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伟坐在产室外头,两手紧紧捂着额头,护士们的忙乱脚步和金属盘的相互碰撞声让他更加心烦意乱。他的眼睛红通通的,头发油得发卷,脑袋像是被不断缩紧的钢板挤压似地疼痛,昨晚喝得太多,甚至记不清自己回家后都砸了些什么。自从两个月前他作为专栏作家任职的那家小杂志社倒闭之后,他每夜都要出去寻找酒精,将怀孕待产的妻子留给她从老家赶来的母亲在医院照顾。新生儿是个女孩的消息让他的眼皮更沉重了几分,他将后脑勺靠在脏兮兮的墙壁上,长长吐出一口气: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孩子的名字就此决定。而在此之前,杜伟所有关于这个孩子的想象都是自己如何在小学足球场边的观众席为他加油,在他初次遗精时坐在床沿用柔和的语调向他解释男性的生理构造,共同保守关于他第一个小女朋友的秘密,在他母亲出门时偷偷拿出两个小玻璃酒杯与他对饮——无论男女的新生婴儿看起来都是同样黏糊糊、皱巴巴的粉色小怪物,可“女儿”这一简单事实就足以再次摧毁他对未来的全部幻想。取而代之的是他所有将杜康当作男孩培养的努力,从小杜康便剃成毛刷子似的短发,被父亲看见穿戴粉紫色的裙子或那些小地摊上的便宜塑料首饰就会惹得他大发雷霆,甚至还有小女生满面通红地向杜康递过夹杂着拼音的情书。他会搂着女儿的肩膀和她谈论所谓“男人的话题”,对国际政治和官僚主义大发评论,总的来说是希望他们每多挣一枚罪恶的硬币就要为此挨上股间的一脚。杜康的母亲似乎比父亲更讨厌自己的孩子,看见她放学后还和一帮男孩在草丛里打滚、或是腋下夹着脏兮兮的玩具足球满身汗臭地回家时,她便会怒气冲冲地拎着杜康的后衣领,像提着一只小猫那样将她丢进卧室里,从外面锁上门,再拔下钥匙塞进自己的围裙口袋里。
杜康的性别认知只是她父母之间无穷无尽的争吵话题的其中之一。她母亲在她床头摆上一圈比她本人还大的玩具熊,给她购置公主裙和绑带凉鞋,并鼓励她在碎花封面的笔记本上写日记,把她的房间布置得像个芭比娃娃生活的地方。她父亲喝醉酒后对家里的一切都要发表意见,砸碎台灯,把妻子的首饰盒往阳台底下倒。家里的许多布偶都被他开膛破肚过,他会一边将扯碎的棉絮从裂口处掏出来往外扔,一边对杜康喊着:“你瞧,这是心,这是肺,这是肠子,这就是你心爱的宝贝们肚子里装的东西。”
杜康从她父亲那里继承了愤世嫉俗的习性,自从小学二年级时在网络上观看了动画《魔法嘭嘭嘭》全集之后,她将之奉若神明,对其它一切虚拟作品都嗤之以鼻,列举它们比不上《魔法嘭嘭嘭》的理由清单,将周围人划分成两种类型:欣赏并崇拜《魔法嘭嘭嘭》的,和太过弱智以至于无法欣赏的。她父亲是前者,因为他某天喝醉回家之后偶然看见杜康第十二遍复习《魔法嘭嘭嘭》时,对里面的某句台词“人一生能说的谎言是有限的”大为赞同;而她母亲是后者。由此,杜康在父母永无止境的争吵中越来越偏向父亲那边,从本来默不作声的立场渐渐开始帮腔,最后演变成二对一的激烈战斗。在一次精疲力竭的混战之后,母亲摔门离去,杜康向父亲大声质问道:
“你当初是怎么想的,才会娶这样的女人?”
“小畜生,她是你妈!”杜伟回答,“我当初娶她的时候,可不是狗日的现在这个样子。”
父亲和她的同盟维持到她十二岁时月经初潮为止。轮到她母亲坐在床沿细声细气地向她介绍怎么将卫生巾贴在内裤上,她父亲则不得不面对杜康真的是个女孩儿的事实。他不再管她房间里那些玩具熊和日益增多的少女小说(尽管杜康在读完之后都对情节大肆嘲笑),照常每晚出去喝酒,照常回家找茬吵架,但没再强迫她去定期剪发,也没再向她没完没了地讽刺过去杂志社的责任编辑。他以八百米赛跑最后冲刺的速度衰老下去,很快就因为日益严重的腰酸背痛而辞去了钟点工的工作,成日歪坐在藤椅上抽烟,向杜康的外婆回忆自己贫穷但充满希望的青年时期。女儿也成了他醉酒回家之后看不顺眼却无力改变的东西之一。每当他用僵硬的眼神直直盯着杜康,试图吐出什么抱怨的句子之前,杜康就会一头钻进卧室里,用硬木椅子从里面抵住门,然后打开她装饰着《魔法嘭嘭嘭》周边贴纸的笔记本电脑。
杜康在彻底失去这个从未存在过的战友之前就找到了“Cia”。在《魔法嘭嘭嘭》的大区里人们都是她理想的教友,很快她就不再满足于单纯地浏览,对着像素惨淡的摄像头录了一段热情洋溢的介绍《魔法嘭嘭嘭》的短视频发布在大区里。本来对于长期混迹在这儿的用户来说,她所说的那些内容都再熟悉不过,但因为她可爱而稚嫩的脸蛋和声音,这段视频仍然大受欢迎。接着她又录制了点评赏析《魔法嘭嘭嘭》的第二期和第三期,购置了采音功能更强的立式话筒,随后而来的第四期、第五期则是对时下质量平平的动画作品的善意嘲讽,并且还自学了后期剪辑的种种技巧。
实际上真正使“嘭嘭”这个账户备受推崇的源头是站长老C将她的视频置顶到全站首页,还给她的用户名加上了闪闪发光的彩虹色特效。老C给她的支持远多于此,他向她介绍同样做短视频的朋友,帮她去和擅自转载的其它论坛的站长理论,给她邮寄自己在动漫活动上用拍立得冲洗出来的照片。她和老C分享自己的十五期超长系列的宏大计划,关于如何对《魔法嘭嘭嘭》进行细致到每一个镜头背后有何深意的详细解析,老C建议她录视频时换上她那件深蓝色鸡心领毛衣,再将脑后的头发扎成一簇鸡尾巴似的小辫子,因为这样的造型和《魔法嘭嘭嘭》的男主角相似。嘭嘭愉快地接受了这项提议。尽管这个系列最终流产于她怎么也没法让自己满意的开场白,但她之后每一期视频中的穿着几乎都是老C在出主意。
第一次面对面地见到老C时,她十三岁,他二十一岁。这是个皮肤黝黑的高胖青年,两条生长过于旺盛的眉毛在额心汇成一线,穿着印了语法不通的励志英文句子的衬衫和球衣似的吸汗短裤,趿拉着一双军绿色凉鞋,走起路来伴随着鞋底和地面之间那哮喘似的摩擦声。可他对自己身上一切邋遢恼人的细节都视而不见,又或者心里一清二楚,只是早已放弃了改善形象的打算。他在某个全国知名的大学里读IT方面的专业,从初中就开始接触编程,也正是这份天赋帮助他拿下了自主招生的胜利,并且使他说话时那慢悠悠的谦逊腔调透出一股神秘的聪明劲儿,好像在他看似普通的一词一句底下还涌动着一片浩瀚的深海。
“Cia”本来是老C在网络上一贯使用的账户名称,Cia同人论坛建立之后,第一批活跃用户都称呼他为老C。自从他发觉到自己的写作兴趣之后断断续续地写完了两本神魔小说,很快被网络小说平台上的其它相似作品所淹没,出身平凡的男主人公,不知为何倾心于他的身材苗条脸蛋漂亮的各种女角,尽管老C一再强调自己的小说虽然在角色设定和情节编排上都和大部分网络文学相似,但它的特别之处正在于真诚描写了其它小说都在匆匆带过的主题——爱情,而非色情。两部小说在文学网上几乎无人问津,但他后来尝试的同人写作却意外地广受好评,尤其是围绕动画《泳池少女》的长篇连载,这部号称“青春、运动、热血”的动画里充斥着各色少女们泛着水光的白嫩大腿,除了男主角和名字都不出现的路人之外,所有角色的头发都五彩斑斓,性格和言行则将“傲娇”“天然呆”之类的流行标签发挥到极端;老C的长篇连载选取了那位留着男孩子气的短发的吊梢眼学妹和身体病弱无法下水、即使在夏天也穿着长袖长袜的负责制定游泳部比赛战略的学姐作为两位女主角,用日本传统文学式的细腻笔调描写了这两颗各自孤独的心如何逐渐接近,还有少女和少女之间若隐若现的青春悸动。这篇连载同人文终告完结的时候,底下深受感动的回帖甚至超过了四位数,所有读者都深信不疑:Cia是位敏感而纤细的女性写手。
老C出钱租了服务器,以只身之力架设并完善了“Cia”论坛,因为那篇著名的《泳池少女》同人追随而来的第一批热情用户们很快将“Cia”这个名字传播开去。当他结识到嘭嘭的时候,Cia已经顺利地运营了一年多。
他总是借口多买了票而寄给她漫展的入场券,循着全国各地的动漫活动越发频繁地约会。每一次见面都能切实感到这个女孩的飞速成长,从十三岁时恰好能将脸埋在他胸口的高度,直到她不用踮脚就能和他额头相碰。杜康的父亲已在精神上彻底瘫痪,每天在家的生命活动只剩消耗氧气、香烟和啤酒,母亲则开始整夜整夜地不回家,说是升迁在即,得留在办公楼里加倍努力工作。对于杜康这样机灵得让人无法喜欢的孩子,谁都不担心她能在熙熙攘攘的候车大厅里拖着儿童旅行箱通过安检,只身前往另一个城市。她自己也从未担心过:老C会在火车站口等她,一边用头戴式耳机听着音乐,一边跟着节拍将身体的重心来回交替,直到杜康在人群中灵活地左闪右避,一路小跑过去将他拍醒。然后他会微笑着接过她所有的行李,那些紧紧挤压才能勉强拉上旅行包拉链的换洗衣服、准备送给初次见面的网友们的礼物甚至没做完的作业,担在他壮实的躯体上时都好像一只空荡荡的塑料袋那样轻松。接着他会按照事先查好的路线图指引她到达旅馆,在关于明日计划的闲谈中度过她呈大字型倒在床上撒娇的这段时间,等她洗完澡并换好衣服,带她去和约好了的朋友们见面吃饭。杜康毫不怯于向他展示自己的身体,难说这是否跟她狂野放肆的童年时光有关。他第一次看见杜康的裸体时,她的乳房还像男孩子一般平坦,光溜溜的下体和别处肤色并无二致——当老C在她身边时,这些城市就显得不再陌生了。
事情发生在母亲彻夜不归的另一个晚上,也是她启程去某场动漫展会的前夕。杜康放学回来,看见父亲斜躺在藤椅上,眼神漠然地望着天花板,盖着大腿的毛毯搭在椅子扶手上,显然是一整天都没有变换过姿势。她父亲已经懒于外出寻醉,甚至不愿起身去冰箱取出两罐啤酒,和以前熟识的酒友们也彻底断了联系,但看起来仍然总是一副醉醺醺的模样。她突然想起过去父亲左手举着小玻璃酒杯跟她指天骂地的模样,那时他幽默而尖刻的语言总能逗得她咯咯大笑,尽管她并不理解父亲为什么如此仇恨电视屏幕里那些西装革履的发言人。杜康并未径直走向卧室,而是坐在沙发上向父亲说起学校里蠢头蠢脑的学生会成员,说起她在网聚中开怀畅饮的经历,说起她明天要见的那些朋友,并且无可避免地说起老C。父亲一直用醉酒者独有的专注神态盯着她,突然出声打断了她的喋喋不休。
“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父亲说,“就是不要谈恋爱。”
“我没有谈恋爱呀,老C只是我的朋友。他比我大八岁呢,而且一直都很照顾我,他…”
“放你的屁!谁都清楚这小子在打什么如意算盘。你现在还小,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后悔。后悔一辈子。”
杜康愤愤地提起书包走向卧室,关门前朝他骂了一句:
“真是小人之心!”
第二天晚上,她和老C赤身裸体地躺在旅馆的大床上时又想到了和父亲的这次谈话。房间里没有开灯,被子也给踢到了床下,电视里的深夜新闻节目正在播报战争国家的儿童过着怎样忍饥挨饿的生活,飘拂的窗帘缝隙里隐约透出的城市灯火映照在老C覆满茸毛和黑痣的大腿上。杜康突然问道:
“你的第一个女朋友是谁?”
“是你。”老C回答,“我宝贵的童贞就献给了未满十四岁的小姑娘。”
“我满十四岁了,”杜康笑嘻嘻地说,“不过我劝你最好还是早点去自首。”
杜康升上高中之后搬离了原来那个家。她的脑瓜灵光,这谁也无法否认,她总能找到方法骗过老师和保安,提早溜出校门去赶晚上的火车。再也不需要动漫展览之类的掩饰,她每个星期五晚上都乘两小时的车去老C所在的城市。当然,能作为嘭嘭和Cia站长见到朋友们更好,尽管有人已经私下里称她为“站长夫人”,但他们还是能享受假装普通朋友的乐趣。人一生能说的谎言是有限的,杜康毫不怀疑自己在成年之前就会用尽此生的限额,但是如果能作为代价换来这几年的欢愉,她宁愿下半辈子都恪守承诺,当个无聊至死的老实人。
和“糯米圆圆”见面聚餐的那次只是他们众多交谊活动中的一场。此前不久,她和老C刚刚联手完成了一项令人兴奋的秘密计划:老C很久之前就告诉她,因为Cia论坛的崭露头角,有个文字冒险游戏《明宵再梦》的制作团队注意到了他的写作能力,并邀请他加入编剧组,和其他几个网络写手共同按照剧情大纲编写上百万字的具体台词。这是个投资巨额的正式项目,虽然通关后的stuff字幕里不会出现老C的名字,但这好歹是他靠写作拿到薪金的第一份工作。杜康一直对文字冒险游戏兴趣缺缺,在她看来,游戏应当是制作方和玩家、或者玩家和玩家之间的互动交流,而文字冒险这种单方面灌输的游戏形式简直称得上野蛮。玩家除了在偶尔出现的选择项之间点点鼠标之外还能做些什么呢?所以,当《明宵再梦》声势浩大地正式发售、老C满脸兴奋地委托杜康帮他在视频中做点宣传时,她坦言自己说谎的功力还没熟练到可以在摄像头——上万粉丝热情的眼睛——前面帮一个自己毫无感觉的游戏说好话。
意外的是,老C对此完全接受。“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他说,“但是你知道吗,给明宵做宣传并不代表你必须得夸它。是褒是贬都无所谓,只要更多人能听说明宵这个游戏就行。这只是一个话题度的问题。”
他想了想,添上一句:“如果游戏销量大的话,我能拿到提成的。”
对平庸的作品吹毛求疵一向是嘭嘭的长处所在。她熬夜集齐了《明宵再梦》的全CG,将自己尤其看不顺眼的台词截屏保存,一一记下角色们前后性格不符的地方,甚至还花了一下午去旧书市场找到了《明宵再梦》的原作,这篇作者已不可考的传奇小说被收录在繁体字的《明代民间小说摘选》里,还有不少错印漏印的地方。关于《明宵再梦》的评论视频被老C置顶到首页,果然如同预计的那样引起了争论,站在嘭嘭一边嘲讽制作团队把这笔巨资喂了狗的,反对嘭嘭而指责“就是她这种人在妨碍国产游戏的发展”的,火热的骂战当晚就将帖子延续到了几百页,而引燃导火索的嘭嘭却沉浸在和老C成为同伙的幸福之中。嘭嘭裹着浴巾坐在老C的大腿上滚动鼠标滚轮,阅读那些辱骂甚至威胁她的私信,老C一边亲吻着她潮湿的头发一边向她轻声道歉。看到糯米圆圆发来的消息时,嘭嘭正陷在面对千军万马时的狂热和兴奋之中,她向键盘伸出两条光裸的手臂,浴巾随之滑落到地板上。
但正如她父亲所说,后悔的时刻很快便到来了。
杜康开始了高三的学年。她比班级里的同伴都小一岁,因为小学时跳了一级,这在她十二岁看到内裤上黏糊糊的血迹而大声尖叫之前还是她父亲引以为傲的谈资,但现在不知怎地却变成她向母亲解释为什么成绩已落到倒数时的拙劣借口。现在周末她不得不去参加全天的补差班了,每周只给不到半天的休息时间,因而她的短视频事业永远停留在了十六岁,和老C见面的频率也越来越低。有一次她实在无法忍受这个因为没有老C在身边而显得愈发陌生的城市,在某个星期三,她没有经过那些精致的谎言就跑出了学校,这股冲动一直驱使她穿着高中校服两手空空地来到老C的工作单位门口,满心想给他一个惊喜,老C的回复却是:
“今天我有事不在单位,你先随便找个旅馆住下吧。”
她颤抖着在手机键盘上按出的短信还没发出,又接到了老C的新来信:
“记得把地址和房号发我一下”
晚上他风尘仆仆地敲开了杜康的房间门,张开双臂等待她像小鸟似地扑进他的怀抱,但杜康却一言不发地走回到床边坐下,满脸泪水地凝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城市。她按照往常的习惯洗过了澡,将校服外套和胸罩揉成一团扔在地板上,已经发育成熟的乳房的形状透过那件深蓝色鸡心领毛衣显现出来。
“我今天才知道,我和你之间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幻觉。”
这是《霍乱时期的爱情》里费尔明娜拒绝她的初恋情人时说的话。她清楚老C没读过这本书,他所自称的对写作的热衷还不足以支撑他去啃那些装帧精美的名作。他一直都是个无知、丑陋、自作聪明的傻瓜蛋。
老C没能明白这话的含义,坐到杜康身旁搂住她的肩膀,就像小时候她父亲所做的那样。晚上完事之后她的情绪才稍平复了些,两腿夹着被子窝在他怀里,听他说因为工作日渐忙碌的缘故,他在考虑将Cia论坛委托给过去的大学同学经营。他说Cia的人气足以接到报酬丰厚的各类弹窗广告,可是他过去不愿这样做,因为用户在开开心心地浏览同人文时突然跳出制作低劣的网页游戏窗口让Cia显得太过低端;现在他则很遗憾要让出这个赚钱的机会。他说自己不再关注动画已经很久了。
由此开始的关于动画的话题不知怎地转入了对往昔的追忆。“魔嘭挺不错,但我一直觉得你对它过誉了,总的来说是部好作品。”他说,“相比之下,泳池少女就是个卖肉的垃圾。我看过里面所有人的本子,起码每个角色各十本,再看动画原作时心里只剩她们大张双腿的样子了。”
“《魔法嘭嘭嘭》不只是部‘好作品’!”杜康从床上跳起来,“魔嘭是不可超越的神作,是所有版本的动画史里都不得不提的名字!”
她将枕头狠狠砸在老C脸上:
“我不许你这种智障、丑逼、人渣侮辱魔嘭!穿上裤子滚吧,房钱从来都是我付的,滚出我的房间!”
一切都完了。杜康注销了自己在Cia的账号,删除了所有老C的联系方式,这下她不得不独自面对老师和母亲对那个无故出逃的星期三无穷无尽的追问,过去的粉丝发来询问的焦急的短信,还有不能对任何人诉说这段经历的事实。离开老C的那个晚上正值年初的倒春寒时节,当那股凉意悄无声息地消融在暑气之中时,杜康毫无悬念地在高考里输得一败涂地。随同其他考生一起走出考场时,耳鸣和蝉声从四面八方袭来,脚下的水泥地面踩起来像棉花似的。
她不得不回到那个家里。父亲仍然歪躺着,毛毯的边缘仍然搭在藤椅扶手上,好像他在这些日子里从没变换过姿势。她干脆地坐到沙发上,以简直称得上愤怒的眼神紧盯着她父亲,宣布她决定复读。
“没必要。”父亲慢悠悠地说,“我早知如此,所以打算出钱把你送到国外去。这个暑假你好好补补英语吧。”
只有糯米圆圆还在不断给她写信、发邮件,甚至到了让她后悔留下自己的地址和手机号码的地步。开始她还回过几封,礼貌地感谢糯米圆圆夹在信件中寄来的那些手稿,问她过得如何,为自己高中期间不能经常回家收信(后来又不得不解释学校的传达室不代收学生信件)而感到抱歉。高三后的暑假,有天晚上,杜康正对着厚厚的词汇书背得头昏脑胀,电风扇的嗡嗡运行声中突然响起了手机的短信提示。那些看起来大同小异的字母都混作一团,她抓起手机,歪倒在椅背上。这已经是连续第五天在这个时间点收到糯米圆圆的短信了。
“嘭嘭,你还好吧?我听你朋友说,好像你高考发挥得不太好,打算去国外读书了。是真的吗?你要去哪个国家?到时候写信还方便吗?”
“你还有在玩其他的网络平台吗?我很想念你做的视频,也不是想勉强你啦,就是看看你最近在做什么也好。Cia的站长已经换掉了,而且因为嘭嘭离开了,好多人都跟着不玩了呢”
“你是不是换手机号码了呀?如果不是嘭嘭也请你回个短信告诉我哦。还是说嘭嘭最近很忙,没空看手机吗?”
杜康的胸膛里仿佛有无数声尖叫呼之欲出。
“请你暂时别联系我了”
为了让写给嘭嘭的第一封信尽善尽美,袁媛揉烂了许多份草稿,那段时间她卧室的垃圾桶里满是碎花信纸的纸团。为了不让父母起疑,她还特地用了黑色垃圾袋,这样将垃圾袋带出房间时父母就不会看见她那些无谓的努力了。她将嘭嘭的第一封回信夹在自己的画册首页,写作业的间隙里就拿出来欣赏。为了寄给嘭嘭,画册里最让她得意的那些作品都被她用尺子裁下,有几页被裁去的倒霉画作在她正准备装入信封时因为越看越觉得幼稚而被扔掉了,现在速写本里只剩些稀稀拉拉、不堪入目的草稿。
初三的课业对袁媛来说也相当吃紧,她几次在深夜偷偷打开电脑时被父母抓到并拔掉网线,最后电脑被整个儿搬出她的房间,手机也被换成了只能收发电话和短信的老人机。袁媛学会了利用课后学习的借口偷偷去网吧,把校服外套团团塞进休闲包里,在浓厚的香烟烟雾中佯装着急地掏遍口袋,然后低声对网管说:“不好意思,身份证没带。就上一个小时,请你行个方便。”
她不再翻来覆去地看嘭嘭过去的那些视频了。那是嘭嘭对外人做出的模样,无论谁点开Cia的链接就能看到,可嘭嘭就在她的邻座一起吃过饭,摸过她的大腿,还给她写信,交换手机号码,说些只对她说的话——现在她已不是埋没在嘭嘭众多粉丝中的区区一员了。她是嘭嘭的朋友。
课堂总是漫长而无聊,袁媛坐在小组的第三排,昏昏欲睡的前后座之间只有袁媛总是带着饱满的笑容,用闪闪发亮的眼睛望着老师作出那些痛心疾首的演说。自习课上她偷偷对着草稿纸数“嘭嘭”两个字一共有多少笔画,怎样写才能匹配得上这两个字本身具有的可爱。到了晚上,袁媛蜷缩在被窝里编辑准备发给嘭嘭的短信,通常花上几十分钟她就会对自己的表达能力心烦意乱,转而去翻看自己和嘭嘭那为数不多的短信记录。老人机的短信功能无法同时察看来信和去信,她边读嘭嘭的回复边猜测自己当时说了些什么,直到停留在最久远的一条“好的,嘭嘭收到”再怎么按向左的按键也没有反应为止。“我爱嘭嘭”的信念在袁媛的头脑里不知怎地变幻成了“嘭嘭也爱我”的结论,尽管嘭嘭通常要隔两三天才会回复她的短信,她也会想象着嘭嘭在高三的学业忙碌中很少有摸到手机的机会,总是寻找晚自习时看班老师起身去洗手间之类的空隙匆匆发出两三个字的回信。有天夜里,袁媛为了将字数溢出而被自动分成三条的短信删删减减而忙到凌晨一点多,按下发送键之后本想将手机塞回书包的夹层里,装作完全没有动过的样子,可是还没等她将脚尖伸进拖鞋里就接到了嘭嘭的回复:
“早点睡,晚安:)”
袁媛就那样定定地坐在床边,盯着屏幕上这五个字,除了偶尔将自动熄灭的手机屏幕按亮之外再无其它动作。来自嘭嘭的即时回复,在另一个城市的同一个静谧的夜里,地球上的其他所有人都在梦乡之中,但她和袁媛一同醒着。她在做什么呢?是终于完成作业之后疲惫地拿起手机,恰巧看到袁媛的来信后微笑着回复的吗?
所有这些幻想都突然止于她母亲的一声怒吼。
“袁媛,你看看几点了?你是不是在玩手机?”
她没听见初冬夜晚的风,没听见她母亲起床走动的脚步声,也没听见房门被推开的声响。这部手机也被没收了,但袁媛总能找到办法,在心中反复精简短信内容,趁着课间借来同学的手机发送,再迅速删掉去信记录。在课堂上她想象着杜康带着笑意的声音一遍遍默读“早点睡,晚安”和“好的,嘭嘭收到”,当幻象终于延伸到嘭嘭在那片昏黄油亮的灯光中轻声说“我爱你”的时候,袁媛才猛然惊醒:这不是真的;嘭嘭甚至不知道袁媛爱她的事实。
她开始着手准备一封浓烈的告白情书。这必须得用手写信件的方式传达给嘭嘭,让她在回家路上停好自行车去查看信箱,坐在书桌边撕开信封后借着台灯仔细阅读,不然就失却了它全部的意义。袁媛在废纸上记录每一句突然到来的灵感,慎重筛选后再一笔一划地誊抄到碎花信纸上,她将这封密信夹在试卷和练习集之间,看起来就像是某次数学模拟卷的订正记录似的。信的首行“嘭嘭:”是冬天写下的,直到她在信纸末尾画上一个满意的句号时已经是立春时候了,她决定无论如何都要赶在高考前让嘭嘭看到这封信,这样无论她是回应或拒绝,都能带着袁媛的祈祷走进考场。
信写完了,但字体怎么看都不够工整。袁媛在某个星期三的夜里抽出情书的初稿,垫在雪花似的练习卷上头,临时决定要重新抄写一份。这过程又花费了将近一个小时,可是在即将完成时却将最后一段的“嘭”字少写了偏旁,袁媛绝望地试图在字迹的空隙间挤下这个小小的长方形,但作为这样一封力图尽善尽美的情书来说是怎么也无法忍受的。她又抽出了一张碎花信纸,困倦得几乎握不住笔,在反复默念着“别写错字”造成的心理暗示下,这回头一段就把“嘭嘭”写成了“彭彭”。再一张……当她被早晨六点的闹钟叫醒时,发现自己不知怎地睡在床上,被子工整地盖到肩头。桌上的情书已经不见了,只剩各科作业还维持着昨晚的位置,好像从未有过这样一封信似的。
父母没向她提起这件事情。等待的过程比这场终将到来的判决本身更加难熬。袁媛清楚她母亲有多憎恨同性恋,总在探亲回来之后咬牙切齿地向袁媛重复舅舅的事迹:他在同辈都开始炫耀自家孩子的年纪还在找借口不断推脱家里安排的相亲,总说自己找不到中意的对象。有人说他是因为丧失性功能才不敢找老婆,有人说他感染了梅毒,还有人说他在大学时候就是因为和太多小伙子胡搞而被学校开除的。流言越发旺盛的时候,外婆扛着铁锹在床脚下挖出了年轻时为防备饥荒之类的危机时刻而埋下的一罐金首饰,用这笔钱为舅舅强行指派了妻子,顺带向各路亲戚提前送出喜宴的请柬,毫无商量的余地。在婚礼当天的早晨,人们喜气洋洋地聚在院子里给饭桌挨个铺好塑料餐布,厨子开始鼓风烧火,可还是不见新郎的踪影。外婆以为他前夜和狐朋狗友们喝得太多,于是去里屋喊他,却发现他已经死在了床上,肿胀到将近原来两倍的舌头耷拉在青紫色的嘴唇外边,床头上有写满忏悔的遗书和一瓶打开的“百草枯”农药,还未干涸的瓶盖滚落在床底下。这事是典型不可外扬的家丑,老家的亲戚也总对袁媛的舅舅避口不谈,他的名字甚至没被刻在祖坟的墓碑上。他是因为同性恋而送了命。袁媛的母亲是那样为亲弟弟的死而痛苦,以至于认为同性恋是种致命的恶病,将她不幸的弟弟从本应美满的生活中轻而易举地掠走。
袁媛猜测母亲在考虑如何治愈她,光是这个想法就让她心惊胆战。母亲开始亲自接送她上下学,掐着放学的钟点在学校门口等她,嘱托班主任老师一旦袁媛午自习迟到便要打电话通知她。现在她除了睡眠之外的每一分钟都要处于母亲或老师的监视之下,有一回她问后座借手机查资料,没想到当天下午她母亲就得知了这件事并严厉警告她不许再有下次。那封信自然没有机会寄出了,她甚至失去了一切和嘭嘭联系的途径。
她在最终的那场大考里拿到了一个中规中矩的分数,被本地一所中规中矩的高中录取。这个暑假本该是一切的结束,如果父母没有在她不知情的前提下替她报名了那个为时六周的“戒除网瘾夏令营”的话。父母用和蔼的神色共同劝说她回想一下初三这年在网络上浪费了多少时间,该不该下定决心为自己的将来作点打算。袁媛心里清楚无论自己的回答如何,结果都是同样的;她也清楚,这是母亲为了治愈她所做的第一个尝试。
在七月的刺眼光线里,袁媛换上了迷彩服,身上挂着背着大包小包,步履蹒跚地走进那个没有标牌的铁门中。院子里的狼狗接连怒吼起来,守门人将铁链重新缠绕在锁头上。她透过栅栏最后朝父母望了一眼,他们依偎在一起,脸上满是疲惫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