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到最后，只剩下活着。孩子的外婆，我的妈妈临终的前几天闭着眼睛，静静地躺着，不言不语。在她闭上眼睛前深情地望了一眼她眷恋的孩子们，那眼睛里发出死灰色的光芒。在这以前，我对死灰色只是文字上的理解，那一天我对这个词上升到了铭记心中的形象感知。妈妈的眼睛里满是不舍，也是无奈。人在天地召唤时只有举手投降，我妈妈连挣扎都不挣扎，也许她认为挣扎也是徒劳。
有的人一生将富贵、贫穷、幸福、磨难都经历了，我的妈妈，她这一生，幸福的时刻太少，似乎只有磨难。
妈妈生在1949 年，虽然我不知道她童年的生活，但我知道58年中原大地闹饥荒时，妈妈也只有8、9岁。她的个子矮小，和那个年景不无关系。
我保存妈妈最早的记忆是她背着我去集市上用布票给我扯花洋布做罩衣。当时下着蒙蒙细雨，妈妈一手打着伞，一手托着我的屁股，我因为个头大，妈妈走几步就把我往上颠颠。我几次要求下来，妈妈都以地上有水会弄湿鞋而不放弃。女人如水，为母则刚，我的妈妈尤甚。爸爸在外地上班，一年回家三次：收麦、收秋和春节，妈妈除了干农活，其余时间围着我们姊妹三个转。因我小时候长相乖巧，学习也很优秀，一家人都很宠爱，加上我是家中老大，妈妈常坐在缝纫机前给我做衣服，我穿小了轮着弟弟妹妹穿。妈妈的新衣服很少，我记忆中她那件洋白灯芯绒上衣肩膀上有个大大的补丁，妈妈担水时晃晃悠悠，把那块补丁磨得铮光油亮。玉米面和红薯现在是抢手货，在那个年代我吃得胃里反酸。妈妈捡拾着我们姊妹三个吃剩的饭菜，偶尔改善生活，等我们几个饿货吃完也所剩无几了。
那个时代机械化没普及，一切农活全凭一双手，妈妈的青春奉献给了生产队，照样是缺粮户，我们生活在半温不饱的状态中。那时收趟秋就要经过好几道工序：把玉米从杆上剥下来，扯皮，上架。玉米杆从根部分开，用架子车拉回家垛得高高，供喂养的猪、牛食用。根部也要从地里刨出来，便于播种小麦。刨出玉米根的土地还需犁地、施肥、打垄、平整。遇上天旱还得浇水，从八月份开始到十月份截止，整整两个月，俺的老爹老娘就耕耘在那几亩地上。一场秋收下来，不善农活的老爸要瘦几斤，妈妈早就适应了那风里来雨里去的日子，可也要黑不少，皮肤粗糙不少。
光是出力妈妈也不害怕，爸爸和妈妈的吵架让家庭阴云密布，妈妈显得颓废、苦恼。爸爸是工人，像秋收这样密集的重体力劳动，他吃不消。劳累也会使人心烦意乱，脾气暴躁，怨恨社会，抱怨命运。大概是爸爸嫌妈妈是农村妇女，拖累他生活不能舒适惬意。在我懵懂的眼睛里，只看见妈妈悄悄地垂泪，只看见妈妈主动向爸爸示好。妈妈忍辱负重，换来一家子的安宁、和平。
爸爸的两个弟弟，我喊叔叔的，并不因哥哥在外地工作对我们娘四个好一点，遇事斤斤计较。记得二婶和我妈打架，把我妈的大拇指差点咬掉。我三叔家的宅基地是我妈做了结扎手术政府奖励的。妈妈其貌不扬，在爸爸不高看的影响下，一大家人也没有给我妈妈足够的尊重。
当我考上师范，妈妈该扬眉吐气了。可16、7岁的我处于叛逆期，总是和妈妈对着干。每次发生摩擦，习惯于忍屈求全的妈妈总会转怒为笑，想法让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下来，害怕我在外县上学不高兴，又会做些好吃的让我带走，给我塞上足用的零花钱。我家家境贫寒，可我上学在班里足够风光。
我结婚了，前几年磕磕碰碰，和丈夫、婆婆摩擦擦不断，孩子小时身体不好，我哭妈妈比我更难受，常担忧我的身体、我的婚姻。紧随其后，弟妹也成了家，结婚的前几年是磨合期，每个人都经历了鸡飞狗跳的日子，老妈的日子随着孩子高兴高兴，随着孩子难过难过，特别是谁生气回娘家住，妈妈还要陪着笑脸去姑爷家劝姑爷来家接闺女，她害怕年轻人走到离婚那一步，外孙、外孙女可怜……
爸爸办理了内退，本以为可以回家陪陪妈妈了，可家境不太富裕，就又找了份工作。在妈妈眼里，爸爸人帅又有工作，是她心中的神。因此她的一切喜好都迁就着爸爸。爸爸妈妈的感情我不懂，带有那个年代的特点，不满意却又承担着各自的责任。爸爸算是一个好男人，因为他没有抛弃和他不般配的妻子，也在为家境的富裕操劳、努力着。
妈妈和爸爸聚少离多，我们小时侯围着妈妈，忙忙碌碌中她没有感到孤单，我们成家后一个个飞离了巢窠，孤独、郁闷中妈妈却患上了抑郁症，特别是57岁那年，妈妈到了更年期，爸爸依然在外边上班，妈妈一个人守着偌大的农村四合院，她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可我们缺乏医学知识，不知道抑郁症也需药物治疗，只认为给妈妈多些关心，多些开导就能顺利度过。苍天无情，我那没有享受过一天清福的妈妈因为抑郁人生无味跳楼自杀了，享年57岁。
妈妈也有几次辉煌的经历，她贩卖过鸡仔、变蛋。因为是党员，在小队选举时曾被后来的队长巴结过。种的地亩产高受到众人的羡慕。也有企业想让她去餐厅帮厨，后因爸爸阻挠没去成，因为老爸认为我妈素质低不能胜任企业工作。但当她被人肯定时，我都看见其沧桑的脸上一度春风。
岁月无情，抹去了丧母时的悲痛，暗淡了母亲留在儿女心上的形象，那年那月那事，像云一样轻浮，像雾一样朦胧。
又到了中秋团圆的日子，心中有隐隐的痛。我重捡那怀母的思绪，像擦亮镜子一样，小心翼翼，一遍一遍，让母亲的形象清晰、明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