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意识到我对于孙楚有了怜爱的情分时,我就知道,我再也逃不开她了。
壹
塞北的天气,日渐疯狂起来,前几日风沙漫天,近日更甚,数米内看不清人影,黄沙卷着整个小镇,似乎想拽去天上,一同毁灭。
阿平推着我,远离了窗户,他端着早就熬好的药递给我,语气依旧平和:“岛主,喝药。”恍惚间,我似乎在身后的窗外听到了她的声音,温柔又体贴,我垂眸看着碗里一片黑的药汁,嘴角微扬,一口饮尽。
我握着拳,稳住心神,阿平见我今日极乖地配合喝了药,也不惊讶,只给我留了一盏灯,便径自退下。窗外继续吹着风沙,啪啪地打着窗棂,偶有风从缝里吹进来,把灯烛撕扯着左摇右晃,令人恍惚。
我推着轮椅从桌边行至里间的床前,床榻上摆着我今早临摹的几幅字,换成从前,大抵是要被管家和他们默默收去的,现在却都识趣地给我留下,让我一解心中苦楚。但,再如何临摹,也不是她写的,没有主人的字,算得上是字吗?
深夜的塞北,温度极低,漫天的寒气慢慢浸透我的身体,不争气的双腿再次疼痛起来,我无力挣扎,只能干坐着忍受上天对我的惩罚。
惩罚我,为何见死不救。
我望着烛光,总觉得似在梦中,梦醒之后,身边之人,依旧是她。
可她却已经死了。
贰
第一次见到孙楚时,她是朝野将军府有名的年轻少将,虽说是女子,却能承接父亲的事业,并十年如一日地坚持,在我看来,属实不易。
那时,我不过燕云岛的小岛主,长相平平,武功平平,医术平平,并无任何能让别人记挂住的优点。
直到同化十年的三月,正是初春的时候,我从岛上离开出发去朝野,父亲曾对我说,燕云岛这些年得靠朝野部分势力支撑才得以存活,让我过去多与那些人走动,日后互相熟了面,也好办事。
我在人群熙攘的大街遇见的孙楚,她一身红衣束袖骑在马上,美艳不可方物,我不过寻常人家的小子,却偏偏被她拦住,盛情邀请我去了将军府。
她,十分好,百分聪慧,千分温柔,万分美丽。
将军见到我,似乎有些震惊,却很快地用笑掩盖。我那时年轻,竟也分不清什么是赏赐,什么是惩罚。
之后那些日子,我频繁往返朝野与燕云岛,孙楚为了帮我把燕云岛势力扩大,竭尽全力拉拢各派权贵。
我本以为我对她,不过是喜欢变成了爱,再转为恨。
可在她死后,我才恍然,自打我对她开始产生了怜爱,这辈子就再也逃不开她的禁锢。
半年多的时间,我与孙楚已定下婚约,为了让她感受我的真心,我特意在岛上提前建了一个水上阁楼,听雨阁。
大婚前夜,噩梦来临。
我那时才知道孙楚原来竟不是在意我这个人,而是我这张平平无奇的脸。
一个顶着与我一模一样的脸的男人持着剑奔来,意欲带着孙楚离开。没想到官府早已准备,织着大网等他跳。
不知谁出了个主意,让我顶上。
很快便有人出来,对我灌了哑药,点了穴,一把丢出了门。
官府只瞧着脸相似,当场抓我进了牢。临走前,我执拗着回头去寻孙楚,她却呆呆地被那个人搂着,眼神似乎在看我,又似乎不在看我。
燕云岛知晓我被关去救我时,我的腿已被毒打至残废。父亲怒不可遏,欲与将军府同归于尽,终被我劝下,活生生忍了这口气。
不能下床的那些日子,除了研习医术,再无别的事可做,阿平便备了许多玩意儿供我打发时间,我只选了笔墨纸砚,每日里发疯似的练字,练到最后,却发现字体越来越像孙楚。
而孙楚的字迹,也不过是曾经临摹的董林。
我像是傻子一样,被人引入铁笼牢牢困住,半点动弹不得。
直到父亲去世后,我成为了燕云岛的岛主,更因为给朝内陛下诊治恶疾而迅速闻名朝野。忽然一天,将军府的人请我,说是孙楚病重,急需诊治,我听罢脸上并无任何表情,回了房却把那些曾练过的字通通烧了干净。
我并没有答应去。
之后,便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的邀请。
我望着冬日里万物凋零的燕云岛,对着阿平说:“那便去吧。”
叁
同化十年腊月二十九,朝野下了一场大雪,整个城被冰封,将军府的赵管家在府门迎接我时,我正艰难地从马车上下来,阿平如今已过不惑之年,虽腿脚仍利索,可背着我一个年轻人从车上下来走至轮椅上,还是有些吃力。
他放我坐下后,在我腿上放着厚毯,我微侧着在他耳边低声道:“若是我午时还未出府,你便回岛让阿悲他们过来......”话未说完,胸中忽然一股揪心的疼涌上来,我控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
赵管家从府门奔赴过来准备接着我,被我挥手婉拒,我招阿平来,强忍着不适,坚定地看着他,轻声道:“若我未出,杀无赦。”阿平望着我,眼中有几丝不忍,可最终还是点了头,他看着赵管家推我进了将军府,一言未发。
赵管家推我至孙楚的闺房外便停下,他敲了敲门,里面传来清脆的应答声,没多会儿一个藕粉衣衫的婢女开了门,她微微打量了我一番,眉眼微弯,笑着冲里面说道:“姑娘,沈医师来了。”
我被推着继续往里走,房内点着熏香,四下阒然无声,我透过薄纱帘后,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孙楚。婢女进去引了丝线给我后便识趣地拉着赵管家离开,屋内仅剩我和她,我左手牵住线,微撑着身体仔细好着脉。
忽地,她开口喊我:“你......你莫不是还在怨?”
我低眸扫了眼我的腿,那上面的厚毯快要滑落,可我却不想去扯回,更不想开口回答她的问题。
片刻,她拖着病体把丝线拔下,披着外衣从里面晃着出来,许久未见,她往日神采飞扬熠熠生光的面容竟如此地憔悴不堪。我快速收回目光,推着轮椅往后退,可她偏偏继续走来,无奈我只得开口:“孙姑娘,请自重。”
她站在那,不再走了。
不知是不是下雪天的缘故,只觉得身体十分地冷,她似乎看得出我在微微颤抖,乞求般问我:“你身子还没大好,我......我不做什么,只是这些日子有点时间,我练了许多字,想见了你后与你看......”
我没应声,她往前试探着走了两步,见我并未往后退,便疾步走至里间捧出一大叠纸张来,她走的快,挨至我身边时,带来几许风,那风里掺和着她身上的药味和墨香,我不由自主地看了眼她。
那双眼依旧是当初相遇时的灵动,那双手也照旧白皙分明,似乎时间只是对我产生了不可逆转的损伤。
我低头望着那一大叠纸,每个字都熟悉到令人窒息,我眉头微皱,置气般地把纸全部甩到地上,默默朝旁边移了移,沉声道:“孙楚,你何必如此?”
孙楚愣在那,脸上挂着泪,她似乎很在意我的态度,怔怔地好久才解释:“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这些字,我是照你的字迹临摹出来的,不是董林......”
她忽地捂住嘴,一脸惊恐地看着我。
屋内寂静地可怕,我把腿上的厚毯重新盖好,冷冷地回她:“我与你已没什么好说,日后再无瓜葛。”
当日我提前出了将军府,阿平和阿悲已在准备攻入,瞧着我面无表情毫发无损,便也没有多问,一行人径直回了岛。
肆
我听说孙楚离世的消息时,正在后院的听雨阁吹风,春日来临,大片的花草盛开,满院都是清香。
阿平怕我多想,一直站在我身后陪着我,从黄昏坐到夜深,我才让他推着我回了房。我半句话都不说,他却也微微叹气,劝着:“那孙家造孽,如今只是报应到了。”
我没吭声。阿平服侍好我躺在床上后,熄了灯出了门。
偌大的房内,仅剩我一人。
这,也十分好。
双腿隐隐作痛,似乎在提醒我,孙楚她真的离去了,这个人从今往后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伍
又是一年春夜,我坐在祠堂里,望着家族的牌位发呆,阿平不知何时进来,拿了件薄披风给我披上,轻声道:“岛主,你坐的这么直,累吗?我推你回房吧。”
我忽地想起孙楚还在时,有次夜里有事耽误了,我无法当夜赶回燕云岛,只得暂住在将军府一晚,她坐在我对面给我缝补外衣的袖口,也这么问过我:“你一定要坐得这么笔直笔直吗?累不累?”
我望着牌位,似乎在回答阿平的话,“不累。”
作者 :天竺少女,泡在火锅里的养生天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