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买了好几天的苹果,剥开黄色的拉网套袋,有个干疤,(苹果成长过程中受到冰雹或者重物的打击)这种受了伤的苹果更好吃。用水果刀去除这一块时,眼前电影般闪过妈妈在我家果园削苹果。
(一)
01
两层楼高的土崖上,一高(虎圪垱)一低(小石头山)的山边,分散着的三块田地。周围灌木丛生,杂草一片。最上面的一块叫二亩地,下面一块叫四亩地,最下面一块叫撵牛路地,(放牛的必经之路因此得名)。两块地外边,都有我们家一亩多地,现在每去一次都要歇几次,才能到达目的地。
缺雨水了,山边土薄的地方苗先旱死;汛期涝了,低洼处的苗被浸死。四亩地靠山边是老五家的“草盛豆苗稀”,二亩地里旮旯老徐家也是草比苗儿壮。
父亲盘算多久了,我们也不知道。那年母亲总是没有拦住父亲种果园的决心,用水浇地和高产量地换了这两整块地。
这个冬天,父亲几乎长在虎圪垱地里,这也成了我们全家的主战场。上学的放学就来这里帮忙,上班的下班就来这里拿钥匙,回家做饭。
挖苹果树坑时尺子量、石灰做记号,多深、多宽、多长都是有讲究的,错一点都不行。坏了多少把铁锹、掘头、洋镐,没人计较那个。
搬石头垒岸豁口,铁斗子车推土填,拾地头的石头蛋儿,砍地边的荆条儿,割棘针做篱笆挡牲口羊,垫高低洼处,修好排水垄沟,拓宽地一丈多……
那么冷的天,父亲脖子里总有条擦汗的毛巾,只穿着一件秋裤,浑身冒着热气,汗珠想往下滴。
累了就坐下来喝点水,讲年轻时走南闯北的经历,爷爷和大伯的勤劳,祖国的历史名人,仿佛父亲谁的过去都知道。
本来只有两尺宽的路,父亲硬是修成了可以通马车的大路,茶余饭后村里人都说:虎圪垱住部队了。
02
春天来了!站在山上远远望去,“草色遥看近却无”,一切都刚刚开始。
买树苗、拉水、阴坑儿、放树、封土,用脚把土踩结实,每一棵都是如此。刨地里的蓑草,栽种花椒树做篱笆……眼看着一排排的小树,像一个个招财猫在招手,爸妈顾不上松一口气。
一场春雨后,“杨叶拍巴掌,撒花点高粱”,意思该播种了。父亲套着黄骡子和黑骡子,大家一起翻松土地、撒上磷肥、土坷垃耙碎。每行中间几垄玉米,其它的种甜瓜、花生、绿豆、芝麻、豇豆,黄豆、红薯……地西周种满了菜豆角、南瓜、扁豆、冬瓜……
通往地里的唯一出口,正好居高临下,可以观察到任何一个造访园子人的动静。一大坨棘针树,挡着牲口羊的来路,如果它们成了常客,就没有了农作物的活路。
四棵枯树干,搭了个四方形的凉棚,还放了一张床,床下农具一应俱全。
差不多就安排妥当了,父亲又被水泥厂请回去做销售了。在两块儿地衔接处,父亲花钱雇人修了三间房大的水窖。到了雨季山坡上、田地里的雨水,可以灌满水窖,那时所有的作物就有福了。
现在,倒是母亲和我们都要受累,天旱了挑水来给这些绿色植物续命。水窖边被母亲种上了韭菜和黄瓜。施肥,挑大粪走一里多,肩膀挑水惯了倒是不疼,但吃了饭倒头就睡。
03
夏天来了,小石头山上山菊花、狼胡子韭菜都打着朵儿。所有的作物都郁郁葱葱,比赛似的长高。
一场雨后,水窖满满的,开始是混浊的,过段时间就澄清了。母亲运来家里的大杀猪锅,拔满水插入管子浇树苗和蔬菜,晚上还可以冲个凉回家。
天越来越热,每天园子里有大大小小的瓜和豆要成熟。白的像水桶粗细的冬瓜,青的像布娃娃大小的南瓜,弯的直的挂满架的黄瓜,闻着味道就知道哪个熟了的落花甜(甜瓜名)。绿豆壳黑了要摘,豇豆壳白了要摘,芝麻锁发黄了要割……母亲总是那么匆忙,在家扒了口饭,眯不了十分钟,就又去地里了!
下雨了,好不容易休息一下,也要在地里守着纳鞋底儿,搓麻绳儿,母亲总是闲不住。
牲口主人在山上打扑克,纳鞋垫子的,听收音机的,掀蝎子的……忙的不亦乐乎,眼睛怎么够用,这些不会说话的主儿,不在主人眼皮底下可劲儿的撒欢儿,它们只顾自己喜欢的食物,可不管它是不是糟蹋庄稼……
(二)
小女儿做好饭,拿着收音机来了。母亲接过女儿手里的雨伞走进雨里,回去吃饭了。
单田芳播讲的《白眉大侠》正热闹,十来岁的女孩儿在凉席上躺着。
远处的山被雨雾弥漫着,看不清楚了轮廓。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空气里都是泥土的味道,这倒是不用浇菜了。
收音机声音越来越小,抠出电池用牙咬一下,再装进去,声音又大了点。最终收音机不再说话,周围只有雨声,小女孩不知不觉睡着了。
睡梦里,牲口粗重的呼吸声,还踩在泥土里的呼哧呼哧的越来越近,果园被踩踏的一片狼藉。
小女孩一激灵爬起来了,天呀!不是梦!
牛正在吃玉米,一边吃一边继续走。还管什么雨,拖拉着凉鞋捡起石头扔向牛去,大声喊:“出去!”
石头没砸到牛,人差点翻了。牛听到小孩儿声也不跑,抬脚就往里走。妈呀!再往里面就是绿豆和甜瓜了!
她不顾一切的往前跑,鞋也不见了。一定要跑到牛前面拦住它,绝对不能让它去甜瓜地!焦急地怒喊:“你给我出去!”
水洼处,一步一脚泥,脚陷下去那么深,拔出来继续,肯定跑不快。一下子脚被什么扎了,顾不上疼,身子一斜,继续跑。
终于跑在牛前面,眼睛瞅准石头块,双手用力的砸向牛。使劲地喊道:“你给我滚!”
牛受了惊吓,转身朝地边跑去!
这怎么得了啊!黄豆呀,豆角呀,母亲该多心疼呀!继续追!
拿石头的间隙,脚下一滑一个仰八叉,一骨碌爬起来,捡起石块继续追。女孩眼睛都红了,雨水顺着两个辫子往下滴,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出去!滚!出去!”
牛见有人使劲追,就径直大步跨过棘针坨,奔向山去。
心有余悸的赶走牛,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才发现脚好疼,抬脚一看都是血。
一瘸一拐地找到鞋,到水窖边大锅里洗了脚和鞋子。顺着地边硬地儿,单脚跳到棚子底下,坐到床边。
拿起母亲的衣服披在身上,瑟瑟发抖。
远远地看到雨里有两个身影,母亲和弟弟都来了。
一边走一边看到路上的牛脚印,老远就说:“小妞,牛进咱地里了!”女孩:“哇!”一下子哭起来。
母亲把雨伞扔给弟弟,跑到床边,一把抱女儿,看看刚不流血的脚,和女儿身上暖干的衣服,脸上不知道是外面的雨水还是泪水。
仔细检查了一下伤口,什么也没有。一边听着女儿哭着讲述撵牛的过程,一边脱下女儿满是泥巴的衣服,穿上自己的外套。
摘了靠路边最大的最白的最甜的甜瓜,洗了给两个孩子吃。走到水窖边洗了泥巴衣服,把地边多的棘针树,拖到大约可以进牲口的地方,加了又加。
雨停了,一切都是那么清新翠绿。远处的山比平时更清晰了。
母亲给我们讲轿顶山的故事,银汞洞的宝物故事,二架山下的金豆子。
父亲下班回来接替我们,母亲又摘了满满一化肥袋子的蔬菜和甜瓜。
母亲和父亲把吃不完的瓜和菜,亲戚都送遍了。昨天还摘了那么多,在家里窑洞里摆着,他们商量只能卖了。
(三)
父亲厂领导总会帮员工分忧解难,园子里吃不完的蔬菜让父亲主动说。南瓜、冬瓜、黄瓜还有豆角,送到厂里,都按五毛一斤。
园子里小的、烂的、长得不好看的蔬菜,都被母亲挑出来喂鸡、喂骡子、喂猪。
自行车内胎剪很多小皮筋,用来扎豆角,化肥袋子洗了又洗。
平板车铺上秸秆,再铺上棉被就可以放蔬菜了。柳条大斗篮子躺着列队的黄瓜,化肥袋子里有一把儿一把儿的豆角,大冬瓜和大南瓜也都规矩的睡在平板车上,最后盖上条纹粗布床单,齐活儿。
左边司机是母亲,小女儿坐在副驾驶,停车时看车看牲口。马达是二十五岁高龄的黄骡子,和善的注视着这一切。
从早上四点开始收拾,六点半把货物从果园送到八公里外的镇上。
钱放在母亲亲手缝制的书包里,斜挂在女儿身上,当天收入一百一十二。买了一斤油条,边吃边回果园。
厂里隔六天收一次菜,果园里的菜和瓜可等不了,天旱时赶趟似的要成熟。母亲只能选择准备赶着骡子车,走街串巷去叫卖。
母亲中午不知什么时候,就去果园采摘蔬菜,下午四点回家里套车叫上小女儿,准备开工。
一切收拾妥当,车刚离开果园,来到十八亩地岸边,拐弯处一下冒出一身黑的老高头(人名)。老高头大喊:哎!哎!哎!
黄骡子无处闪躲,又怕黑,不看路用力狂奔!母亲脸都红了,用尽全身力气怎么拽都拽不住,“吁站!吁站!站!……”车和人都下岸了……
来不及反应母亲已经跳下车了,小女儿被摔在车外哇哇大哭,骡子好像也惊魂未定喘着粗气,想起来脚被拌住了,试了试没用。
母亲急忙站起来跑去拉女儿:“疼吗?,摔到哪儿没有?”女儿摇摇头:“不疼,脚蹭破皮儿了”,母亲还是挨个检查了一遍。
谢天谢地!好在岸只有半人高,岸下是人家的花生地。
老高头也很尴尬,帮忙把车和骡子重新套好。收拾一下滚的满地的瓜和菜,重新出发。
那晚八点多才到家,收入四十二块三,剩下的菜母亲送给有个没娘孩儿了。
晨起不知什么时候,地锅喷香的饭菜都烧好盖好了,孩子们吃了饭,去园子里替母亲回家吃饭。
偶尔会有人直接去园子找母亲,买蔬菜和甜瓜。人家自己去园子里随便挑,吃饱了称好了,母亲再送人家一堆。
夜晚父亲加班,母亲就带着孩子们一起来园子里。
野外的夏天,河里蛙叫,树上蝉鸣,满天都是星星,到处都是扑面而来的花香,还有露珠拌着泥土味儿,怎么都闻不够。
母亲会讲牛郎织女星的故事、吃嘴星、勺星,弟弟不睡就讲皮大虎的故事。连家里守门将军大黄狗,也会乖乖地蹲在地上。
夜莺的歌声婉转动听,草丛里的蛐蛐也不甘示弱。偶尔有猫头鹰的叫声从远处传来,小女儿和弟弟赶紧钻到母亲怀里。
远处山坡上忽明忽暗的灯光,那是照蝎子养家糊口的男人们。听说有人一晚就照一百多块钱,还有不小心坠崖的人,也有身上拿个化肥袋子,见什么就收什么的人。
(四)
那个年代,做销售的父亲总免不了酒场应付,晚上再去守园子时,雷公也难把他吵醒了。
母亲早晨去园子,昨天该摘的甜瓜、冬瓜、南瓜不翼而飞,十多个甜瓜被踩的稀粑烂,几个摘下没拿走的南瓜身上伤痕累累。
母亲没有骂也没有生气,默默收拾起这一切。
孩子们不解地说:“妈,您都不生气吗?太便宜这些’三只手’了。”
母亲一边除草一边说:“人家偷是人家没有,咱也吃不完,让人家吃点也没什么。丢也丢了,也不会给咱送回来。不骂偷的人自己心里就知道错了,骂了小偷下次来了,就不只是偷了还会破坏。”
大家和母亲又去割了很多棘针,四周需要加固的又加固了一遍。
有人吵了架大中午不睡觉,来园子找母亲聊天。说自己家南瓜丢了,就把最大的瓜上挖个口放了大粪,谁偷了就随他去,反正自己家人不摘,真是好笑。
母亲微笑着,从来都是最好的听众,人家走时再送一些瓜菜什么。
山坡上放牛羊的牧人居高临下,园子里一切都可以尽收眼底。
偶尔回家吃饭的时候,园子就没有人看守了。母亲和孩子们吃完饭来园子时,路上的棘针已被人拉开了,母亲让孩子们在凉棚下休息,自己走向瓜地。
苹果树苗只有孩子胳膊粗细,瓜地和菜地相对集中,一眼就能看到不速之客。
来人戴着漂亮的遮阳草帽,上身红波点长袖,下身黑色的裤子,这样打扮的人村里屈指可数,不用说就是孔家二妞。
母亲还没有走到她跟前,二妞已经站起来,慌忙手扶一下墨镜,拉低草帽沿儿。手里的圆环布袋子装的凹凸饱满,旁边的地上扔着吃了两口的甜瓜。
她故意压着嗓子用蹩脚的普通话:“俺口渴了,着(方言:这)瓜可甜”,母亲指着满袋子的瓜问:“能拿动吗?知道你是二妞,不用说洋话,孩儿!想吃只要园子里有人直接来,没事哦。你跟俺家二妞一样大,大娘怎么会不让你吃呢?”
见被拆穿,母亲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二妞弯腰把布袋里的瓜倒了一地,拔腿就跑。
母亲随机捡起两个大的甜瓜,大步流星地去给二妞。“你慢点二妞,别摔着,给拿两个呗,大娘不怪你!”越说人跑的越快,母亲哪里能撵得上,两手两个瓜追了几步,二妞就跑到山上不见了。
至那次,二妞再没有去虎圪垱放过牛,我们家也没用去过,那身衣服也再没有穿过。
园子里偶尔还会丢瓜丢菜,大黄成了园子里的重要守护者,白天拴着,夜里就放开。
立秋过后,孩子们陆续开学了。瓜、菜、豆子相继拔园了,只剩下光秃秃的苹果树和每行几垄的玉米还规规矩矩地站着。
傍晚日子过紧巴的人,还会胳膊下夹个化肥袋子,说是去给猪摘构树叶子吃,个把小时后再回来,就弯着腰扛着袋子回来了。
第二天也总有人,站在当街手插腰间或伸着二拇指破口大骂:“哪个不要脸的、挨千刀的……不得好死俺家的东西,吃了让你烂嘴……”
园子地边没剩几个冬瓜和南瓜,被母亲用草盖起来了。就是少了三穗五穗玉米,也没有办法,母亲也不计较。
收完红薯的季节,母亲就会把每棵树该剪的枝剪去,一捆一捆的拉回家烧地锅用。
冬天到了。站在山坡上看远处的山都灰蒙蒙的,很少有人在田间地头劳作,谁扔个石头都会在山谷里回响。
所有的树木脱掉绿妆,落在脚下化成养分,露出精干的骨架,坦诚的接受东风和瑞雪的洗礼。漫山遍野的草也变成了枯黄色,风吹来簌簌作响。只有山坡边和路两旁父亲种的柏树显得分外油绿。
偶尔一只野鸡打破寂静“咯!咯!咯!”扑扑棱棱地滑向另一个山沟或岸边。
一只灰色的野兔正在啃麦苗,抬眼看到人还舍不得丢嘴。等拾石头砸的瞬间,它连蹦带跳箭一般地逃跑了。
松鼠在羊肠小道上,抱着酸枣或着苦楝树豆子在吃,黑豆大的眼睛看见你,就哧溜一下嘶嘶地爬到了树干上了。
石头上停着一把扇(戴胜鸟),黄黑相间的羽毛,煞是好看。头上时而张开时而折叠的扇子,真想要一把,但它扑闪着翅膀飞走了。
远处传来啄木鸟“邦邦邦”用力啄木头声,真担心它把喙给折断了。
地牤牛(黄脚三趾鹑)的叫声响彻山谷,但从来没有见过,就是见了当时也不认识。父亲说是朱元璋偷了人家的牛,把牛尾巴插在石头缝里了,主人不依不饶,他就说:牛钻自己钻进去了,拽拽尾巴还“闷儿闷儿”的叫两声。
周六周日父亲休息,每人戴个手套拿个化肥袋子,满山遍野捡牛粪,山谷里回荡着全家的欢声笑语。停下来父亲就唱豫剧给我们听,父亲是厂里村里有名的角儿,大家听着也会忍不住鼓掌,对岸放羊的老袁头还会喊:“再来一段”。
一个冬天下来,每棵树坑里都堆满了牛粪。苹果树呀,将来你一定满树都是果子,你们这些不说话的生命,是不是也会感谢这家人的辛勤培育呢?
(五)
一年又一年,果园里瓜菜丰收不断,春种夏收,卖瓜菜看园子。
春天也会有零星的树开花,母亲都会把花摘了,让树再长高长壮。
第三个春天来了,苹果树都像大人的胳膊粗细。
嫩绿的叶子中间一簇一簇的花苞如颗颗红豆,不知什么时候次第舒展开来了。五个花瓣围着黄色的花蕊,色白如凝脂,色粉如胭脂,婉如少女清丽可人,想占为己有又舍不得摘下。
村里村外的姑娘小伙子,三三两两拿着相机,“咔嚓”一下按响了快门。
花过于茂盛坐不牢果,母亲就一棵又一棵给果树疏花(摘去太稠的)。
天太旱了,孩子们都会去轮流拔水浇果树。
眼看着满树的花朵,变成小青疙瘩,再长成青杏大小,真让人欢喜。
这时果子太稠了,树的营养供应不上,母亲又得挨个疏果,把小的坏的太多的果子摘掉。
等到假期果园就热闹了,一家人都在园子里。
儿子咬一口青果又挤眼又吐渣子,扔到地上。
小女儿偷偷地摘大的留小的,母亲发现了还振振有词:“小的也可以长大,邓小平爷爷个子也不大嘛,照样可以领导全中国。”一下子逗乐了大家。
母亲手把手教每个人,只盼着这些孩子们快点长大。
果子一天天大起来,青里泛红像一串串小灯笼压弯了树枝儿,看着就眼馋。
母亲告诉孩子们不熟,孩子们认为大人舍不得吃,怎么也挡不住诱惑。
等母亲不在园子了,爬上最高的树枝摘红半边的苹果。洗都不洗,身上擦一下,就是用力咬一大口。没有甜味儿,酸的流口水。用手接着不敢吐到地上,生怕被大人发现。赶紧找个南瓜瓤下,挖个坑埋起来。
真到满园果子熟透了,叫吃又不吃了。母亲把掉地上的果子捡起来,放到坛子里过段时间就是醇香的苹果醋。
苹果的种类多,品性也不同。早熟的“祝光”,酸多甜少。熟透了就自己开裂了,灰喜鹊总是知道哪个好吃。
“青香蕉、红香蕉”,储藏一段时间满屋都是香蕉味儿,沙面老人的最爱。
“秦冠、国光”熟得晚,“新红星”结得多,吃着艮,还有什么玉林、红富士……现在这些品种大都没有了。
想想那个时候去学校,书包里装上苹果,到处都是羡慕的眼光,也常常和别人换着吃东西。
等到九月份,苹果开始陆续采收。树不大站在地上就可以摘个大概了,也有树高的够不着就要上树了。
这个差事自然离不了小女儿,身轻又喜欢爬树。母亲和姐姐们在树下扯个床单,小妞儿拽一个扔一个,大家忍不住说她:“慢点!慢点!”。
一晌下来腿酸疼酸疼的,看着一筐一筐的苹果,满满的成就感。
晚上把苹果拉到家,土窑里一放。第二天继续摘。
对于小女儿来说,有了第一天的成果这就有经验了。再上树人也胆大了,管它多细多粗的枝都敢上。
母亲和姐姐倒下床单上苹果的功夫,只听“咔嚓”一声树枝折了,再看人两手像猿猴一样挂在树上,满脸通红“妈呀,救救我呀!”
这可如何是好!树又承受不了大人,母亲声音都是颤抖的,“闺女你可撑住,妈去搬凳子!”
大姐红着脸,伸手准备接边喊:“小妞儿,你别动!千万别动!”
手里握着的枝条,哪里受得了这许久的功夫和重量。小女儿边哭边伸脚想够旁边的枝条,“咔嚓”“咕咚”人已经掉在地上了。
大姐哭喊:“小妞儿,你怎么样儿了?”母亲跑步拿的凳子一扔,就去抱人,人不会吭了。
母亲一边叫:“小妞儿,你看看是妈妈!”一边掐人中。大姐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妈!这咋办?我去叫医生,今天李仙(医生)在小石头山下那块地拔花生呢?”
母亲跪在地上点了一下头,泪水滴在了小女儿脸上。“小妞儿,你醒醒妈妈在,不怕乖!”左手掐人中,右抓起小女儿的手掐虎口。
大姐跑到山顶上使劲的喊:“李医生,救命呀!俺妹妹从树上掉下来了!赶紧救命呀!”山下的人应声道:“赶紧掐人中、掐虎口,我来了!”
只听小女儿嗓子里“嗯……嗯……嗯……”,慢慢睁开眼睛,母亲手在抖:“小妞儿,是妈妈,妈妈在,不怕乖……”小女儿眼珠子会动了,声音很小:“妈……我没事……”
母亲把小女儿抱到凉棚下的床上,倒了口凉开水,只喝了一口,人看着还没有力气。
医生气喘吁吁地跑来了,摸摸脉,检查一下头部,说:“吓着了,人没事了,一会儿就好了”。
大家松了口气,把小女儿留在躺床上躺着,大家继续各干各的,一会来看看小女儿。
所有的苹果采摘完了,母亲和孩子们连夜把苹果分袋子、上称、装箱,拉到父亲厂里,苹果当工人福利发了,一元一斤,给了家里三千多块钱。
冬天到了,母亲还是会给苹果树剪枝儿,大家依旧会拾牛粪给苹果树施肥,树也一年比一年大。
(六)
过年习俗去上坟,不知是谁家烧纸火没有熄灭,大东沟的山着了。草都干透了,火借风势像一条火龙,燃红了半边天,老远仿佛都能听到噼噼啪啪的柴火声。
火源与苹果园相隔二三里地,早晨天不亮父亲就去果园看。花椒树篱笆和中间挡牲口羊的棘针坨被烧了一半。如果不是有一道二尺多的小岸和排水沟,想必所有的果树都会葬身火海。
父亲说:“抱怨是没有用的,出了问题想办法解决问题。穷没根儿,富没苗儿。只要努力干,不会穷一辈子。”大年初二下午,全家就开始全村山上割棘针,再拖回到园子边。
父亲母亲还会在苹果树小的地方,种豆角、酥瓜、红薯、花生、绿豆、黄豆……等低秸秆农作物。母亲教会了孩子们疏花疏果,果园里看不到一棵草,只有成行的苹果树和一片儿一片儿的青翠的瓜菜。
眼看着果子核桃大小,孩子们在树下抓石子玩儿,弹玻璃球、跳小井儿,枚大炮……不亦乐乎,大人忙个不停。
一天,孩子们发现从树上垂下来长长的丝线,丝线下是一条黑褐色像“蚕”一样的虫,顺着丝线往叶子上看去,一窝这样的虫爬在树叶上肆意地啃食着叶子,孩子们开心的叫起来,“妈妈,你来看咱家树上结蚕了!”
母亲一看“傻孩子,果树生虫了,不要在下面玩儿了!”孩子们马上去凉棚下面玩儿了。苹果树纹枯病、褐斑病、蚜虫等,我们都是不懂的。
父亲只能从农具店买来,专用的打果树的喷雾器。
乘着傍晌午,那么热的天,母亲穿着雨衣,戴着父亲水泥厂里发的防尘口罩,手上加橡胶手套。兑好药水一个人在地头增压,母亲拿着喷头对着果树举高不住的噴撒“1605”(农药名)。
六亩地下来,母亲浑身都是红的,呼吸困难,村医说是中暑,加轻微药物中毒,让多休息,多喝水。
有了上年的经验,孩子们就不再提前吃苹果,但是快熟的时候,在园子里无聊还是会去摘了吃。
伸手摘苹果一瞬间,被跟树叶一样的圆狼拉子蛰到了,随机刺溜刺辣地难受,还会窜疼。抹风油精、万金油、黄蒿草尖都不好使,几天后被蛰的部位还是大扁皮疙瘩。如果当时能找到它,用它的挤出身体的五脏抹在患处就可以解毒,大家都试过还是蛮好用的。
相对来说长的,花的狼拉子,毒性就没有圆的那么大。其实花生叶、玉米地、酸枣树上,也是都有这种虫的。所以不管天多热,下地穿长袖、长裤子、穿袜子布鞋总是对的,哪怕穿上牛仔衣也是不过分的。
晚上看园子偶尔也会被蝎子蛰。那晚小女儿不幸中招儿,找医生打针不顶用,用白矾水泡不管用,找巫师在地上画圈儿钉也不灵,眼睛哭肿了,被蛰的脚也肿了,还不能骂娘(据说蝎子没舅舅),想来真是哭笑不得。
苹果园的日子一直持续了三四年,母亲和孩子们不停地管理着园子和园子外的地,父亲继续上班。
厂里接收不完多余的苹果,再赶车去大街上叫卖,好多乡邻都说:人家买的苹果如何好吃,如何色泽光鲜。
家里人知道新品种上市了,这些苹果树只能淘汰。孩子们能工作的都去上班了,小女儿也去市里上高中了。
村里我们第一家有了黑白电视、座机电话,父亲上班用上了诺基亚手机。
过年放假回家时,父亲、母亲、弟弟已经把六亩苹果树,一棵一棵刨光了,剩下黄色的土地寂寞地裸露着,等着开春种玉米。
四周父亲种的花椒树,已经不用再弄棘针坨也进不来牲口羊了。
到了七月七以后,果园周围的花椒都是成串成串的大红袍,谁家没有不吭声都会来剪几把。
暑假开学前母亲和孩子们,又开始剪花椒、摘花椒叶子、晒花椒卖钱,麻嗖嗖地又是一番滋味。
后记:几年后,孩子们都大了各自有了小家。房子成年漏雨,山区娶不上媳妇,一家人在外村有了新家。退耕还林父亲和弟弟找亲戚朋友,把园子种满了核桃树。前年也都结果了,卖不掉吃不了,榨成了核桃油。
父亲生了一场病,母亲也要伺候一大家子人。再没有人管理园子,四亩地到处是落叶和枯草、枯枝,还有老一辈的墓地。
再去园子也就是去看看,或摘狼胡子韭菜花,或下雨去捡地钱菜,吃个稀罕。
村里集体搬迁了,房子都拆完了,地基和河沟都平整成了土地,山被挖的满目苍痍,裸露着筋骨,村里种了土豆实验田,窑洞门口立了村遗址的碑。
二亩地弟弟一个人,静静地躺在核桃树掩映下的坟墓里,每年山花开的时候,都会想起他喜欢的那首《丁香花》的歌……过年过节,侄儿侄女总会代替父亲乖乖地来上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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