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惠王上(2)
六、
孟子见梁襄王,出,语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卒然问曰:‘天下恶乎定?’吾对曰:‘定于一。’‘孰能一之?’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孰能与之?’
孟子觐见梁襄王,就是那个梁惠王的儿子。出来以后,孟子和别人叙述了见面的过程:”这个梁襄王啊,看着就不像个君主的样子,面对面也感受不到君主的威严。十分突然地问我:谁能结束这乱世?孟子回答说,必须首先获得统一。那么谁能统一天下呢?孟子说:不以杀人为嗜好的人才能统一天下。那么谁会追随这样的君主呢?梁襄王又进一步问。
对曰:‘天下莫不与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间旱,则苗槁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苗浡然兴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
孟子回答说:全天下的人都会追随这样的君主。大王一定知道,夏天遇到干旱的天气,田里的秧苗将要枯萎的时候,如果突然天下了大雨,这些秧苗就会又生机勃勃。这种情形是谁也不能阻挡的。
如今这个乱世里,君主们草菅人命,闹得民不聊生。如果有一个君主能爱惜百姓的生命,那么天下的人都会不顾一切地投奔他来。这样就如同水的从高处流往低处那样,任谁也改变不了的。
你可以说孟子的构想不现实,但实现不了的并不能说就是错的。如同佛家用纯善之心去感化邪恶,虽然不保证总能成功,但我依然赞同感化的做法。
有些君主会质疑孟子的说法,觉得自己比敌国的君主道德要高,却输给了对手。那也是孟子前面讲的五十步笑百步的话题,就是说,这些君主只是没那么坏而已,远远不是真正的圣君。
七、
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
齐宣王问孟子:齐桓公、晋文公的故事能不能给我说说?孟子回答道:孔子的学生是不讲他们的故事的,所以也没有传下来这些,我也没有听说。我们要谈论成功的君主,那就谈谈怎么样成为一个王天下的王者!
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齐宣王又问:要具备什么样的品德才可以成为一个王者?孟子答道:能够让臣民们有安定而幸福的生活的人就能称王,而且他的称王是任谁也阻挡不了的。
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曰:“可。”曰:“何由知吾可也?”
齐宣王接着说:像我这样的人,能成为安定臣民的王者吗?孟子说:当然可以!齐宣王问: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曰:“臣闻之胡龁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
孟子回答说:我曾听胡龁对我说过这样的故事。说是有一天大王正坐在庙堂上,看见有人牵着牛在堂下走过,大王你问道:牵着牛去哪儿?回答说:用它来祭祀时做衅钟(将牛血涂在钟上)。
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
大王制止了他们,因为你不忍心看到牛害怕的样子,像是一个无罪的人将被处死一样。于是他们问你:那么我们将来废除掉衅钟这一仪式吗?大王你回答:那怎么行?换个羊吧!大王你说有这样的事情吗?
曰:“有之。”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王曰:“然;诚有百姓者。齐国虽褊小,吾何爱一牛?
齐宣王回答说:是有这么个事。孟子说:你的这个心足够成为一个王者了。大家都以为你是小气,我当然知道你是有不忍之心。齐宣王说:是有百姓这么以为的。其实我们齐国就算再不富裕,也不至于我连一头牛也舍不得。
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 曰:“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
我真的是看不得它害怕颤抖的样子,无罪而要被杀,所以才用羊来替换的。孟子说:你别怪大家以为你是小气,你用便宜的羊替换了昂贵的牛,大家怎么能不说你是想省钱。如果要说是不愿意无罪被杀,那么羊不也是没有罪吗?
王笑曰:“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
齐宣王笑着说:还真是说不清楚了,我确实不是爱惜钱财而换成羊的,但也不能怪老百姓说我是小气。
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孟子说:没关系,这并不妨碍你成为一个王者的,你的做法正是一种保持仁爱之心的技术处理。你只是见到了牛而并未见到羊。一个君子对于禽兽,看到它活着的样子,就不愿意看到它的死,听到活着的时候的叫声,就不忍心吃它的肉。所以君子总是远离宰杀禽兽的地方。
君子远庖厨和伪君子的矫情的最大区别在于后面讲的推恩,如果不把这个“不忍”的本善之心,以推恩的心理推广到其他人身上,那么就是伪善。
王说曰:《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
齐宣王说:《诗经·小雅·巧言》里的那句:他人的心思啊,我可以揣摩清楚。看来就是说的孟夫子你吧!我自己都不明白我这么做的心理原因,经你这么一说,我隐隐觉得正是说出了我的心思。但你为什么说这是符合一个王者的心呢?
曰:“有复于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则王许之乎?”
孟子说:如果有一个人对大王你说:我可以举起千斤重的东西,但我拿不起一片羽毛,我的眼睛可以看到细如毛发的东西,但我看不见一车的柴禾,大王你会相信他说的吗?
曰:“否。”
齐宣王说:当然不会。
“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
孟子接着说:大王你的善心可以用到禽兽上,为什么用不到你的百姓身上?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一根羽毛你拿不起来,一车的柴禾你看不见,都是你没有真的想做。你的百姓没有得到安定,是因为你不愿意发展你的爱心。所以你没有成为真正的王者,不是你,而是你不想做。
曰:“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
不想做和没有能力做的区别在哪儿?
曰:“挟太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
孟子回答:夹着泰山而飞过北海,你说你做不到,那是真的做不到;但为长者去摘个树枝,你说你做不到,那就不是做不到,而是你根本就不想做。你想不想成为一个王者,那不属于“夹着泰山而飞过北海”的事情,而是属于“为长者去摘个树枝”这样的事情。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
尊敬我所尊敬的,并推展此心去尊敬别人所尊敬的;爱护自己所爱护的,并推展此心去爱护别人所爱护的,那么管理天下就会非常容易。《诗经》里说道:以礼法匡正妻室,推展到兄弟亲族,继而推展到家国。讲的就是推展一种此处的心情,运用到其它人和事情上。
所以说,推展爱心则可以安定天下,不推展自己的爱心,即使家室内部也会不得安宁。古代君子之所以伟大,就是因为他们能够推展自己爱心而已。现在你的爱心可以用在禽兽上,而不能把爱心用到你的百姓身上?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呢?
“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是这一段的关键。推恩和孝道有一种关联,所以推恩和博爱是不一样的。儒家的推恩也好,孝道也好,都承认这个爱可以是自内而外的衰减,即所谓的“别亲疏”。
“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
真的称一称,才知道是轻是重,真的去量一量,才知道是长是短。物体是这样,人心更是这样。大王请你再好好想想。比如说,你发起一场战争,弄得臣下们觉得不安,诸侯们心生怨恨,然后你就会觉得高兴吗?
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
齐宣王回答:当然不是为这个,我之所以发动战争,为的是我的远大理想。
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
大王的远大理想,可以和我们说说吗?
王笑而不言。
齐宣王笑而不回答。
曰:“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暖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不足使令于前与?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
孟子进一步问:那么是为了有更好吃的、更好穿的、更好玩的、更听话的?其实你现在的臣下,已经足可以满足你的这些要求了,你应该不是为了这些吧?
曰:“否!吾不为是也。”
齐宣王回答:当然不是这些。
曰:“然则王之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
孟子说:那么大王的远大理想我能猜到了,那就是开辟疆土,征服秦楚,统一中国,安抚四夷。可是大王啊,以你这样的作为,想达成你的理想,那就是缘木求鱼。
王曰:“若是其甚与?”
齐宣王疑惑地问:有这么夸张吗?
曰:“殆有甚焉。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
孟子说:一点不夸张,其实情况会更糟,缘木求鱼,虽然得不到鱼,但也没什么坏处。而你现在这样做,尽心尽力地做,结果必然会有灾难。
曰:“可得闻与?”曰:“邹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曰:“楚人胜。”
齐宣王说:那你就细细说说。孟子问:邹国与楚国打仗,大王你以为谁会赢?回答是:当然是楚国赢!
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盖亦反其本矣。 ”
孟子说:当然,小国当然打不过大国,人少的当然打不过人多的,弱小的当然打不过强大的。现在天下以千里为单位,可以分成九个部分,而齐国只占据其一。也就是说,你所要作的就是以一对八,这个和以弱小的邹国,去和强大的楚国为敌没什么不同。大王你应该做的是恢复古圣人王天下的做法。
“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途,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诉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
如果大王你现在实行仁政,那么天下愿意为官者,都想来齐国做官,天下的农民,都愿意做齐国的农民,商人们都愿意在齐国经商,军人们都愿意在齐国当兵。而那些对他们的政府有意见的人,都愿意来齐国向您申诉。真的是这样的时候,还有谁能阻止你成为天下的王者?
从现代社会看,孟子的话有着惊人的前瞻性。我们自己把伟大的儒家思想抛弃了,却在羡慕别国文明的伟大,不能不说是今天中国人的最大遗憾。
王曰:“吾惛,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
齐宣王说:为实在没有足够的聪明才智,达到你说的那个境界。希望孟夫子你能帮助我,树立这样的一个伟大理想,告诉我具体实施的办法,就算我的智慧有限,我也愿意尝试一下。
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 ”
孟子说:这个世界上,只有儒士们可以超脱物质利益,而保持自己坚定信仰。普通人是不能超脱物质利益的,所以他们不大会有坚定信仰。没有坚定信仰,一切匪夷所思的坏事都有可能干出来。等到他们犯了罪,再来治他们的罪,这就相当于故意陷害他们一样。
一个仁人君子是不会故意陷害他的臣民的。所以明君一定是会为他的臣民,首先建立丰富的物质基础,让他们足以供养父母妻儿,年景好的时候幸福快乐,年景不好的时候也不会饿死。然后再引导他们做个好人,大家就会轻轻松松地响应你的号召。
“今之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 ”
而我们现在的情况是,百姓们根本无力保障父母妻儿的基本生活,好年景也是要辛苦干一年,坏年景更是活都活不下去。如果人们连活下去都是个问题的时候,哪有心思去考虑什么礼仪廉耻呢?
细细读完这段,你还会说孟子开篇的意思是“只要讲仁义,不要讲利益”吗?这段话和管子的“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倒是类似。但还是会有应用上的细小区别,管子的话着眼点还是放在经济上,有先后的顺序关系,但孟子的思想相当于:“仓廪空没办法知礼节,衣食不足无法知荣辱”的味道,着眼点在礼节上。
“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大王你如果真想做天下之王,为什么不像古代圣贤那样:五亩大小的一户人家,后院种上桑树,那么五十岁的老者就可以穿丝绸的衣服了;鸡鸭猪狗的都能按时繁殖,七十岁以上的老者就总有肉吃了。一百亩的田,只要不因打仗而荒芜掉,八口之家都有饭吃了。
搞好国家的教育事业,大家自觉遵守社会秩序,那么就绝不会有老人家在辛苦干活的场景出现。每个老人家都能吃好穿暖,普通百姓也不会忍饥受冻,执政者是不可能不成为天下之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