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周末来临了。靡靡依旧起得很早,背上包去电台街上早班。关门的时候我醒了过来,再也无法睡去。浅睡眠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丁点轻微的响动都能让我倏地惊醒,并全然忘记前一秒做过的梦。接下来的两天,漫长的四十八小时,像一个巨大的黑洞,我要拿什么填补进去呢,不然直接跳进去好了。如果时间能够快速飞过该多好。
好吧,起床换衣服出门,不知道该去哪里就去坐绕城公交车。
“尽量缩短呆在家里的时间”——医生的忠告或许真的管用,无论如何得实践一下。
换上跑鞋,我决定找一个新的地方跑步。忽然想起距离马拉松比赛还有九天,差不多三个星期没有练习了。步行去车站,坐224路公交车,在长岭南路的一所职业学校门口下车。大门口左边的空地上有人在练车,附近好像有个驾校。顺着直路往前走,下坡幅度不大,有几层台阶,然后是一个弯度较大的坡道,右边有一片长满水葫芦的池塘,被柳树包围了大半,勤奋的孩子在湖边拿英语书背单词。问一个过路的男生,他指给我足球场的位置。我走错了,得原路返回,经过练车场,再爬一段斜坡。
天阴。前晚下过雨,花圃里的金盏花鲜艳湿润。石壁上爬满藤蔓植物,繁茂叶片随风轻轻摆动。
操场上竟然空无一人,足球场是一片长了零星杂草的沙地,环绕的跑道也并非塑胶。即便如此,我还是奔跑起来。风越来越大,细碎的头发被吹得凌乱。跑道四周种了很多树,经过的时候能够听见树叶哗哗的声音,像无数只蝴蝶扑闪着翅膀相互窃窃私语。
一圈又一圈,数不过来是第几圈了。逐渐感到吃力。放慢了速度,只要保持“跑”的状态就好。我希望可以用这样的方式令自己疲惫,我希望风可以吹走我的很多记忆。
——我在想念你。是的,从未停止过。
减缓了势头的风似乎又强劲起来,随后飘起了雨点。结束运动,跑到小树林躲雨。泥土松软,踩上去的瞬间心情也放松不少。一只小黄猫从我脚边飞速闪过。坐到双杠上,背心和胸口开始冒汗,风一吹,凉快无比。
拿手机看跑步距离和时速,哎呀,GPS导航竟然失败了。手机揣在裤袋里,大概是什么时候不小心按掉了吧。刚下载了一个新的跑步软件,是李青给推荐的,他是我在跑步群里认识的一个网友。后来他打来电话,“你找到了球场了吗。”当时我告诉他在校园里迷了路。
“找到了,问了一个过路的同学。刚跑完,累死了,膝盖有点痛。”
“回去拉伸一下,有些动作对保护膝盖很有帮助的,你找找群里的共享文件。”
“嗯,你今天上班吗。”
“呵呵,我每天都上班。”说完他挂掉了电话。
我一个人在双杠上坐了很久,雨一直没下下来,只是任性地打着雨点。
忽然收到一条令我倍感意外的短信,是几年前支教的时候一个学生发来的,她说,离二本线差了四十几分,我该怎么办,陈老师。
这才想起这几天高考成绩放榜。“别着急,好好填志愿选专业。”安慰过女孩儿后,我立即上网查看了今年省内的文理科分数线。随后给庆原打了电话。
“哦,我正在犹豫要不要打给你呢。考得有点丢脸,221。”他如此地淡定。
如果此时他和我面对面站着,那他一定能够看见我大惊失色的表情。
“你爸爸知道吗。”
“还不知道。”
“跟他说一下吧,无论如何你得自己面对。”
“哦。”庆原太不喜欢说话了。任何事情他都能够用一声“哦”来结束,轻描淡写得过于随意与苍白。
如果打电话问他成绩的是哥哥庆辰,那庆辰一定会骂死他。他对庆原抱的希望很大,总是跟我提起,弟弟成绩还不错,比他好,几次模拟考试下来都很稳定,老师也说高考发挥好的话可以读一个好一点的二本院校。“读个好专业,毕业出来找个好工作,不要像我现在,简直累成狗。”可现实太让人失望了,这失望来得比洪水还要凶猛。221,这个分数上不了任何一所大学,连专科都上不了。
“你有什么打算,要不要考虑继续补习一年,再考考试试。”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强势。我没有指责他任何的不是,而是希望能够鼓励他勇敢地面对。
“没用,我什么都不懂,尤其是英语。”他停顿了一会儿,又小声说,“补了也是浪费钱。”
“那么,下一步你打算做什么,你要把你内心的想法告诉你爸爸。”我知道他们之间的交流太少。
“哦。”
雨停了,我慢慢步行到车站,坐公交车回去。车窗蒙了一层水雾,看不见窗外的景色。
庆原是可以给自己找借口的。他完全可以用庆辰来当他高考失利的挡箭牌。我承认对他不够关心,这几个月来给他打电话的次数屈指可数。我似乎丧失了与人交流的能力,尤其是与陌生的人。偶尔会像例行公事似的给庆辰的父母打去一个问候的电话。一两次还好,到第三第四次的时候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双方都在沉默。庆辰的妈妈总是会提起他,一提起来就会哭,要么抽噎,要么嚎啕,甚至歇斯底里。我有些害怕了。至于害怕的缘由,连自己都说不清楚。
下车后进了一家理发店。店员热情地招呼我坐下,“是要减头发吗,还是染烫。”
“你帮我拿主意吧。”
“那我先给您做个发质测试好了。”
发型师推来一堆工具。一边说着专业术语一边摆弄起我的头发来。
我打开庆原的空间。唯一的一篇日志,写在高考之前。
“5月24日。转眼三个月过去了。每次回到家,泪水都在眼眶里打转。老妈总会提到你,提到小时候的我们,提到过去的每一件事。上次回家看到了爸爸新盖的房子,好小。而我们以前住的那里好冷清。爸爸还在忙着粉刷墙壁。妈妈在里屋小声地和我说了个事,她说,爸爸哭了。在收拾过去的家时,看到了我们小时候的照片,他哭了。我现在特害怕回家,一到周末或是月假,我都宁愿一个人呆在寝室里。我害怕回到那个满是悲伤的地方,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身体和心都好累。有时我在想为什么不是我。什么也不会,什么都不懂,留着也没用,爸妈还得担忧。现在好迷茫,找不到任何方向。要是你还在就好了。哥,这是为什么。从小就没有童年,现在眼看生活已经开始好转了,为什么你又突然离开我们。什么都抛给我,明知道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会,为什么还要抛给我一个人。难道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宿命吗。希望你在那边好好的,也保佑爸妈好好的。”
——从小就没有童年。
庆辰说起小时候,爸妈一人背一个孩子,赶着家里唯一的一只猪和一头牛上山,把孩子放在垫了烂衣服的石板上,就开始劳作。中午的食物是自带的饭团和水。直到太阳下山,又背着孩子赶着猪牛回家做饭。日复一日。就这样过了很多年,直到他长大。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有一次过生日,妈妈煮了两个糖水鸡蛋给他吃。香味把弟弟引来了,弟弟追在后面哭喊着要吃要哥哥喂。妈妈护着他躲到灶台背后,叮嘱他赶紧吃完,随后把弟弟抱开。
说完他呵呵地笑。我竟看不出他眼睛里有任何对苦难的感伤。也许是早已习以为常,也许是可以遮掩回避,又也许他本就是个天性乐观的人。他只留给我一年的回忆。偶尔提起的童年都是欢愉的,可这欢愉背后所映射的艰苦也是真实存在过。只是我们谁也没有戳穿罢了。有些事,在心里明了就好,若是说出来反而更显得突兀和残忍。遗憾总会有,但对于曾经留给他的欢喜和幸福,也是不可磨灭的铭记。
“我先给你洗一下头吧,美女。”
“……”
“过来这边洗一下头,美女,美女?”发型师已用毛巾把我的头发包裹起来,“请到这边来。”他领我到洗发台旁。
我躺下,花洒开了,一股温热液体冲到头皮表层的发根。
发型师开始推销他们的洗护产品,什么“干细胞”,防脱防断,韩国原装进口货,最近正在搞活动,买一送几大酬宾。“您的头发生得好,发质比较硬,这款洗发水有软化的功效,能够让您的头发洗完后更加柔顺黑亮。需要带一瓶吗。”
“不用了。”
“噢……能否了解一下您不需要的原因吗,是价格问题还是……”
“家里还有很多没用完。”我搪塞。随后闭上眼睛,不再搭话。
——迷茫,彷徨无措吗。不止是你,谁都会这样。我已经从原先那个地方搬出来了,再也没回去过。我用逃避的方式忘却,除此之外似乎别无他法。对于你们的父亲,中年丧子亦是致命打击,你我还都无法体会。对于你,你要知道,彷徨且茫然的不止你一个,你所承受的痛苦永远不是世间最差。既然有缘分成为一家人,就注定要同甘共苦。弟,不要辜负他。他操心你的未来,是希望你比他好,读个好的大学,有个比他轻松的工作。他其实并不想离开你们,他也不是故意要把全部都抛给你。他只希望你坚强。
——要坚强,弟。
后来我不记得那天有没有流过眼泪。中途年轻发型师的注意力分散了一下,花洒的水喷到我脸上到处都是。他连声道歉,赶紧用毛巾给我擦拭,额头,鼻翼,以及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