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龙门
鲤跃龙门便化龙
本朝皇帝是平民出身,当年他聚奇人异士,称霸四方,以龙门为号,一时掀起千层浪,继而江山改姓,天下归他所有。
史官向来是为胜者书,弑君篡位只字不提,此事,史称龙门事变。
自那以后,“龙门”二字,是血腥,是野心。
2
令狐
龙门客栈以前不是某著名黑店,而是个武馆。
改朝换代,兵荒马乱,脚下即为江湖。命贱如草,凡有气力的人都为自保操起兵戈,于是,在这皇城根下的小镇,龙门武馆应运而生。
武馆师父令狐琅是个笑容干净的男人,而立之年,武功好,性子温,还心善收养了个孤女;是故武馆生意兴隆。
令狐九就是那个孤女。
她本生自书香门第,六岁时却惨遭灭门。
她侥幸剩了一口气,被路过的令狐琅捡了回去,随意起了个名字,一粥一饭却视如己出。
令狐琅教她各式武功,也教她孔孟老庄。令狐九习武上心,却从不乖乖修身养性,没一点姑娘的样子。
“阿九你可要记住,人若是沾上血腥气,就再也洗不去了。”令狐琅时常看着绑着沙袋额外练习的令狐九告诫:“人生只数十年,切莫把心思放在使人痛苦的事情上。”
“师父你就不能把饭咽下去再说教么!?”
每次令狐九听着令狐琅含混不清的话都会愤愤的把手中兵器斜斜扔过去,令狐琅总是含着笑意,云淡风轻用筷子接住:“这是因为为师劝诫心切啊。”
武馆下学后的时光,总是岁月静好。
3
祁钰
令狐九十二岁那年,一个衣着华贵的男人不请自来,与师父把酒言欢整晚。
令狐九怔了怔,因那男人像极了当年屠她满门的恶徒,她甚至记得心口被横砍一刀前那男人狰狞的表情。
但师父说人生只数十年。
令狐九摇头,头一回认真,秉烛夜读老庄。
翌日师父让她打点一个名叫祁珏的人,说是故交所托。
令狐九上一秒正掀开门帘,朝着满屋桃桂香气大喇喇喊:“祁姑娘,在下阿九,叨扰了!”,下一秒就毫无防备被扔出了门,趴在地上,看白衣飒飒的少年摇着折扇站在面前,剑眉星目却无比可恶,扇子一合狠狠给了她一爆栗,声线清澈如晨风:“你他娘给我再叫一遍,祁什么?”
“没想到阿珏名字女相,为人倒是很狂放啊。”令狐九差点疼出眼泪,嘴上不依不饶。
“嗬,阿九倒是不出我料,人比名字还爷们。”
又是一爆栗。
从那天起,武馆大考原本次次夺魁的令狐九就开始处处受挫。
不论是赤手空拳还是剑术暗器,祁珏都只靠一把折扇,把令狐九压得只有招架之力,还总顽劣地敲令狐九的头。
令狐九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只能从别的方面报复回来,比如半夜在熟睡的祁珏脸上画猫胡子……
每次作弄祁珏被抓之后她都可怜巴巴求饶:“祁姑娘,我错了。”
每次祁珏都赏她一爆栗:“你他娘给我再叫一遍。”
4
流年
转眼令狐九及笄,她第一次脱下练功服穿上儒裙,祁珏居然觉得她有点明媚动人。
饮成年酒时令狐九豪迈无比,塞给他一个大碗,自己一饮而尽:“来,祁姑娘,干!”
祁珏顿时打消了刚才的念头,一个爆栗敲去:“你他娘给我再叫一遍。”
那日令狐九盛装,独自去河边放灯时遇上采花贼,还未出手就被下了迷药,意识渐失时隐约听到折扇破空,白衣飒飒,自己被拥入怀。
那人怀抱温暖:“阿九,无事了。”
令狐九醒来时已躺在武馆,身边是趴着睡着的祁珏。
令狐九怔怔伸手揉了揉祁珏的头发,祁珏登时醒来,操起折扇手却顿在半空,魔怔般把令狐九拉入怀中:“……你他娘一定给我好好的。”
祁珏身上正是失去意识前感受到的温暖。
令狐九心底微微一动。
那年武馆大考,令狐琅肃然说要收魁首为入室弟子。
毫无悬念,祁珏执扇打倒所有人,对着令狐九却是一个爆栗敲过去:“自己躺下。”
令狐琅恰好见到这场景,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令狐九,幸好你不是我亲闺女。”
于是祁珏成了令狐琅的入室弟子,令狐九依然是他的陪练,身上的伤与日俱增。
几年过去后,祁珏已是颇有名气的侠客,他玩世不恭,却无人敢造次。
而令狐九也能堪堪与他平手,却隐姓埋名。
大考那日令狐琅喝了酒,把祁珏和令狐九叫进书房促膝长谈。
烛火摇曳,令狐琅眸中火光闪烁,神色微暗,仰天轻叹:“阿珏,阿九,若是可以,为师只想做个自在闲人。”
令狐琅说当年的龙门里人多事杂,大家表面上兄弟一心,实则各怀鬼胎。他脱下外袍,心口一道长疤如蛇蜿蜒:“阿珏,这伤出自令尊。我与他,既是至交,又是死敌。我们同在龙门,他一直有自立为王之心,因此,我们曾死战。”
令狐琅重又套上外袍,动作间已不复平日的温暖:“如今他已位列相国……若是他仍有反叛之心,我必与之死战。届时,阿珏,为师不能保你性命无忧。”
祁珏沉默良久,继而重重点头。
令狐九始终记得当年令狐琅坚硬如钢铁的脸庞上,那满是悲伤的双眼。
令狐琅一字一顿说“阿九,你一人多保重”。
她心如刀绞却嘴硬:“你又不是我爹。”
“你啊......”令狐琅又是温暖的笑,淡淡摇头。
5
别离
祁珏行弱冠礼时,翩翩公子束发为冠,长身玉立,竟让一众少女都看红了脸。
“祁姑娘真是好相貌。”令狐九也耳尖微红,小心翼翼为他斟酒,祁珏一个爆栗敲过去酒液飞溅:“你他娘再叫一遍。”
是日傍晚,祁珏被相国府的人接走了。
当一众下人夹道跪下,对着祁珏喊,恭迎少爷回府时,令狐九故作惊讶,嘴张得能塞进一只鸡蛋:“祁姑娘你突然这么身世显赫我接受不了。”
祁珏瞥她一眼,举起折扇又顿住,小心翼翼揉了揉令狐九的头:“看你,哪有点姑娘的样子。阿九,保重。”
“……阿珏!”马车离去时令狐九再忍不住忍住,冲出去拦在车前。令狐九感觉自己的身体一寸寸凉下去,她掏出藏在心口的玉佩:“这个赠与你。是先父遗物,亦是我珍爱之物。”
祁珏接过,通体白玉上刻着狂草的“龙门”二字。
“先父曾与令尊共事。”令狐九眼眶微红,浑身冰凉:“此事,此生只与你说。你知我六岁被屠满门。杀我全家的……正是令尊。阿珏,愿你……此后不论如何,不沾血腥。人生只数十年,切莫把心思放在使人痛苦的事情上。”
落日余晖不带温度地照着武馆,令狐九不顾相国府下人们的撕扯,死死抓着祁珏的手腕,眼泪滚滚落下,满脑子只有师父那句,若是阿珏冠礼后被接回相国府,为师便只能动手了。
6
师父
无人知道令狐琅为何一夜之间巨变。
他没了笑颜,遣散学员,把武馆上下翻新改成客栈,甚至去户部改了地契所属人,从此世间再无龙门武馆,只有一个老板娘叫令狐九的龙门客栈;世间也再无令狐师父,他一日之间没了踪迹,再无音信。
令狐九虽然身边没了故人,但生意兴隆吃穿不愁,身上也再没有青紫伤痕,寂寞时还能到后院去给师父上个香。
半年过去,令狐九老板娘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赖。
数月前相国府惨遭灭门,一家上下尽数被杀,凶手还放了大火烧了整个府邸,百姓一时议论纷纷。
事发那天令狐九无端昏睡至傍晚,醒转时屋内无人,桌上却有张字条:
蒙汗药解药在灶边,文火一个时辰,煎服,切记,否则内力大减。
勿念,师留。
令狐九脑中轰然作响,顾不得什么解药,踉跄跑去相国府,却只见到漫天大火。
她泼了自己一桶水冲进火场,遍地横尸。
旁人都是被一击毙命,是令狐琅习惯的刀法,唯有令狐琅的尸首残破不齐,满是刀伤。
令狐九红着眼,哑着声,竟是撕心裂肺:“爹!我叫你爹行么!你醒来啊……”
忽而她又想起什么,冒着被烧死的危险满院子翻尸体,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怕哪个冰凉的尸体上,长着那张剑眉星目熟悉无比的脸。
直到官兵来封院,令狐九都没找到祁珏的尸体,她把令狐琅背回了客栈,埋在院里,肿着双眼,彻夜未眠,恍惚间看到令狐琅仍在旁边席地而坐,笑容温暖。
相国府被灭门后一旬,京中就传遍了相国曾密谋篡位的消息,百姓都说屠相国府的是隐世英雄,愿菩萨保佑。
令狐九笑着摇摇头,仍是痛彻心扉。
7
客栈
几年后。
龙门客栈成了江湖侠士们来去之地,黑店总易惹上各种事端,但这老板娘却是能徒手废飞贼,谁都见识过,因此无人惹是生非。
其实若是几年前,令狐九的武功哪是手撕飞贼这么简单。
没了内力,终是不行了,她笑笑。
客栈门口风铃清响,令狐九换上甜润的笑:“客官打尖还……”
没说完的半句话被抵在喉口的折扇截在了嗓子里。
来人剑眉星目,白衣飒飒。
“阿珏……”
“你他娘好意思叫我?”祁珏神色懒懒:“天知道我这几年多艰辛,你倒好,当着黑店老板娘,日子有滋有味。”
令狐九愣愣望着祁珏,祁珏语气平淡:“都说杀人偿命,父债子偿,然而,师父不是你亲爹,我爹也罪有应得;折中一下——”他折扇一合,啪地给了令狐九一爆栗,“咱们两清了。”
8
龙门
鲤跃龙门而化龙,但,做条红鲤也未尝不好。
龙门客栈的老板是个剑眉星目的男人,心口挂着块玉佩,通体雪白上有草书“龙门”。
他给我倒了酒,讲完这个故事,抬手把一柄折扇横在我面前:“五十文。”
嗯,果然是黑店。
我望着他身后笑意盈盈的老板娘,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