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魂

《雪山魂》

我是在冬天回到景城的。

每每谈论到冬季,脑子里都是一副暮霭的雪景,对于一个在南方住惯的人,像我。几乎是看不到雪景的,只是雨和风,弄的人皮肉生疼,手脚连同心情一起来冻的麻木了,这方才知道,冬天已经来了。对于心里那幅雪景的画,心情好时便多撒下几抹阳光;心情差时便又刮起风,下起雨来。以至于我印象中的冬天,既有脉脉的温情,也少不了肃杀的感境。



我阔别了许久的故乡,离开时是冬季,回来时又是冬天了。我对它的其他三季已经形同陌路了,却唯独对这冬天抱有特别的情愫,一切美好的人和事物都发生在冬季。它更适合埋藏秘密,好的,坏的,温情的,肃杀的,都用厚厚的冰封着在门后,变成了我夜半时分也叩不醒的梦。


三爷是我在景城第一个熟悉的人。


我刚刚参加工作那会儿,是调到景城来帮忙处理事务的。虽是委派而来,但实际要我管理处理的事情并不多,冬天找我办事的人就更少了,我也自得这份空闲,没事就在我住的地方到处转转。


我住的小区坐落在景城的江边,虽说是江,但就河流的规模而言,充其量算是条河,只是人们景江,景江的叫着。防洪的坝子将江与内地分割开来,内地要矮出一截,我的楼栋靠近小区的西入口,临靠着江边,从窗台望出去,能看到门口高大的树,只是我叫不出名字来,像梧桐,像银杏,长的很高大,不过到了冬天的时候,便干秃秃的。对于人来说,自然是不被讨喜的,但路过的鸟禽却对它关爱有加,常常歇息在上面。


我的对门和楼上,是没有人住的空房,只有三爷住在我的楼下,他可以算是我唯一的邻居了。


三爷的原名我早已忘却了,小区里认识他的人都三爷三爷的喊着,听的多了,我也这样称呼起来。关于他的外貌,我还记得一些。他常穿着一件墨色的褂子,看样式算是西装的外套,只是太久了太老了,给人一种老套的印象。他体型很高,又有一些臃肿,脑袋上已没有多少头发了,全白的,窸窸窣窣的长的,显得十分随意。他的一只眼睛是瞎的,所以看人便是瞥起眼睛来,嘴巴也翘着,看起来很凶,小区里的孩子都不敢看他。更甚于有些家长,拿三爷恐吓贪玩晚归的孩子:


“不早点回家,等晚上了,三爷爷饿了,就要来吃人,最喜欢把小娃儿绑回去吃。”



加上这类“善意的谎言”,孩子们更害怕见到三爷了。我常常看到,那些结队上小学的孩子,每次过西门,经过三爷屋子的时候,都屏住呼吸,互相拉着小手,快快的跑去。不敢多停留一下,不敢多看一眼。




冬天的日子过得快,多数的时候,人感觉天才亮了没多久,吃了晌午饭,正想出门走走,天色又灰溜溜的暗了下来。


我正在床上躺着,大梦还未醒。楼下便传来女人的喊声,吵吵的弄作一团。我翻了个身撇撇嘴,刚刚要烦闷起来,一阵敲门的声音叩在我心头。



“谁啊?!”我没好气的发问。


“小路,小路!小路同志,你快下去看看,三爷快跟人打起来了!”敲门声回答着。


我心里一惊,更多的是疑惑,平常很少与人接触的三爷,究竟发了什么,要到与人大打出手的地步。


我穿了几件衣服,又抓起一条厚厚的围巾,开了门。看到是居委会的张大爷,脸上显出慌张的神情。


“咋了,张叔,三爷他发生什么了?”我一边围着围巾一边问到。


“呀,你快自己下去看看罢!我……我给你整不清楚。”他有些口吃的说着。


我便不在搭理他,从门口穿了一双棉拖鞋,便朝楼下赶去。



我到现场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在围着了,都齐齐的躁动着,看的忘乎所以。张大爷跟在我身后,看到我走到现场了,朝人群喊着:


“都让让,领导来了。”


人群先是往声音源头看去,看到张大爷,随后看到了我,外面的人便推着里面的人,头对头的传呼着:


“路领导来咯!”


我从人群让出的小路,径直的走到了圈中心。


三爷跟一位年龄看上去在40多岁的妇女对质着,妇女身后跟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她一手护在孩子的背上,将他按在自己的后腿上。三爷怔怔的看着那孩子,妇女看到我来了,朝我这边喊着,三爷也转向了我这边。


“哎哟,路局长!”


我对这称呼有些膈应。


“姐,叫我小路罢,再不济叫路同志就好,咱没有谁是谁领导。”我的脸上堆满了笑容。


“三爷,咋了。”我搓了搓手,走到他们之间,对着三爷问到。


他还是翘着嘴,没说话,又看着那孩子。


三爷平时就很少言,我每次下班回家时候,有时候跟他打个照面,我每每跟他问好,他也就是点点头,礼貌的招招手,也不说一句话。刚开始我以为三爷不仅瞎着,并且还哑着,可后来有一天,我在外面耽误久了,回家时候,天也完全黑了,江边的风从河坝上吹来,吹的人心里发慌。


我路过三爷家时,透过窗户看见,三爷的屋子还亮着,发出橘黄色光,周边很静,我却听得屋子里传来声声戏词:



思想欸——国情叹一声,


咬牙欸——切齿恨倭人。


前——方——奋斗诶——在拼命,


后——方——援助诶——宜速行。



戏曲大多我是不了解的,三爷又用着浓厚的乡音唱着。这词是我后来问他,他才从一本书上誊抄下来给我的。当时的我只觉得这腔调浑厚纯朴。让被寒风吹的心慌的我安稳下来。



我知道三爷话少,也不再逼迫他。转头问向那妇女:


“姐,咋回事儿,你给我说说。”


妇女抢着我的话,指着三爷说到:


“他呀!”


她一手按着孩子,一手指着三爷。


“他!老疯子!想拐我家娃子!”


我皱了皱眉。


“姐,你别那么激动,这肯定有误会,我们小区的人都知道三爷不会……”


“知道?知道啥子?这边人都看见了,这老疯子人贩子,刚刚拉着我的娃子往屋里拽。”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刚好我看见了,我一吼,我娃子就想跑,他就加大力往里面拽。”


妇女越说声音越大,咽着腔,最后呜呜的哭起来。


我在心底叹了口,把目光向她身后的孩子看去。



“小朋友……”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他躲闪的极快,一下就蹲在地上,用两只手把那妇女的腿抱着,将整个脸埋在里面。



我看交涉无果,便转头找到张大爷,说让大伙回去,别看了,没有多大的事儿。


张大爷听明白了,同着门口几个保安,将围观的人都喊了回去。


“姐,我相信张大爷,也相信你。咱今天先回去,你回去问问孩子到底怎么回事,我下来跟三爷交流交流,一定给你个答复,你看行吗?”


她抹了抹眼泪说:


“好,好,路领导,你学问大,是知识分子,我听你的。”


她随后拉起身后孩子,跟着人群,一起消失不见了。


我转头时看见三爷也已经走远了,他跄跄的走着,有些落寞,我没好意思追上去,便灰溜溜的回了家。




景城的冬天是没有雪的。


只是刮风或者窸窸的下着雨。


我欢喜雪景,却苦于求不得这幅光景,只得怔怔的想着。景城的房子大多都是老的,这些钢筋水泥的墙,已经被尘埃灰土浇的黢黑了,我想着一团一团的雪,多少能来装点黑黝黝的城市。用雪花的白芒来映照着景城那些脏黑的污垢。


我正想着,一道瘦小的人影窜到了我的跟前。



“路叔叔。”


我对这称呼倍感亲切。


我朝声音的主人看出,随即便认出了他是那日妇女的孩子。


“怎么啦,小朋友。”我弓着身子,两只手按在我的腿上。


“我是来给三爷爷道歉的。”他望着我,又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


“那天,是我去看小狸,被我妈看着了。我妈不准我养猫,也不准我跟猫玩,我捡回来后又不舍得放它走。它瘸着腿,没有人帮忙的话,它肯定是活不过这个冬天了。”他指了指三爷家门,“那天三爷爷看到我和猫一起,听了我的话后,便让我将猫放他家养着,吃住他管着,得空可以来看看他,算是跟我一起养的。”


听了他的话,我才知道剑拔弩张的背后有着这般可爱的理由,三爷并非天生孤僻,只是不善言辞罢了。


我摸了摸他的头,让他好好的陪陪三爷。


那娃子笑了笑,飞快的跑开了。





再经过无数个平淡的日夜,我见到三爷的次数也越来越来少了。


我也终于要告别这个宛如家乡的景城了。


冬日的余晖从窗外透进来,晒的人醉醺醺的。


我在家里打包着行李,又一阵敲门声响起,恰如多年前的那个早上。


“谁?”


“你好,请问路景在吗?”门外响起人声。


我透过猫眼看清了来人,是军官打扮模样,20来岁的年轻小伙,他一手托着军帽。


我拉开了门。


“你好,请问,您是路景同志吗?”他朝我敬了个礼。


我点点头。



“我想跟你打听个人,听说你是这边管事的。”他从胸前的口袋掏出一张照片来。


“他叫陆雪山,您看看,有印象没。”


我接过那张照片,照片是黑白色,上面站着一排的兵,中间的人用细细的红线圈了起来。都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可唯独中间的人令我有种分外熟悉的感觉,看着他翘起嘴巴,雷劈的冲动传到我的嘴上。


“三爷?!”


军官小伙子一听我喊出三爷的名字,一把抓住我,显得十分激动的晃着我的手。


“你认识三爷!”


我又点点头。


我将他请进了客厅,让他坐在沙发,倒了杯水,慢慢讲起关于我知道的三爷的故事,随后我又问他来,他又慢慢讲诉起三爷以前的故事:


三爷是我父亲喊的,他们是部队里一个班的,因为三爷他们家以前是地主,他又排行老三,班里的人又嫌他的名字难写又难念,便改口三爷三爷的叫,久而久之大家都习惯了。


我父亲常回忆,三爷虽然是地主出身的,但他品性不像其他纨绔子弟,待人亲近,吃的苦,年轻的时候就想着报效国家,三爷的老爹看三爷天生聪明,便想着让三爷以后来管他的土地。


但三爷思想上进,看不惯旧社会的顽固恶习,也不想去当跟他爹一样的地主。很年轻便当了兵,一直打到抗战后。


抗战胜利后,三爷回了家,才发家里被抄了。父亲被人打压的上了吊,母亲带着他二哥流落到娘家,被人发现后,也被逼的跳了河。大哥好赌,被抄家后,没能力还欠的钱,被人砍了手,剁了脚,拉到街上去要饭。冬天没熬过,也死了。


后来我听人说,三爷用身上剩下的钱买了一张去外地的火车票,靠着当兵的身体,也慢慢的安定下来。再后来,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我父亲临终的时候总说,三爷对他的好,他说三爷的眼瞎和翘嘴都是他害的。那年在边线打仗,零下几十度的冬天,白花花的雪下着,身子不能动,一动就要被战斗机打死,不动就要被雪冻死。



我父亲当时已经快冷的没知觉了,三爷注意到我爹,就一把压在我爹身上,用衣服把我爹裹起来,用他的体温,保住了我父亲的命。三爷却冻瞎了一只眼睛,也冻成了面瘫。


抗战胜利后,我父亲一直在打听三爷的消息,知道他最后去了外地,安定了下来。之后却再没有他的消息了。我父亲临终前让我一定来找到他,找到三爷。



“路景同志。”他忽的站了起来。


“你知道陆雪山老前辈在哪里吗?”


我最后一次点点头。


我也站起身后来,从客厅的橱柜上拿下一个黑色的小盒子,放在他的面前打开来,里面装着白花花的,像雪一样的粉末。


“殡仪馆的告示贴了两个月,没人来认领。他们那最多存三个月,殡仪馆的人在等,我也在等。可三爷没等到,我们也没等到。”


“三爷火化完后,我把他带回了家,他平时话很少,没与人说起过他的身世,他的故乡,关于他的亲人,他一切一切的,都未曾提及。”


“你今天要是不来,我就要把他带走了。”我打笑着说。



我看不出他的心情,感觉不到悲伤亦或是喜悦,但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从兜里掏出一块红布,认真的包着面前这个小黑盒子,仿佛是他人生中经历过最沉重的事。


再几句闲聊后,他起身道谢,随后带走了三爷。


临走前,我把三爷那本戏词也一并给了他,算是三爷唯一的遗物。


“谢谢你路同志。”他勉强着,不让我听出他的哽咽。犹如那年那天晚上,三爷勉强着,让浑厚的声音里听不出他的孤独。


三爷死的那晚,我如同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一般,经过他冒着橘黄色光的屋子。但我没能听到他那浑厚的戏腔,我只当他是唱过了,将要歇息了。第二天一早,那孩子在路上遇到我,跟我说,三爷爷在椅子上睡着了,身体很硬,像沾在椅子上一样,怎么推都推不动。我知道不好了,便大步往三爷家赶去,门开着,三爷坐在里屋的椅子上,床头边的窗户破了,冬天的冷风呼呼的灌进屋子里。水在他的脸上结了一层又一层的水珠,他手上拿着戏词,桌子上有一个陶罐子,里面装着土。上面贴着标签,写着大大的几个正楷字


——


收于一九五三年十月,家乡。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人是有灵魂的,三爷的灵魂就装在那个土罐子里。




友人传来短息,说我走后,第二年景城就下了大雪,还传来几张雪景的照片。


我翻看着照片,可我早已没了当年那般对雪的热情和渴望。甚于它的无情,我倒对它厌烦起来。觉得它苍白,只剩了空洞的美,不带有一丝亲人的感情,全然只留存了冬的冷酷和肃杀。


我又想感谢它,它映称出之前我全然不知的冬日里的旭阳,使我在冬天里得到一份独有的温情,犹如包裹三爷那条红布一般。



我路过茶摊,里面正上演一出好戏。


红脸的人一摸胡子,一瞪眼,中气十足的唱着:



“思想国情——叹一声——唷——


咬牙切齿——恨倭人——唷——


前方奋斗——在——拼——命——


后方援助——宜——速——行——”



隔天,城里下起了雪。


雪花奋力上升,我知道,那是雨的精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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