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啪——哒、啪——哒……”女式拖鞋刺耳而有节奏的趿拉声从浴室那头传来，顾寒皱了皱眉。他顶不喜欢孙眉走路时故意制造出的动静，那啪哒声趾高气昂的，一下接一下儿，警钟似的，规律又野蛮地踏进顾寒的心上，仿佛时时刻刻都在提醒自己刚才的出轨。

他愈是不喜欢，孙眉愈是要放大他的不安。这难捱的两个多月，为了要按捺住见面的冲动，孙眉绷得全身的牙根与筋骨都酸痛了。现在，她要边大喇喇地走路，边慢悠悠地盘头发，镶了琉璃水晶的发箍在流动的灯光下明晃晃的，随心所欲地放着光芒。她愿意让自己随心所欲地，此间，此刻，她才能毫不怀疑她和顾寒这一段情仍然真实存在着。

孙眉走近客厅的沙发，顺势倚进顾寒怀里，未干透的发散发着浓郁的洋甘菊洗发水香味。

“这书有什么好看的”，孙眉拿开顾寒手中的书，嗔道，“这回一走，下次见面又得到什么时候？”

孙眉说话时，一绺湿润的细发随着音调的抑扬微微颤动，似是而非地轻触顾寒的脖颈，像一只淘气的小兽不经意的舔舐。

“你呀，都问过多少回了，我们得见机行事。”顾寒笑着，搭在孙眉肩上的右手往里拢了拢。

“见机行事见机行事，什么时候是个头，真受不了。”

“你得考虑我的处境……”

“我就是太考虑你的处境了。”孙眉语带委屈。

“好啦，我何尝不知道你的想法，会有那一天的。”

孙眉是顾寒当年带的研究生。她有着瓷白透亮的皮肤，长而浓密的睫毛下，有着一双黑亮妩媚的眼睛，仿佛冬夜林木掩映的那一点灯火，对闯入的夜行者有一种激荡人心的神秘诱惑。然而她又不全然是艳丽的倾略性的美，她小巧的鼻子，微翘的嘴唇，说起话来右颊上的酒窝若隐若现，一派阳光天真的孩子气。无疑，孙眉对异性是有着强烈吸引力的，或许长得好看的人都是被上天宠坏的骄子，法学院许多男生，其中不乏优秀脱颖的，都或殷勤或小心地恋着她，可她统统不喜欢。

唯有顾寒待她不同些，三十五岁的青年才俊，法学系的副教授，高大俊朗，举手投足间都是谦谦君子的做派。借合作课题之便，他们相处机会不少。孙眉不懂，为什么平素平易近人的顾寒，对自己有一种特殊的淡漠。两年多来，不论孙眉如何刻意亲近与暗示，顾寒全不理会，仿佛临风而立的侠士，拂袖一卷，窸窸窣窣身后暗器落了一地。她这样骄傲的人，仿佛是爱上他了。他这一拂袖，不仅挡掉了孙眉的暗器，也挡掉了她身边环绕不穷的追求者，她心中再容不下别人。

顾寒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他自矜于孙眉这样的美人儿对他的示好，但出于道德的自律，只能对孙眉敬而远之，唯恐泥足深陷。他与妻子周明慧的婚姻是法学院的一段佳话，明慧是法学系的讲师，温柔娴静，对顾寒也是百般体贴，他不能不为明慧着想，况且，在事业风生水起的关键时期，他决不允许自己行差踏错一步。

但事情还是发生了。毕业离校那天，学生请导师谢师宴。学生们和顾寒推杯交盏，把酒狂欢，壮志难酬的热血与迷茫在酒精中慢慢挥发，大家都有些醉了，顾寒也是，只孙眉清醒着，正襟危坐。顾寒醉眼看着孙眉，像隔着轻烟冷月，怎样也辨不清她的眉眼，她端坐在那里，像盛夏午后醒来，脑海里一个渐渐逝去的梦，梦里言笑晏晏，此刻却遥不可及。不，明明不是这样，他想象中这天的她，就算没有梨花带雨，至少也应该满目离愁，也许还暗藏一丝朦胧的恨意；而他，应当怀着歉疚，以正人君子的姿态，走过去轻拍她的肩膀，温柔地劝慰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莫愁前路无知己，她缓缓抬起头来，眼中满是楚楚动人的韵致。然而她就那样无动于衷地远远端坐着，端坐着，直到杯盘狼藉，曲终人散。

这和他想象的太不一样！他完全不能接受这样的变故，就像一篇意蕴深长的文章，看到最后莫名其妙烂了尾，扫兴地划上一个冷冰冰的句点。颤巍巍走在归家途中，在这样漆黑的残夜，破天荒地，顾寒拨通了孙眉的电话。“喂，”孙眉的声音仿佛第一次离他这样近，就在他耳边，吹气如兰。顾寒道，“是我。”两人没有再说话，没有催促，也不挂断。长久的沉默里，顾寒觉得身体里有一种深埋已久的浓烈感情正在势不可挡地破竹而出，他是爱孙眉的，又或许并不是爱情，更多是出自情欲，但此刻他不想去细细分辨，这并不重要。他们还是在一起了。这次，她终于如他所愿泪眼婆娑，梨花带雨，像一只惹人生怜的小鹿，“为什么一直躲着我？你永远也不知道，我为你受的这些委屈……”带着一丝胜利的满足，顾寒轻轻拂去孙眉的泪水，“别哭，我喜欢你笑起来时甜甜的笑涡。”他看着孙眉渐渐浓起来的笑涡，心中天旋地转，仿佛整个人要跌进她的笑涡里。他的唇轻轻贴上她的右颊，喃喃低语：“你终究还是落在我手里了。”孙眉愕然，这句话原该她说。

顾寒知道，在一起的时候，孙眉正当妙龄，熬到二十九岁的大龄剩女，还依然单着，就因为对自己还存着念想。顾寒是个谨慎的人，孙眉虽然骄纵，但为着他的脸面，这件事情上总是对他言听计从，绝不擅做主张。她爱他，她的爱给了他无穷的缠绵与欢愉，也给了他无尽的自责与苦恼，可单看在孙眉这些年为他受的苦楚和委屈的份上，顾寒就不能轻易和她分手。

“唉，那我走了，别让我等太久。”孙眉作势要起身。

“小眉，今晚睡这里吧，她上海出差一星期，晚上不会回。”

“你知道的，我不是怕她，我是为着你好。”孙眉回头瞥他一眼。

“我当然知道”，顾寒柔声道，“早点进去睡觉，学校明天有个讲座，我去温下稿。”

“是，我的法律系顾教授，别熬太晚”，孙眉甜腻腻地笑了，捏起一颗草莓送进顾寒嘴里，“我去睡啦，明儿还得赶早去公司呢。”

草莓是周明慧昨晚洗好后放在茶几上的，用精致的盘子盛放着。

顾寒隐隐觉得有一丝对不起周明慧。

（二）

夜色中黄浦江像一条浓墨织染的缎带，在灯影中泛着流光溢彩。多年前，周明慧也曾这样闲闲徘徊于灯火繁华的夜上海，多年后，还是一样的夜色晚风，一样的喧嚷人潮，但时过境迁，隔着八年的月色往回看，空余道不尽的怅惘和苍凉。

在律所旁看见黎远的时候，他正倚在车旁若有所思，口中徐徐吐着烟圈，孤独地，在月的清晖里。明慧本想转身离开，她无法解释自己的故地重游。但他偏偏看见了她。

“明慧？！”黎远的声音中是藏不住的讶异和惊喜。

八年前，二十五岁的周明慧研究生毕业，就职于上海这家律师事务所。黎远是律所的一名资深律师，精明能干。他有着两弯浓黑的眉毛，桃花一样深情缱绻的眼睛，嘴角挂着一丝轻轻浅浅的笑意。也许是处理过太多离婚官司的缘故，黎远对爱情奉行不婚主义，在他的理论里，爱情应该是两情相悦，任其自由地萌芽、茁壮、或是消逝，而不应受缚于婚姻与道德的桎梏，“喜欢就一定要结婚吗？不结婚是为了以后不离婚。婚姻本就是荒唐的东西。”明慧恨透了黎远的这套理论，他追求她，喜爱她，他的眼神明明是那样情意绵绵，他说话的语气明明是那样真诚温存，但只要自己问及未来与婚姻，他便一次又一次地拿这套理论跟她兜圈子。终于，某次争执过后，明慧心灰意冷，不告而别。他真心爱过自己么，这是周明慧至今没有解开的谜题。

“啊，是你，我来上海出差，晚上刚好路过这里。”明慧不自然地掩饰道。

“真不敢相信，你……你最近好吗？”黎远道。

最近好吗？明慧茫然。离开上海之后，明慧来到S大法学院任教，认识了温文尔雅的顾教授。厌倦了黎远游戏人间的处世态度，当顾寒庄重地拿出求婚钻戒的那一刹，明慧感到一阵幸福的眩晕，恍惚中顾寒身披金甲圣衣、脚踏五彩祥云缓缓降落，他向她走来，满身霞光。明慧认定顾寒就是她的真命天子，很快，在法学院一众教师与学生的艳羡中，他们结了婚。顾寒稳重体贴，刚开始的时候，总是两相欢愉，情意不尽。好景不长，婚姻走过第四个年头时，明慧隐隐感觉到不对劲，女人天生的敏感让她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她数度旁敲侧击，顾寒面不改色，丝毫不露马脚，反倒笑她多心，巧妙引开话题。有事儿，明慧更加肯定。

“我很好，我在S大任职，老公是大学同事”，苦楚不足为外人道，明慧不想让黎远看低自己，“你呢，最近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一个人自由自在”，黎远笑道，“我这人啊，随意惯了。”

明慧低头不语。

许久未见，黎远表现得很兴奋，他提议邀上律所的同事旧友去喝酒叙旧。心中有伤而久别重逢的恋人，要么故作不识，或者客气地寒暄几句，像黎远这样若无其事要重做回朋友的，还真不多见。明慧心中有气，笑着应允，“那再好不过了，我也想看看老赵他们变样没有。”你不在乎，我自然要比你更不在乎。

酒桌上因黎远的谈笑而气氛热烈，这是黎远惯常的本领，他于此间游刃有余。酒过三巡，老赵一张油光噌亮的圆脸涨得通红，他摇摇晃晃走到明慧跟前，半开玩笑的口吻，“小周啊，今天终于让我逮到机会，我可得说说你。你呀，太不厚道，当年你不辞而别，连手机号都换了，黎远这么开朗的人，换了个人似的，白天闷着不说话，晚上喝得烂醉，大伙儿都替他着急。这样有了小半年，他才渐渐恢复过来，我们以为他好了，谁成想，大家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唯独他，一单着就这么多年！”

明慧心里微微震动，随即又理直气壮起来。她太清楚黎远不结婚是根本就不想结婚，并不单因为她，况且单身又不代表没有感情生活。老赵啊老赵，感情的事情哪是旁人看得清的。

黎远笑着打趣道：“哪有那样夸张，老赵这张嘴是夸大其词惯了的，喝完酒更甚！”

饭罢，黎远送明慧回酒店，酒店离得不远。道旁的法国梧桐蓊蓊郁郁，空气中有夏夜独有的清新气味。黎远和明慧聊律所近日的趣闻，明慧被一对闹离婚的奇葩夫妻的故事逗得忍俊不禁。他们聊最近大热的电影，聊时下最畅销的小说，天南海北，热络自然得像刚认识一样。

黎远忽然道：“明慧，今晚老赵的话你可别往心里去，你是了解我的个性的。”

“这个当然”，明慧迅速回道，“像你这种浪荡子是不会为任何一个女人折磨自己的。你的感情来得热烈，去得也迅速，我相信你有本事很快从中抽离，安之若素。”

黎远哑口无言。片刻沉默后，黎远笑道，“你真的很可恶。你走之后，我很想念你。多少回，我只能在醉梦中见到你。”黎远本就比她高一个头，这句话被他压低了嗓音，更加像从天上飘过来，绵绵宕宕行了几万里，缥缈而不真实。明慧的双颊因羞赧而微微发烫，象牙白的脸泛起潮红。他不该说这句话的，他明知道，她是结了婚的人。她抬起头，黎远的眼神暧昧而深邃，他就那样坦然地定定地看着她，嘴角依然是盈盈的笑意。他故意在引诱她，并且一副稳操胜算的胜者姿态。明慧心头有些愠怒，她偏不上他的当。可为什么，又隐约有一丝虚荣的欢喜。

“我到了，谢谢你。再见。”明慧匆匆和黎远道别。

她发现她太不了解黎远了，这世上哪有什么登对圆满的爱情，如果说顾寒是伪装的好，那黎远便是坦诚的坏，又或者，他的坏里，其实有那么一丝真心？躺在酒店苍白的床上，往事如潮水般袭来，明慧辗转反侧失了眠。

（三）

孙眉卸下敷好的面膜，对镜精雕细琢地妆扮起来。女人爱美，漂亮的女人尤为如此。她们太了解自己的长处，也更知道如何让自己妩媚的眼睛更加妩媚，娇俏的嘴唇更加娇俏。她新近发现，不笑的时候，右颊的细纹仿佛深了一些，这让她恐惧，她已不是能够随意挥霍青春的年龄了。她离不开顾寒，她在他身上耗费了太多时光，时间越久，分开就越不值当，何况她真心爱他，爱他的俊朗，他的气度，甚至他正人君子的外表下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报告厅里人头攒动，女生脸上有异样的兴奋，显然，她们对即将开始的讲座抱着热切的期待。多年前，孙眉也跟她们一样小鹿乱撞，一个有学识的谦谦绅士是广受女学生欢迎的，现在看来，顾寒的魅力丝毫不减当年，仿佛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尤为甚之。岁月对女人真不公平。

很快，顾寒在隆重的掌声与欢呼声中登场。顾寒挥手致意，播放讲稿，徐徐开讲，一切如行云流水，有条不紊。“好，诸位同学，那么，我们今天要讲的是《新婚姻法》中的前沿问题”，顾寒顿了顿，他赫然发现，孙眉竟然出现在第一排正中，她就坐在他眼前，近在咫尺，一双眼睛柔情似水。他微微皱眉，第一次对这双妩媚的眼睛生出厌恶感。孙眉很欣喜顾寒发现了她，尽管她在顾寒眼中捕捉到一丝转瞬即逝的不快。顾寒继续从容不迫地侃侃而谈，只是眼光再没落到孙眉身上。顾寒从婚姻契约论、忠诚协议的效力，谈到他和明慧的婚姻，学生们对挖掘别人的隐私最感兴趣不过，何况这八卦源于法学院人人称羡的模范夫妻，自然听得兴致勃勃，热情高涨。唯孙眉在炎炎夏日中如坠冰窖。

无疑，这是一场精彩的讲座。课毕，顾寒身旁环绕女生无数，美其名曰“请教”，顾寒一一解答，耐心相授。好不容易散场，已不见孙眉踪影。

晚上，孙眉住所。

“好啦，别生气了，再说，你不应该出现在我的课堂上。”顾寒哄着满腹委屈的孙眉。

“你倒怪起我来，怎么，从师生变情人就翻脸不认人了，别忘了我当初怎么跟你好起来的！”

孙眉意指顾寒那晚的勾引，顾寒不想分辨，虽然谁起的头还不一定。

“我是说，你在那里，会影响我的讲课，你让我分心。”

“你不是说得挺好么，丝毫不受影响！你和明慧……”孙眉冷笑，“你根本不爱她！”

“我说了，我这是为讲座增色。”

“你知道我在场，就非讲不可吗？还是你不知道在课堂上回味了多少次你们的爱情旅程？我为什么不能来，我们的关系就这样见不得光？你有明慧，有我，有那样多爱慕你的女学生，可我，我现在只有你！……你知道三十岁对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吗？你还要我等到什么时候？我……”孙眉越说越激动，眼泪啪嗒啪嗒掉落。

顾寒和孙眉能维持这么久，就因为孙眉像小孩儿一样，对待感情不过分认真，他觉得他可以轻松耽溺其中，何乐不为。但随着孙眉年龄越长，他越感到这份情爱的拖累。就像此刻，他不喜欢孙眉煞有介事的哭诉。

“小眉，你一向冷静的，今天有点着急了。”

“我着急？你说话太没良心！你难道真以为，我不会把我们的事抖出去？！”孙眉站起身来，怒视顾寒，身体因气恼而颤动。

顾寒看着孙眉高扬的眉眼，只觉得眼前人面目可憎。

“一场感情，非要闹到这步田地么？”顾寒一刻也不想待下去，拾起沙发上的外套，“砰”地一声，将孙眉与她不可收拾的情绪隔绝在门那头。

孙眉瘫倒在茶几旁，顺手抄起玻璃杯，用尽全力掷向大门：“伪君子！懦夫！”

玻璃杯碎裂在地上，茶水顺着门迟迟滴落，像孙眉的眼泪，一滴，两滴，带着新鲜的热……

（四）

一连几天，黎远都热情邀请明慧共进晚餐，餐后他们在黄浦江边散步，华灯初上，夏夜的风带着江水的微凉，明慧有许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惬意。黎远是有这样的魅力，他戏谑而不正经的态度能引得你们的谈话百无禁忌，明慧感觉到她每个毛孔的张力，她在释放自己，这是和顾寒在一起时完全不同的感受，顾寒过于端正持重，在他面前人们不自觉地要收敛自己。初时他们聊文学，从毛姆聊到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聊电影，从好莱坞聊到张曼玉和梁朝伟在《花样年华》里的极致暧昧，聊到后来，只觉每个字眼、每句话语都是一种无形的引诱。

最后不可避免地聊到明慧的婚姻：

“起初他待我很好，他甚至舍不得让我多做家务，他说我是他命中要来降服他的，我们度过了欢愉的三年时光。整个法学院的师生都称赞他是个好先生，我很快乐。

后来，我隐隐觉得他有些不对劲起来。他常常在和我聊天的时候分神，我问他怎么了，他只说最近工作压力太大。有一回，我半夜醒来，发现他不在身边，旁边被窝里温度已凉。我慌慌张张打开灯，发现他在客厅的阳台上，打开窗户吹着凉风抽着闷烟。我为他披上外套，他竟然很粗鲁地拂掉。我默默地哭了，他不来哄我，径自回卧室去了。

再后来，他与我的交流渐渐少了，每天忙于课研，回家要么在书房备课，累了闷头就睡。有一回，我在卧室闻到一阵淡淡的未散尽的玫瑰香水味，我向来是不喜香水的，我忽然仿佛明白了这一切变化的起因，于是开玩笑地问他，他也开玩笑地说我敏感多心。

他已经……他已经多久没……可在人前，他依旧是以前那个他，对我知冷知热，相敬如宾，我快要被他逼疯掉……”

明慧说不下去了，悲伤的情绪笼罩住她，未来一片漆黑，她看不到希望，她无言地哭了。

黎远心疼地抱住她，在黎远宽厚温热的胸怀里，明慧觉得至少世界还没有完全抛弃自己。此刻，她愿意将自己全身心地交付给对方。

“明慧，跟他离婚吧，你们已不再相爱。”

明慧怔住，没料到他会说这样的话。她抬起头来，“离婚？那之后呢，你会跟我结婚吗？”

黎远沉默，明慧恨这样的沉默。他叹了口气，“明慧，没有一样感情到头来不是千疮百孔。我洒脱自在，我快乐无忧，是因为我不愿意钻到婚姻的牢笼里去。我以为你经历了这些，你会懂我。”

明慧盯着黎远深情的眼睛，它那样让人想要亲近，又那样遥不可及。明慧推开黎远，“你凭什么随意劝我离婚？顾寒对我不好，可他至少愿意和我结婚。可你呢，骗了我一次还不够，还想接着骗我第二次……”

“我没有骗你，我对你是坦诚的，我从来不会勉强你。”

话已至此，明慧已觉无话可说，她跟黎远道了别，此生亦不会再相见。

（五）

夜凉似水，顾寒和明慧相背而卧，沉默不语。台灯还亮着微黄的光，像一尊世事洞明的黄金佛像，微笑着洞悉着夫妻二人的诡秘心事。

顾寒忽然念起明慧的好。她是那样温婉善良，她或许早已发现自己的不忠，却从不跟他置气。是时候要跟孙眉分手了，即便孙眉跟他闹，他也要坚定地跟她分手，他们已经到头了。

他转过身来，轻轻环住明慧的腰，想从妻子那里借到更多的勇气，“明慧，我爱你。”

明慧为这突如其来的告白而诧异，她忽然觉得丈夫的拥抱遥远而古老，仿佛等待了一个世纪的念头死而复生，心中泛起一阵嫌恶。她麻木地、象征性地拍拍顾寒的胳膊，实在给不出更多的回应。

她无力地关上台灯，“我也爱你，睡吧。”

第二天起来，他们还是众人眼中的模范夫妻，从结婚以来，一直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