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乡是故乡
程然醒来的时候,门外已经有了喧嚣。她赶紧起床。还记得小时候,不管上不上学,凌晨是一定要守在呻吟的母亲身旁,绝不能不小心到这种地步。倘使哪天睡到这样个能听见屋外有说话声的时辰,那这一天甚至许多天,就必然会听见母亲无尽的责备。她会当着程然的面跟所有来人说,“人家都说女儿是妈的小棉袄,可我生的这姑娘怎么就没用,听着我难受的叫唤都不肯过来照应照应,还在那儿装睡!我还不如不死了算了!”
程然想着,推门走出了里屋,喧嚣因此而清晰成了客厅里父亲、大哥还有大嫂。
“醒啦!”先看见程然的是大哥,他正站在门旁的桌子前剁肉。他一说话,旁边茶几那背对着自己的嫂子,沙发上看电视的父亲都回过了头。
“大哥!爸!嫂子!”程然一一招呼。
“没事吧?听说你昨天是昏倒的。”
“没事儿,应该就是昨晚赶路累的。”
“你怎么回来的?我听爸说,是大半夜才到的家?”大哥问。
“拼了个车,结果司机没来拉我,就只能去坐了到镇上的小巴,然后......”
“那么大雪......”大哥想说那么大雪你走回来的?结果还没说完,父亲已经呛声道,“那么大的风雪了,急死忙活的赶回来干什么!平时也没见你多愿意回来!”
程然默不作声。
“算了,回来就好,你洗漱洗漱,给你二哥上个香。”大哥说着,朝着一侧供桌偏了偏头。
程然家乡的习俗,凡是亲人去世,都要把他的遗像放在个类似神龛的东西里面,那‘神龛’有两个小门,平时的日子,小门儿是关着的,只有到了这亲人的忌日,门才会打开。
程然于是仔细地梳洗,又换了身新衣服,才来到二哥的遗像前。二哥微笑着,略扬起头,如沐春风的样子。程然这时才想起那遗像的照片还是她挑选的,因为全家里,就她存了几张二哥成年后的照片。
照片里是二哥最得意的时候,如生命从春入夏时,显得蓬勃而灿烂。那时他在异乡,结果之后才回了故乡不久,便枯萎了。怎么都留不住你,怎么你都要离开故乡!程然想,拿起香和火机,一点,再点,三点。
“怎么了?火机不好用?”大哥看她半天也没点上,用围裙擦了擦手上的油走过来。
“没有,香太细了,拿在手上总是颤。”程然说。
“我帮你呀?”大哥说着,过来要接火机。但程然没有给,她呼了口气,终于将香点上。然后,静静地给二哥鞠了三个躬,静静地将香插在了二哥遗像前的小香炉里。
“行了,拜完了,来帮忙吧!”大哥说。
“好。”程然应着,可是看了看,大哥在剁肉,嫂子在摘菜。
“那个,我和面么?”程然问,她是不会和面的,面是粮食,小的时候,父母根本不会让她动。所以,以前家里做饺子都是程然摘菜。
“嗯。”大哥应了一声,又剁了老半天的肉,才反应过来,“哦,你不会和面是吧。”
想到这儿,大哥便下意识地去看在摘菜的媳妇儿,顿了顿。
“要不......你帮大哥剁肉得了!”
“也行!”程然于是到了案板前,结果还没开始,一个女人就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妈!怎么起来了?不再睡会儿?”大哥先开口。
女人弓着身子,眯着眼睛,蓬头垢面的,像是个出来寻找食物的幽魂。是听见儿子的呼唤,她才无精打采地抬了下头。就一下,她的眼睛就亮了。因为程然正站在她的视线里。
“妈……”程然叫了一声,叫的长而犹豫。她快有一年没回家了,不敢相信母亲居然老了这么多。不光是生了白发、出了皱纹,她的颧骨也更加突出,眼窝深陷,牙齿顶着整个嘴突向前,有些从人向兽的趋势,与程然记忆中的样子截然不同。
“程然?!”女人叫着,伸着双手走了过来,好像旧社会老妈子接赏钱一样,接住了程然的手,“你回来啦!”
“嗯,昨天半夜回来的。”
“怎么不到我屋里看看我。”女人委屈,“是不是你爸和你哥拦着?”
“妈!我拦着她见你干嘛?她昨天半夜才回来,你身体又不好,不是怕吵了你休息么?”大哥说。
“哎呀!”女人不理大哥,她的眼睛里似乎只有程然,她看着程然,“让我好好看看我的小棉袄!”
听见小棉袄三个字,程然忍不住侧过了头。
“我女儿呀!真是了不起呀!你看看这多漂亮!这不就是城里人么?飞出农村的金凤凰!”母亲夸奖,把脑子里能搜寻到的词都用了一个遍。
程然开始还诧异她这是在干什么,直到茶几那嫂子突然用力把摘韭菜的盆扔在桌子上,才恍然大悟。
母亲不管,她依旧,女儿学习好,工作好,从小儿就让人省心,直到嫂子撇着嘴走出屋子,才终于关上了自己的弹药匣子。
“对了,闺女!你今年在不在家过年?”她话锋一转,问得程然一个激灵。哥哥的忌日离春节很近,所以,近五年来程然都是选择先跟单位请假回家,然后过年的时候,留在单位值班。程然以为,家里应该默认了这样的规律才是,但母亲问了,她还是不能不答。
“二哥的忌日离年太近了,过完忌日,我回北京上两个星期班,再回来家里太折腾,要不......”
程然想说要不上半年过节的时候,自己再回来,可父亲却突然插话。
“那还不如把工作辞了,到县城找个合适的活儿。”
程然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会提出这么个建议,刚要反驳。母亲又附和,“对对!你知道么?你以前的那个同学,赵什么来的那个......也从北京辞了工作,到县城上班了!说现在在县城发展的不错,还买了房。”
“是呀!你在北京,能买房么?能安家么?一个姑娘,离家那么远不方便,回来咱这边吧!”父亲又说。
程然听着不再言语,她低下头,拉下脸,等着父母把长枪短炮的都使个遍,才说了一句,“昨晚回来的路上,我想起当年去县城上学的事了。”
话一出口,屋子里瞬间沉寂,只留下父亲看的电视里还不时地传出些谈笑风生。
“肉馅儿剁好了,该包饺子的包饺子!”大哥打破了沉寂,他走到母亲和程然跟前,“该回屋歇着的,回屋歇着!”
“你别拉我!我还想跟我闺女多腻歪会儿呢!”母亲用手肘拱了拱大哥。
“有的是功夫,她还得在家里呆好几天呢!不过现在,她得帮我包饺子!”大哥说着将母亲扶到了她的屋子前。
“那,包完饺子,你来哈!妈有好东西给你!”母亲说着,一边朝着程然挤眉眼,一边进了屋。
这之后,她时不时地就探出个头来,朝着程然招手。
程然呢,尽可能装着看不见。可一来二去的,身旁的嫂子脸上又带出了颜色。于是,大哥忍不住说道,“程然,要不你去一趟吧!你不去,她不甘心!”
“对!去一趟。你妈就是想你!”父亲说。
程然无奈,便解了围裙,掸了手上的薄面随着母亲的招手进了屋。
母亲于是像个开心的孩子,她绕过程然,将门掩了个结实,然后才又跑到自己的床前,从被子后面拿出一盒子点心。
“这是?”程然想问,这就是您所说的好东西?
“这是你姨来的时候给我的,平时我都是偷着吃的,别人没给看过!”母亲说着从匣子里拿出一块来,直接递到程然嘴边。程然的记忆里,从来没被母亲喂过。于是慌忙着闪躲,用手接过了点心。
“快吃吧!”母亲说,侧头看了看门的方向继续道,“不给外面的外人!”
程然看了看,有将点心放回了匣子里。
“怎么了?”
“妈,我不想吃。”程然说。她本来是打定了主意,一口拒绝的,但看见母亲失望的表情又不忍心地补了半句,“要是吃的话,有没有巧克力?”
“巧克力?”母亲诧异。
“就是早些年村头卖的那种羊奶的巧克力!”
“那破玩意早就没卖的了,现在谁还吃它!”母亲说着一撇嘴,又摊摊手,将匣子里的糕点展示了清楚,好让程然识货。
程然苦笑,脑子里浮现起小时候的事。
那是当年村里选拔孩子到镇里去读联小,组两个尖子班。她与其他四个孩子因成绩优异被选上了。于是,村里教书的那位老师便破天荒地亲自掏钱给他们五个一人买了一块巧克力。其他的孩子都是拿到便就地解决了,只有她,如珍宝般地揣在兜儿里,只晚上的时候拿出来看看。她是想让自己先馋,直到馋的忍不住了再吃,她觉得这样是最快乐的。可没想到,母亲却不知怎么地从她兜儿里翻走了巧克力,还自己吃了......
是她剽窃了自己的馋,现在还反过来说这馋是破玩意儿,程然怎么能不苦笑。
“妈,我不吃了,你收好吧!”程然说着,将点心匣子放回,转身走出了门。
门外父亲已经离开了沙发,关上了电视,一脸紧张地看着案板的方向,而那里,哥哥和嫂子相对而立。
看见程然出来,嫂子不屑地笑道,“拿着传家宝了?不会就是块破点心吧!那可留不住金凤凰。”
程然愣了一下,瞧了大哥和父亲一眼,两个人都没说话。程然是想发作的,可想想该对谁呢?嫂子还是母亲?
于是,她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说了声,“我出去走走!”
程然说的走走是有固定地方的,那条离家不远的小河。当年父母不准她再去县城读书时,她就是沿着这条河边走边哭,也是在那里她遇到了回家的二哥。
二哥是当时家里唯一走出去的大学生,是个从没在心里放过故乡的忤逆子。也幸亏如此,否则他绝不会背着顶撞父母的不孝罪名,亲自拿钱出来供妹妹再去县城里读书。他总说走,总说你读好了书,到北京来找我,仿佛那个叫北京的异乡才是家乡。可现在,程然去了家乡找他了,他却又走了,还走得那么彻底。
作者|溜爸,一个拉小提琴的习武之人,一个舞文弄墨的计算机工程师,一个被山东大妞泡上的北京爷们儿。最大的理想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上写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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