思,连忙悄悄告诉冷伯伯,蚕儿和鲸卿才是两情相悦。
冷伯伯来找父亲商量,正遇上大哥也在,大哥解释说自己要专心应考,让家里放心先给鲸卿娶亲。父亲无比欣慰,几次提起此事。父亲说大哥当时神色庄严,大丈夫何患无妻,夸奖大哥“志存高远”,“定是我齐家第一代的状元郎”。
而二哥在父亲眼中本就不学无术,既然和蚕儿门当户对,女家也愿意,早早成家也是最好。父亲还担心嫁给“不成器”的二哥委屈了蚕儿,冷伯伯家却满口答应,当场就定了亲。两家原本就交情深厚,邻里和睦,三媒六证之类的事情一律顺利,吉时就定在了元宵佳节,正好也是我的生日,家里三喜临门。二哥听了消息喜不自胜,但他还特地来找我,问“不能为你做寿可有不满”。
我怎会有不满,我喜欢二哥和蚕儿姐姐,他二人成亲是天造地设,我满心欢喜。
红灯高照,新郎骑着高头大马,领着新娘的花轿队伍游了一圈街,终于停在了我们门前。我上前去迎了二哥,笑着说“百年好合”,他捧住我的手,眼睛如星辉闪烁。我又去扶着蚕儿下花轿,对她说:“恭喜恭喜。”隔着大红盖头,看不见她的花容月貌,只听见她低声对我说:“自幼原本就亲密无间,从此你我更是真正的姐妹了,若有不周,望小姑多担待。”她平时羞怯文静,今日竟说了这么一长句。一身大红嫁衣裹着她纤细的身姿,仿佛娇花不胜丽日,自是惹人怜爱。
吉时已到,新郎新娘在月光下拜堂,红烛摇曳,映得二哥的笑容更加神采飞扬。记得婚礼前他来看我时,还说了很多心里话。二哥说从小就知道自己比不上大哥,大哥是人中龙凤,要博取功名光宗耀祖。而自己胸无大志,娶得蚕儿为妻,再帮父亲好生经营,过好寻常日子就满足了。今夜看他果然如此,和心爱的女子共享花烛,携手一生,又何需金榜题名。
思及此,我猛然想起不见了大哥。我悄悄离开人群,往大哥的书斋走去。我了解他,他不爱热闹,每次都躲在书斋里。
隔着屏风,我看到大哥独自坐在书桌前。他一向严谨自律,极少饮酒。但今夜却自斟自饮,脸烧得通红,眉眼间已有醉意。外面是自家兄弟拜堂成亲,高朋满座,笙歌阵阵。他却一个人在这冷清的地方喝着闷酒。
这里寂静,我侧耳倾听,听到大哥碎碎地吟着。“桂棹兮兰浆,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余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我心中明白了八九分。但我不过十三岁,又长在深闺不谙世事,读书也不多,不知道自己猜的对不对。只能原地站着,不敢惊扰了他。想起年幼时候,冷伯伯带着小女儿月眉来我们家做客,我们四个小孩儿一起吃蜜枣。大哥对着七岁的冷月眉说,你这么贪吃,就该叫蚕儿。二哥递给月眉一颗蜜枣儿,说:“蚕儿,好名字好名字。”我才五岁,什么都不懂,只记得他们两个看着蚕儿的眼神,都是一样的明亮如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