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心理治疗的过程构想(上)
1956年秋天,我十分荣幸地获得了美国心理学会首次颁发的三个杰出科学贡献奖之一。然而与获奖相伴的一个“惩罚”是一年后每位获奖者要向学会呈交一篇论文。我对评论我们过去所做的工作没有兴趣。我更愿用一年的时间去致力于一个新的尝试,即研究人格变化的过程。我这样做了,但随着下一个秋天的临近,我意识到我原来的想法仍是不清晰的,仍是尝试性的,很难作为成形的东西递交上去。不过我还是试图记下这些杂乱的、对我具有重大意义的认识,并由此形成了一个关于变化过程的全新构想。完成之后,我发现论文由于篇幅过长而不合要求,于是我把它删节成一篇简短的文章,以便呈交1957年9月2日在纽约召开的美国心理学大会。
本书这一章则既不像初稿那么长,也不像第二稿那么简略。
读者会发现前两章几乎完全是从现象学的观点、从当事人的参照框架来看待治疗的过程,而此处的阐述则尽力捕捉那些可以说是从一个他人的角度观察别的表达的特性,因而更多的是从一个外在的参照框架来看治疗过程。
本章所说的“心理治疗过程量表”已经完成,可以用于对晤谈记录进行操作。目前它仍然处在修订和改进的过程中,但目前的形式已经具备了一定的测评者一致性信度,并显示出富有意义的结果。依据标准而评为成功的案例,与那些不成功的案例相比,在过程量表上显示出明显的进步。还有,我们惊讶地发现,成功的案例在过程量表上治疗开始时的起点就已经高于不成功的案例。对于本章中所描述的那些处于典型的阶段1和阶段2的当事人,显然我们还不知道如何十分确切有效地对他们提供治疗的帮助。因此,本章中的想法,当时在我看来,似乎表达不够完备,论述不够充分,但已经为心理治疗的思考和研究开辟了众多新颖的、富有挑战性的领域。
过程之谜
我希望带你一起开始我们的探索之旅。旅程的目的地,亦即我们探究的目标,是要努力了解有关心理治疗的过程,或者人格变化借以发生的过程。我要提醒你那个目标还没有实现,似乎在丛林中还没前进多远。但是如果我带你一起,你会尝试着去探索各种全新而有益的途径,不断地向前走。
对我而言从事这样一种研究的理由似乎很简单。许多心理学家对那些稳定不变的人格状况——那些智力、气质、人格结构中稳定持久的方面——感兴趣,同样道理,长期以来我一直对于人格变化的那些稳定不变的方面感兴趣。人格和行为会改变吗?在这样的变化中存在着怎样的共性?先于变化的条件存在着怎样的共性?尤其重要的是,变化发生的实际过程又是怎样的?
直到最近,我们习惯于通过对治疗结果的研究来大致了解变化过程的情况。我们获得了许多事实,例如,有关自我知觉和对他人(社会)知觉所发生的变化情况。我们不但测量了纵跨整个治疗过程的变化,还测量了治疗间隔中发生的阶段性变化。但是,即使是这种结果研究,也不会对于了解有关的过程提供多少可用的线索。对结果的阶段性片断的研究也仍然限于对结果的考量,对于探究变化如何发生的问题,很少有贡献。
抱着把握过程问题的疑惑,我上下求索,终于了解到,在任何一个研究领域,对于过程的客观研究都非常稀少。客观的研究对于过程的某一静止的时刻进行断面切割,从而可以为我们提供一幅关于存在于那一时刻的内在关系的精确的空间图景。但是我们对不停顿地进行的运动的理解一一无论它是发酵的过程,血液循环的过程,还是原子裂变的过程——往往是通过理论的设想得来的,最多也不过是在有条件的情况下补一些对于过程的临床观察。所以我已然明白,我希望通过研究的程序能够直接了解人格变化的过程,这也许是一种不切实际的过高的期待。或许只有通过理论,才能间接地了解变化的过程。
一个被否定的方法
一年多以前,当我决定从头开始,尝试去理解变化发生的过程时,我首先考虑根据别人的理论框架对治疗经验进行描述的各种方法。在信息论领域,有许多概念非常引入注目,比如说反馈、输入和输出信号等等,显得很有诱惑力。或许我们可以根据学习理论的概念,或者根据一般系统论的概念,来描述心理治疗的过程。我在研究这些理解的途径时,曾经一度认为,或许有可能把心理治疗的过程翻译成任何一个理论框架的说法。我甚至认为,那样做是会很有好处的。但现在我已经确信,在我们这样一个完全新颖的领域内,这样做并非十分必要。
我开始得出一个已经有人得出的结论:在一个全新的研究领域,最需要做的可能首先是让自己专注于实际事件;尽可能不作理论预设,而且是沉浸于具体现象;采取一种自然观察和事实描述的方法,在做推论时,要从最接近资料本身的基础层面开始。
我的探索方式于是,在过去的一年里,我运用了一个我们许多人在生成理论假设时都用的方法,一个美国的心理学家似乎不愿说穿、不愿置评的方法。
这就是:我自己就是研究的工具。
作为一个工具,我本人有好的特性,也有坏的特性。多年来,作为治疗师,我体验了心理治疗。我也同桌子另一边的当事人一起体验了心理治疗。我对心理治疗进行了思考,并在这个领域内进行研究,而且密切地了解别人的有关研究。但我也形成了一些个人的偏见,对心理治疗我已经有了自己特定的看法,我尝试性地提出了自己关于治疗的理论概括。这些观点和理论往往会使我对实际事件的敏感性降低。我是否能做到对于治疗的现象率真朴实地开放我自己?我是否能够让我的全部经验以它的最大潜在真正成为一个有效的研究工具?或许我的个人偏见会蒙蔽我的双眼,使我看不到事实的真相?我的出路只有去尝试,只有努力向前走。
所以,在过去的一年里,我花了大量的时间来倾听心理治疗的晤谈录音——尽可能努力不带成见、以无知的心态倾听。我尽力吸取我能捕捉到的关于过程的线索、关于变化的重要因素。然后,我努力从这种直接感受中提炼出最简洁的描述性概念。在这期间,许多同事的见解给予我很大的激励和帮助,在此我谨希望表达我对尤金·简德林( Eug。neGendlin),威廉·科特纳(William Kirtner)和弗莱德·兹姆林(FredZimring)的特别的感谢。他们用全新的方法思考这些问题时表现的才能对我帮助很大,我也借鉴了他们大量的见解。
研究的下一步,是利用这些观察资料和基础的描述性概念,提炼和系统阐述可以检验的假设。这是我的研究目前达到的现状,我现在并不是在发表对这些理论假设的实证研究;对这一事实我不需要为自己作辩解。如果过去的经验可以起某种指导作用,那么我就可以确信:如果我要提出的理论假设以任何一种方式与其他治疗师的主观体验相一致,那就会激发大量的研究,而在几年之内,将会呈现充足的证据来证实我下面的陈述的真与伪。
研究过程的苦与乐对诸位来说,也许很奇怪,为什么我要给你们讲述那么多我自己进行简单的——而且我确信也是不够充分的——理论概括时当事人的经历。这是因为,我觉得十分之九的研究总是被淹没在水下,而可见的冰上的部分非常容易让人受蒙蔽。很少有像莫内(Mooney) (Mooney,1957; 1951)那样的研究者,会细致描述研究者个人的完整的研究方法。我个人也希望能够透露这项研究在我身上实现的完整过程,而不仅仅是展示与我个人无关的那些部分。
的确,我希望自己可以与你们更充分地分享我在努力了解治疗过程时的一些令人兴奋和气馁的感受。我想告诉大家,我新近发现的当事人的情感如何“击中”(这是他们频繁使用的词)他们。当事人正在谈论重要的事情,这时“砰!”的一声他受到一种重大的情感震撼——那不是某种可以叫得上名字或者可以贴上标签的东西,而是他对某种未知事物的体验,是一种必须要仔细探究才有可能弄清楚的体验。正如一位当事人所说:“那种感觉好像是我被什么东西打中了。我甚至不知道它究竟有些什么意义。”这一类情况频繁出现,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另一个有趣的问题是当事人接触自己情感的方式多种多样。那些感觉会“自动泛起”,它们会“冒出来”。当事人也常常让自己带着谨慎和恐惧“沉降到”他的情感之中。“我想沉到这种情感之中。你会看到,真正接近它是多么困难。”
我这些相当天真的叙述当中还有一条与当事人十分看重的象征的准确性(exactness of symbolization)有关。当事人只是想用精确的词句描述出他体验过的情感。仅仅大致的意思接近还是不够的。显然,用精确的词句描述自己的经验,当然是为了更清楚地进行当事人与自己的交流;因为我们都知道,把意义恰当地传达给他人,有几句话就可以做到。
我十分珍惜我叫做“治疗瞬间”的那个特定时刻——当它出现时,当事人的变化实际上也就发生了。治疗瞬间还伴随着相当明显的生理上的变化,我将在后面对它进行描述。
这儿我还想提一下,当我彷徨于治疗关系难以置信的复杂性中时,我深刻认识到自己有时觉得近乎绝望。我们宁愿带着许多一成不变的预设来着手治疗。我们觉得似乎必须要为治疗建立某种秩序。我们几乎不敢指望能够在治疗的内部找到秩序。
这都是我在努力解决这个问题时所遇到的一些个人发现、困惑以及挫折。我希望现在提出更为正式的几个观点。
一个基本条件
如果我们正在研究植物的生长过程,那么在形成关于这个过程的概念时,我们会假设某些固定不变的条件,如温度、湿度以及光照等等。同样,在把心理治疗中人格变化的过程概念化时,我也将为促进这种变化而假定一系列稳定的、最理想的条件。最近我已尝试着琢磨出这些条件的一些细节( Rogers,1957)。为了我们眼前的目的,我想我能够用一句话来概括这个假定的条件。下面的整个讨论中,我假定当事人体验了那个完全被接受的自己。借此我的意思是说,不管他感受到的是什么——恐惧,绝望,不安全感,愤怒;不管他的表达方式是什么——沉默,手势,眼泪或者话语;也不管在这一刻他发现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都能感觉到在心理上他是被治疗师接受的——按照他真实的存在样式来接受。“接受”这个术语暗含着共情理解的概念以及接纳的概念。我还需要明确指出,是当事人对这个条件的体验使它能够产生最佳作用,而不仅仅是因为它是存在于治疗师身上的一个事实。
所以,关于变化过程,我将把最令人满意地和最大限度地被他人接受这个条件假定为一个不变项。
现象呈现的连续谱
在试图掌握变化过程并使之概念化的过程中,最初我一直寻找那些能够标志或者表现变化本身特点的因素。我本来以为变化是一个实体,并寻求它的明确的属性。当我接触到那些有关变化的原始材料时,把它们与我以前形成的概念相比,我逐渐认识到,这是一个不同类别的连续谱。
我开始看到,当事人的变动,不是从一个固定物或者平衡态,经过变化到达一个新的固定物或平衡态,尽管这样一个过程的确是可能的,但是许多更有意义的连续谱是从固定到变化、从一个僵化的结构到流动、从停滞到顺畅的发展过程。我形成了一个尝试性的假设,即在任何一个点上,当事人表达方式的特性可能会表明他在这个连续谱中的位置,也可能会表明他在这个变化过程中所处的位置。
我逐渐完善了关于这个过程的概念,区分了过程内部的几个阶段,然而我会强调它是一个连续谱,而且不管把它分成3个还是50个阶段,整个过程仍然有着内在连续性。
我已然确信,从总体上看,一个特定的当事人,通常会表现出集中在这个连续谱的一个相对狭窄的范围内的行为。就是说,当事人不可能在他生命的一个区域内展示完全的固定性,而在另一个区域内则展示完全的变化。总的来说,他往往存在于这个过程的某些阶段。然而,我相信,我要描述的过程更准确地适用于个人意义的特定领域,我假定,在这样一个领域内,当事人会明确地处在某一个阶段,而不会同时展现很多阶段的不同特点。
变化过程的7个阶段
通过变化过程的几个连续阶段,个人从固定到流动、从接近连续谱固定一端的那个点到接近连续谱“运动中”一端的那个点发生变化,那么让我试着描绘一下我所了解的在这几个连续阶段中个人发生变化的方式。如果我的观察是正确的,那么我们也许能够通过抽样研究来确定当事人在人格变化的连续谱中所处的位置;因为一个人在他认为自己被充分接受的氛围内,他的体验以及相应的表达会具有性质不同的特点。
第1阶段
这个阶段个人的体验是凝固的而且是冷漠的,此时当事人不可能自愿地来寻求治疗。不过,在某种程度上我能够说明这个阶段的特点。
与自我有着一种勉强的交流,但交流只是外在的。例子:“晤,我要告诉你,讨论一个人的自我看起来总是有点儿胡说八道,除非是在极端必要的时候。”情感和个人的意义不被接受,不被承认。借助凯利的术语( Kelly,1955),个人的构念(Personal con—structs)十分僵化。亲密与交际性的关系被认为是危险的。在这一阶段当事人不承认或没有认识到自己有什么问题。
没有要求改变自己的渴望。
例子:“我认为我比较健康。”
内在的交流有许多障碍。
也许这些简短的说明可以传达连续谱固定一端的心理僵化状态。当事人很少或根本不承认他内心有生命潮起与潮落的感受。他解释经验的那些方式被他过去的经历固定下来,而且丝毫未受他目前实际情况的影响。借用甄德林和兹姆林的术语来说,在他的经验样式中,经验的结构是受到束缚的。也就是说,“对于现在的情况,通过发现它像是一种过去的经验,然后对那个过去经验做出反应,仍然在感受过去那个实在”(Gendlin and Zimring,1955)。在经验中个人意义的分化是粗略的或者笼统的,可见的经验主要用非黑即白的术语来表达。实际上他传达的并非他自己,而只是关于外在事物的情况。他往往看不到自己有什么问题,或者即使他所承认的问题,也认为全部是外在的问题。在他的自我与经验之间的内在交流上存在着许多障碍。这个阶段的个人的状态,可用停滞、固定等与流动、变化相反的术语来描述。
第2阶段
如果当事人在第1阶段能够体验到被充分接受的自己,那么随后而来的是第2阶段。对于第1阶段如何为当事人提供被接受的体验,我们似乎了解的还不是太多,但是在游戏治疗或团体治疗中偶尔能达到这个(用来作为说明的例子许多摘自晤谈记录,除非另外注明。它们大部分来自设有公开的晤谈,但也有若干是来自菜维新(Lewis)、罗杰斯和施林
目的,这时当事人能够沐浴在一种接受的氛围中,他自己不需要采取任何主动的行为,他有足够长的时间来充分体验被接受的自己。他的确在所有事件中体验到了这一点,然后经验结构会出现一种轻微的放松,出现象征性表达的流动。经验的表达往往具有如下一些特征:
涉及关于自我以外的主题时,表达开始具有流动性。
例子:“我猜想我父亲在他的工作关系中常常感到很不安全。”
认为问题是外在于自我的。
例子:“在我的生活中会不断地出现突兀的情绪波动。”
没有意识到个人对问题负有责任。
例子:这一点已在上面的摘录中得到证明。
个人情感被描述为非我所有,或被描述成过去的对象。
例子:
咨询师:告诉我你到这儿来想要解决的问题是……当事人:有一个症状——它就是抑郁。
这个例子表明,当事人把一个内在的问题完全理解和表达为外在的情形。
她不说“我现在很抑郁”或者“我曾经很抑郁”,她将自己的感觉说成一种异己的、非我所有的客观对象,全部外在于自我。
情感可以得到表现,但是没有被如实承认,也没有被自我接纳。经验被过去的结构所束缚。
例子:
当事人:我想我一直在做补偿,不是努力去和人们交流,或者和他们建立合适的关系,而是通过,嗯,我可以说,在理智的层面上作补偿。
在这里当事人开始认识到,她的经验受着陈旧的结构的束缚。她的叙述方式也说明,在这个阶段,她的经验还是异己的。仿佛她与自己的经验保持着一种实际的物理距离。
个人构念是僵化的,并且没有被作为个人构念来认识,而是被认作客观的事实。
例子:
当事人:我这个人从来不能做好任何事情——从来不能完成一件事。
个人的意义以及感受的分化非常有限而且笼统。
例如:上面的例子是一个很好的说明。“我从来不能做好”表明,分化的水平只有黑与白两种差别。“对”和“错”也是在绝对意义上的分别。
矛盾冲突可以得到表达,但是没有被作为内部的矛盾冲突来体认。
例子:“我想学知识,但是我盯着这一页书已经有一个小时了,什么也没有学到。”
作为对变化过程第2阶段的评论.可以说许多主动寻求帮助的当事人是处在这个阶段的,但是我们(可能大多数治疗师都是如此)对于这些人的治疗成功程度是相当有限的。至少从科特纳( Kirtner,1959)的研究似乎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尽管他的概念框架与我的有所不同。
我们似乎对个人在此阶段开始“接纳”自我体验的方式了解甚少。
第3阶段
如果在第2阶段经验的轻微松弛与流动没有受到阻碍,当事人感到自己在这些方面自我的真实存在被充分地接受,那么象征性表达还会出现进一步的松弛和流动。
对于作为一个客观对象的自我,有了较为自由流动的表达。
例子:“我努力试着给她留下好印象:快活,友好,聪明,健谈——因为我想让她爱上我。”
也会将与自我相关的体验表达为客观的对象。
例子;“然而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嗯,你有多少精力来经营婚姻,如果你认为职业发展很重要,那么你就只有留给自己的时间,这样一来你的交往机会就很有限。”
在这段摘录中,当事人的自我是这样一个异己的客观对象,我们最好把它归类于由第2阶段向第3阶段的过渡。
把自我表达为一个主要存在于他人身上的、仅供自我反观的对象。
例子:“我能感觉到自己正在甜甜地微笑,像我母亲那样,或者态度强硬、傲慢自大,像我父亲那样——自己正悄悄地变成别人的人格,但是却不是我自己。”
对于并非当下呈现的情感和个人意义作出表达或描述。
当然这些表述通常是对过去的感受的表达。
例子:有“那么多事情我不能告诉别人——我做过的肮脏事儿。我感到自己是那么卑鄙和惭愧”。
例子:“这种自动出现的感觉,只是我儿时的记忆。”
很少接纳情感。情感一般表现为某种可耻的、羞愧的、反常的、无论如何难以接受的东西。
情感被显现出来,然后有时作为情感被承认。经验被描述成是过去的,或者被描述为是异己的。
前述的例子可以说明这一点。
个人构念是僵化的,但可能套被认作个人构念,而不是外在的事实。
例子:“对我年轻时的许多生活我都感到是有罪的,我认为,我觉得大多数时候我都应受到某种惩罚;不是这件事儿犯错,就是另一件事儿犯错。”显然,当事人能够把这些看作是她对经验的解释方式,而不是一个固定的事实。
例子:“我十分害怕被牵扯到感情里画去;感情似乎完全意味着屈从。我不喜欢这样想,可我总是把感情和屈从混在一起,认为一旦产生感情,就一定要向对方的愿望屈服。”
比起前几个阶段,情感和意义的分化更加明晰,不再那样笼统。
例子:“我是说,以前我也是这么说,可是这次真正感受到了。难怪这样的时候会觉得像是下了地狱似的,那时……他们那些人对我非常糟糕,而我也算不上是什么天使;我很明白这一点。”
愿意承认自己经验中的矛盾。
例子:当事人解释说,一方面他期待自己将来有一天成就大事;另一方面他又很容易变成一个无所事事的懒汉。
当事人的选择常常被认为是无效的。
例子:当事人似乎“选择”了去做某件事,但发现自己的行为处处不落实。
我相信,许多寻求心理帮助的人似乎大都处于第三阶段的这个水平上。他们可能会在这里停留相当长一段时间,即反复地描述过去的情感,把自我当作一个客观对象来探索。然后才会转入下一个阶段。
第4阶段
当事人感到,在阶段3的水平上,他的存在经验的各个方面得到理解、欢迎、接受,这时僵化的自我构念逐渐松动,个人情感开始较为自由地流动,出现诸如此类的活动性特征。我们可以试着捕捉这种松动的一些特点,并称之为治疗过程的第4阶段。
当事人描述了对过去经验的更真切的感受。
例子:“嗯,我真的是——它把我打进了深渊。”
情感被描述为当前的客观实体。
例子:“依赖别人的感觉让我很沮丧,因为这意味着我对自己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几乎是与当事人的愿望作对,自己的情感偶尔会被表达为当下的情感。
例子:有一个当事人讲了一个梦,说梦中有一个旁观者,是个危险人物,因为那个人看到了自己的一些“罪行”,讲完后,他对治疗师说:
“噢,说实话,我根本不信任你。”
趋向于即时体验自己的当下情感,可是对这种可能性觉得难以置信,从而心存恐惧。
例子:“我觉得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一定是我自己作茧自缚!没有别的什么能做到这一点。我不能怪罪任何别的什么东西。就是有这么一个结——在我心里的某个地方……它使我想发疯——想哭——想逃开!”
尽管显示出少许的接纳,但对情感很少有开放性的接纳。
上述两个例子显示,当事人开始接触一些令人害怕的情感,并对这种体验表现出足够的接纳。但是对它们的有意识的接纳并不多。
经验较少地受到过去结构的束缚,较少异己性,并且可能偶尔地得到即时的表达。
上述两个例子再次很好地说明了这种对经验束缚方式的松动。
对经验的解释方式相对自由宽松。在个人构念上有若干发现;明确承认这些是构念;并且开始对它们的正确性产生疑问。
例子:“它使我发笑。为什么?噢,因为我觉得这有点愚蠢——我对它感到有些害怕,或者说有些尴尬, ~有点无助感。(他的声音弱下来,他看上去很忧伤。)在我的生活中,幽默曾是我的防护墙;在试着真正地观察我自己时,大概有什么东西很不和谐。窗帘弄毁了……我立刻觉得有些不知所措。我这是在哪儿?我正在说些什么?我失去了控制——失去了支撑。”本案例中他把幽默用作防御,此处似乎说明他对这个基本构念产生了动摇和质疑。
出现对象征的准确性的追求倾向,情感、个人构念、个人意义的分化更明显。
例子:这个阶段的每个例子都足以证明这个特点。
意识到经验和自我之间的抵触和不协调,并对此有所关注。
例子:“我没有实现真正的自我潜能,我真应该比我现在做得更好。
小时候我学习蹲马桶,妈妈在旁边说道:‘一定要蹲出点什么来,否则就不要出来!’要努力工作呀!……我的生活就一直是这样。”
这个例子说明当事人开始关注内心的抵触,并开始质疑自己以往对经验的解释方式。
出现对问题的自我责任感,尽管这种感受还是犹疑不定的。
尽管密切的人际关系似乎仍然具有危险性,当事人已经开始能够冒险与他人在情感层面上有所接触。
上面几个例子都说明了这一点,尤其是前述的当事人说:“噢,说实话,我根本不信任你。”
毫无疑问,如同我们所了解的那样,这一阶段以及下一个阶段构成了心理治疗的绝大部分。在任何形式的治疗中,这些行为都非常普遍。
这可以再次很好地提醒我们,一个人从来不会完全地处于变化过程的某一个阶段。听取晤谈录音以及考察文字记录使我相信,在一次特定的晤谈中一个特定的当事人的表达和行为一一举例说,可能以阶段3的主要特征为主,同时又具有阶段2的僵化特征以及阶段4更大的自由的特征。当然,在这样一次晤谈中你不太可能会发现阶段6所具有的特征。
上面我谈到,当事人在治疗过程中所处的大致阶段具有一定的可变性。如果我们把自己限制在有关当事人个人意义的一些确定的领域,那么我会假设更多的规律性;我们会很少在阶段2之前发现阶段3;阶段4会很少隔过阶段3而紧接在阶段2之后。当然,这种尝试性的假设是能够付诸实证检验的。
第5阶段
当我们继续在这个连续谱中探索时,我们能够试着找出我们称之为第5阶段的特征。在第4阶段,如果当事人感到他的表达、行为以及体验方面都被接受了,那么,这种在起作用的心理定势还会进一步松动,机体流动的自由度得到提高。此时我相信我们能够大致描绘出治疗过程的这个阶段的特性。(按照我们的这种衡量标准,越往上走就越是难以提供准确的文字案例。这是因为较高的层面上体验的品质更加重要,而文字记录难以完全传达这种品质。也许将来能够给读者提供录音的案例。)经验被当作当前的体验得到自由的表达。
例子:“我有点儿期望得到严厉的拒绝——我一直期望这个……不知为什么,我猜我甚至与你一道感受到了这一点……要谈论它也很困难,因为与你在一起,我想尽可能表现得最好。”治疗师的感受,以及在与治疗师的关系中,当事人那些常常是很难展现的情感,在此处开放性地得到了表达。
情感被近乎完全地体验。这些情感能够自动“泛起”,“渗出”,尽管在充分和直接地体验它们时,当事人仍旧感到害怕和怀疑。
例子:”那种情形有点清楚了,可是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长时间停顿)我试图把握那种恐惧到底是什么。”
例子:当事人正在谈论一个外在的事件。突然她显出痛苦的、受伤的神情。
治疗师:“怎么了——现在是什么在影响你?”
当事人:“我不知道。(她哭起来)……我肯定是有些接近我不想谈论的某件事,或者什么东西。”
此时情感几乎不由自主地渗入到意识之中。
例子:“我感到就在此刻停下来了。为什么我的头脑立刻一片空白。
我觉得我正在紧紧抓住什么东西,正在放弃一些别的东西;我身上的某种东西在说:‘还有什么是我必须放弃的?”,出现这样一个趋向,即开始认识到:体验一种情感会涉及一个直接对象。
引用的这三个例子恰恰说明了这一点。每个案例中,当事人知道他体验到了某种东西,知道对于他体验到的东西还不够清楚。但是他也渐渐意识到这种模模糊糊认知到的对象就在他内心,是一个机体事件,据此他可以审察他的象征和他的认知概括。这常常可以通过他与这个对象的心理距离表达出来。
例子:“我真的还不能把握它。我只是试着在描述它。”
对于自动“泛起”的情感,有诧异和惊骇,而很少有愉悦。
例子:谈论起过去的家庭关系,当事人说: “那已经不重要了。
嗯——(停顿)我也说不清楚,可真是有意思——但是我一点儿都不明白……啊,是的,就是这个!现在我能够忘记它而且一一哦,那本来并不重要啊。哦!所有那些苦恼和倒霉的东西!”
例子:当事人在表达他的无望。“我现在仍然惊讶这个东西竟然有这么大的影响力。我的感情几乎被它完全占住了。”
出现越来越强的对于情感的自我拥有,以及认同这些情感、做“真实自我”的愿望。
例子:“真正的问题在于,我这个人一直努力想要做个善解人意、宽厚温和的人,可是骨子里我根本不是这样的人。我脾气不好。爱对人发火,还有我觉得自己有时候挺自私的;可是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装成另一种样子。”
体验过程变得灵活,没有了疏离感,情感能够常常表达。
在机体事件及其充分的主观经验之间没有了时间的延宕。下述案例中的叙述十分精确。
例子:“我还是觉得难以搞清楚,为什么我会这样悲伤,爱哭泣。
我只知道,每当我触及某种情感,我就会觉得难过——当我难过的时候,通常会帮助我穿过一堵我给自己造的墙壁。因为某件事情,我会觉得受了伤害,自动地就会出现一堵墙,把这些东西隔开,于是我就不能真切地感受任何东西了……假如我能感受,或者说受到伤害的时候能够有即时的情感反应,我立即就会哭起来。可现在我没有任何感受。”
此处我们看到当事人已经把自己的情感作为内部对象,并以此为参照来澄清其意义。他认识到,自己的悲泣其实是受伤体验的延迟的、不完整的表现。他同时认识到,他的防御机制过于坚硬,目前他连受伤的体验能力都没有了。
经验的解释方式更加灵活。经常出现新颖的领悟,能够发现、审视并质疑个人的构念。
例子:一位男子说:“这种讨好别人的需求——强迫式的欲望——真的一直是我生活的基本假设(他开始抽泣)。好像是,你看,就像是一条不可置疑的箴言,我必须取悦他人。我别无选择。这是强迫式的。”
他清楚地表明这种假设只是一种构念,现在很清楚,它已经不再是不可置疑的了。
情感与意义的分化过程表现出明显而有力的准确倾向。
例子:“……我内心里有种张力,或者说一种无望感,或者说一种不完整感——我的生活现在就是不完整的……我不知道。最接近的说法似乎是:无望感。”显然,当事人是在试图捕捉一个准确的用词,以便使自己的经验得到象征的表达。
经验之中的种种矛盾和抵触得到越来越直接的面对。
例子:“我的意识心灵告诉我自己,说我这个人是有价值的。但在内心深处我却根本不相信。我觉得我是只老鼠——是个废物。我对自己做任何事情都没有信心。”
对于当前问题的个人责任出现越来越清楚的自我接纳,并且开始关注自已的作用。自我内部的对话交流更加自由、流畅,阻碍明显减少。
有时这种内部对话可以得到清楚的表达。
例子:“我的内部有个声音在说:‘还有什么我必须放弃?你已经剥夺了我那么多的东西!’这是我在跟自己对话——那个内心深处的我在挑战这个管家一般的我。他在抱怨说:‘你管得太多了,滚开吧!”,例子:常常可以看到这种对话采取聆听自我的形式,即参照直接的体验来验证认知的概括。当事人说:“非常有意思。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个样子来看事情。我只是试着验证一下。过去我总是觉得,冲突都是由外部原因引起的。这种内在的方式对我来说很不习惯。可是这是很真实的——非常实际的。”
我相信,我所举的关于变化过程第5阶段的例子能够阐明几个论点。首先,这个第5阶段与我所描述的第1阶段隔着很远的心理距离。
此时当事人的许多方面都处在流动之中。与第1阶段的僵化状态形成对照,他接近了他始终处于流动过程的有机体状态。他接近了自己情感之流动的存在。他对经验的建构有了决定性的自由松动,并不断地依据内外的对象和证据得到检验。经验得到了高度的分化,而已经流动的内部交流也能够做到更加准确。
在特定领域内关于过程的例子
因为我老是说,似乎当事人整体上来说是处在某一个阶段,那么在继续描述下一个阶段之前,我要再次强调,在个人意义的特定范围内,由于经验与自我观念如此明显地不一致,那个过程或许会下降到当事人一般的发展水平之下。或许以一个当事人的情感这样一个特定的领域为例,我可以说明,在经验的一个有限的片断内,我所描述的过程会以何种方式运作。在施林( Shlien,19 59)发表的一个完整的案例中,当事人在晤谈中自我表达的性质,大约处于我所说的描述系统的第3或第4阶段。然而当她进入性的问题这个领域时,她的变化过程却明显低于这个阶段。
在第6次晤谈中,她感到有些事情简直没有办法告诉治疗师一一然后,“长长的停顿之后,她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在直肠周围有一种灼热的感觉,而内科医生对此可能找不到任何原因”。在此处,问题是被完全看作是外在于自我的,经验的性质是极为自我疏离的。如同我们描述的那样,这显然是第2阶段的特点。
在第10次晤谈中,灼热的感觉已转移到她的手指头上。接下来她非常尴尬地讲述了儿时玩过的裸体游戏以及其他一些性的活动。此时,虽然在我们所说的过程演化尺度上,可以看到明显的进展,但体验的性质还是在讲述非自我的行为,情感还是被当作是过去的客观对象。她的结论是:“因为我就悬很坏,很肮脏,就是这样。”此处这个有关自我的表达也就是对一个未分化的、僵硬的个人构念的表达。这个表达的性质是在我们演化过程的阶段3。下面一个自我的陈述,也属于阶段3,只是在个人意义上显示出较多的分化。“我认为,内在的我是性欲过强,外在的我又不够性感,不能吸引我想要的异性反应……我希望自己内外一致。”这最后一句话是对个人构念的朦胧疑问,有着阶段4的特性。
第12次晤谈中,她使这个问题更深入,断定她并非天性就是淫乱的。显然这里有第4阶段的特性,明确地向她自己解释经验的僵化方式提出了挑战。在这次晤谈中,她获得了向治疗师诉说的勇气:“你是一个男人,一个长得挺好看的男人,我所有的问题就在于像你这样的男人。如果你年老一点就容易多了 ——更容易,可是并不是更好,从长远来看。”说了这些之后,她心情烦乱,十分局促不安,感到“我把自己暴露给你,就跟裸体似的”。此时一个直接的情感被表达出来,这种情感虽然是勉为其难、心有余悸地得到了确认,但的确是一种主观的表达,而不再是一种客观的描述。这时的体验较少自我疏离,较少结构的束缚,而且是即时的体验,虽然还是只有很少的自我接纳。在“更容易,可是并不是更好”这句话中,毫无疑问个人意义的分化非常明显。
所有这些都体现了变化过程中阶段4的特点。
在第15次晤谈中,她描述了许多过去关于性的体验和情感,如同我们已经呈现出来的那样,这些都具有第3和第4阶段的特性。她曾经说:“我想伤害自己,所以我开始与可能伤害我的男人交往——与他们的阴茎交往。我既享受它,同时又被伤害,这样我就满足了自己因为追求享乐而受到惩罚的欲望。”在此处她对自己这种解释经验的方式有所体认,而没有将它理解成外在的事实。很显然,这种解释方式也受到了质疑,虽然是含蓄的、不直接的质疑。关于体验享乐以及她应该得到惩罚的情感,这类矛盾因素也得到了确认和关注。这些特性都充分表现了第4阶段乃至更高阶段的特征。
稍后,她描述了以前她在享受性乐趣时的那种强烈的羞耻感。她的两个姐妹,两个“端庄稳重的淑女”不能达到性的高潮,“所以,只有我是一个坏女人”。到此处为止,仍然表现出第4阶段的特征。接着她突然问道:“或许我真的是一个幸运的女人?”对当前情感的表达,情感体验的自发品质,对这种惊愕心理的直接体验,对她先前的个人构念坦率而明确的质疑,显然具有我们描述的第5阶段的特征。在个人变化的过程中,在接纳的氛围中,她已经向前走了距阶段2相当远的心路历程。
我希望,这个例子能够表明,在个人意义的特定领域中,随着当事人被接纳,当事人会变得越来越灵活,越愿意改变,越能够成为一个过程。或许这个案例可以表明,根据我的信念,这个经验得以流动的过程,不是发生在几分钟或几小时之内,而是发生在几个星期或者几个月内。它是一个不规则地向前发展的过程,有时会后退一点,有时似乎没有进展,而是横向扩展自己的阵地,但最终会在自己的流动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