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古龙擅长耍酷,是小说界出名的段子手。
古龙的江湖一向是苍凉的、热血的、酷炫的,酒色财气高歌痛哭英雄寂寞。他笔下少见金庸式的宏大严肃正儿八经,无论在江湖还是朝堂,都高冷奇绝率性而为。
举个例子,《神雕侠侣》中郭靖与忽必烈就家国天下的一番唇枪舌战,完全可以入选南宋政治课本,让南宋群众好好学习下郭大侠的讲话精神。
在《陆小凤》中,叶孤城与皇帝也有一番交锋,风格则是这样的:
“叶孤城?”
“山野草民,想不到竟能上动天听。”
“天外飞仙,一剑破七星,果然是好剑法。”
“本来就是好剑法。”
“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成就是王,败就是贼。”
“贼就是贼。”
“请。”
“请?”
“以陛下之见识与镇定,武林之中已少有人能及,陛下若入江湖,必可名列十大高手之中。”
“好眼力。”
“如今王已非王,贼已非贼,王贼之间,强者为胜。”
“好一个强者为胜。”
“我的剑已在手。”
“只可惜你手中虽有剑,心中却无剑。”
“心中无剑?”
“剑直,剑刚,心邪之人,胸中焉能藏剑?”
“此时此刻,我手中剑已经够了。”
“哦?”
“手中的剑能伤人,心中的剑却只能伤得自己。”
“拔你的剑。”
“我手中无剑。”
“你不敢应战?”
“我练的是天子之剑,平天下,安万民,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以身当剑,血溅五步是为天子所不取。”
高冷峭拔,要多酷有多酷有木有!很多人喜欢古龙,就是喜欢古龙的这种语言风格。
楚留香、西门吹雪、花满楼、李寻欢、花无缺……听名字就可以想见大多是美男子,他们不光是武学高手,而且风华绝代,引无数江湖少女竞折腰。相比之下,郭靖、杨过、乔峰、令狐冲就显得非常平民了,毫无大侠的风范。
从人物到情节,古龙的大部分小说都是传奇色彩远多过人间烟火之气。
《欢乐英雄》却是个例外。
它的故事就像从华山绝顶忽而走到了闹市的小吃街。可以用楚留香的一句话来概括:“乖乖的坐下来,陪我晒晒太阳,讲个故事给我听,要开心的故事,要有快乐的结局,这世上的悲惨之事已够多了。”
《欢乐英雄》之于古龙,便如《鹿鼎记》之于金庸。古龙一反以往风格,这部小说给读者的的感觉,可以用论语里这几句话描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故事的几个主角是酱婶儿的:
郭大路——人如其名,为人很大路,神经很大条,第一眼看过去最大的特点是穷。
王动——人不如其名,最大的特点是懒。油瓶倒了洒一桌子,十个人有九个会扶起来,王动不会。
燕七——本书的女主角,也是郭大路的爱人,名字起的很随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燕小六的兄弟。
三个人再加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名叫林太平的小弟。
一眼看过去,四个人都属于那种放电视剧里活不过三集的那种。所有的故事都围绕着这样四个人展开。古龙在这里,写的是一群最接近普通人的江湖人。
他们住的地方叫富贵山庄——一个穷的家具都卖光只剩下几个空屋子的山庄。郭大路和他的朋友们从来没有大侠们行走江湖的豪气,他们的故事也缺少传奇性。
随手举个例子,就说冬天吧,别人是喝酒赏雪诗情画意,郭大路和小伙伴是这样:
郭大路望着院子里的白雪梅花,喃喃道:“这梅花若是辣椒多好。”
王动道:“有什么好?”
郭大路道:“ 你看,这满地的雪岂非正像是面粉,配上几根红辣椒,岂非正好做一碗辣乎乎的热汤面。”
大冬天几个人冻的瑟瑟发抖,最大的娱乐是坐在院子里数屋檐下的冰棍,就像一群小孩子:
燕七﹑王动﹑林太平也都坐在这里也都正在发着怔。
林太平忽然问道:“你们猜这里共有多少根冰柱子?”
燕七道:“六十三根。”
王动道:“二十六根长三十七根短。”
郭大路忍不住笑了道:“原来你们也数过。”
燕七道:“我已数过四十次。”
王动道:“我只数过三遍,因为我舍不得多数。”
郭大路道:“舍不得?”
王动道:“因为我要留着慢慢的数。”
这就是郭大路和他的朋友们。
这里没有传奇故事,没有绝世高手,没有美酒佳人,没有一掷千金。很多人因此会看个开头就读不下去,并怀疑是不是古龙的手笔。
古龙构建了一个世俗的、充满烟火气的世界。初读之下土里土气,毫无光彩,但当你老老实实读完,时间越久越觉耐人寻味回味无穷,忍不住发出内心的赞叹。
郭大路的武功就像他的为人,直来直去很大路。发现六扇门冤枉好人,哪怕事不关己他也会立马挺身而出,而对方的铁爪子打过来的时候,他不闪避也不招架,硬碰硬就反打回去。
其实郭大路的内力并不如他们想像中那么可怕,只不过他天生是个大路的人,不但花钱大路,做事大路,武功也大路。
但别人可没有这么样大路,何况武功讲究的本是招式的变化和技巧,不到万不得已时,谁肯和对方硬拆硬碰?
棍子凌空一个翻身,几乎就撞到墙上。
郭大路简直可说是连一招都没有完全使出,就已将这六扇门里数一数二的高手击退了。
真是西门吹雪看到会沉默,楚留香看到会流泪。
郭大路是那种具有赤子之心的人,就像一个生活在魏晋时代的人。他也许天真、冲动、或者也偶尔耍点小聪明,但他的言行发自内心,心中光风霁月坦坦荡荡,他有自己的坚定的信念,对美好的事物永远有信心。
四个人的友情并非一开始就是铁板一块,他们也会有误解,有各自的缺点,也有各自的秘密,但他们能够互相去理解。郭大路被冤枉时,王动说“我们了解你,也相信你,所以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是我们的朋友。”
郭大路与燕七的爱情也很有意思,他们的感情是从男人之间的友情发展出来。
郭大路不笨,但所有人都看出燕七是女扮男装时,他却没看出来。在爱人面前,他就像个呆子。当他发现燕七舍命救自己,才感觉到那种超出友情的东西在里面。
被燕七冤枉,郭大路先生气,后又开心。
燕七低下头,道:“你……你不生气了?”
郭大路道: “本来是很生气的,但后来想了想,非但不生气反而开心。”
燕七道:“开心?”
郭大路道:“你若不关心我,我就算做了乌龟王八蛋,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也用不着生气的。就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所以才会对我发脾气。”
燕七道:“可是……我本不该冤枉你的,我本来应该信得过你。”
郭大路笑道:“你冤枉我也没关系,揍我两拳也没关系,只要是我的好朋友,随便干什么都没关系。”
燕七笑了。
他笑的时候,鼻子先轻轻皱了起来,眼睛里先有了笑意。
他脸上还带着泪痕,本来又黑又脏的一张脸,眼泪流过的地方,就出现了几条雪白的泪痕,就像是满天乌云中的阳光。
郭大路看着他,仿佛看呆了。
在我看来,燕七的笑是武侠小说中描写最简单而传神的笑。这段白描一般的文字,借用一句歌词,“就像雪白明月照在大地”,比见多了的海誓山盟更加动人。
这四个人,郭大路,燕七,王动,林太平,他们是真正的朋友,对人性有足够的信任,对身外之物没有贪婪之心。
他们对生活充满热爱,对未来存有期待,他们的一生永远有远方。快乐他们会想到与朋友分享,困难也会有朋友与他们承担。
在所谓身不由己的江湖,唯有他们,是快乐而自由的,因为他们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且知道自己要得不多。
郭大路长长叹了口气,大笑道:“我现在才知道穷原来也是件很开心的事。”
燕七道:“开心?”
郭大路说道:“有钱人有几个能享受到这样的美景?能呼吸到这样的香气?他们只能闻得到铜臭气。”
王动忽然道:“有钱也并不是坏事。”
郭大路道:“穷呢?”
王动道:“穷也不坏。”
郭大路道:“什么才坏?”
王动道:“什么都不坏,坏不坏只看你这个人懂不懂得享受人生。”
简单,平凡,朴素,同时也真诚、有力。
江湖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谁还说英雄寂寞呢,至少,我们的英雄就是欢乐的。
以往武侠小说的世界至少有两个特点。第一个是传奇,说离奇也行,快意恩仇儿女情长。第二个是尽管开挂的人生到处有,欢乐的人却少见。
无论是郭靖笔下为国为民的侠之大者,还是古龙故事里传奇高手,极少有人能够获得真正自由快乐的人生——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会身不由己。
《欢乐英雄》就是圆润活泼的一道光,照亮了一个完全不同、接地气的温暖的江湖。它有点像《武林外传》,但比后者更加纯粹。
没有任何一部武侠小说,比《欢乐英雄》更好地解读生活,也没有任何一部武侠小说,带给读者如此恒久的温暖。它就像陶潜的诗,大道至简,返璞归真。
这才是真正的笑傲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