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爱去疯去浪费,去追去梦去后悔——读笛安《西决》

文/ 叶丹颖

看书的时候,我好像已经几乎不食人间烟火了。正好太阳也要下山了,金光灿灿的一片,空气透着清新和凉意,12月的冬天,明天就下旬了。淡淡的温暖,淡淡的伤感。

像是看了一部公路片,剧终的时候总不免唏嘘感慨一下。在路上,没有尽头,正如公交车驶向没有目的地的城外。每一次送行后,长途跋涉在昏昏沉沉的回城高速路上,窗外的风景是不变的萧索。马路贯穿着童年和成年、乡村和城市……

但又远不同于影片——把一切都确定好了,每一个人的容颜、神态、该在什么时候响起什么样的背景音乐,也就没有想象的余地了。沉进一部小说,脑海是自由的,任凭想象和回忆无边无际地蔓延。沉浸在伤感里的时候不愿意出来,似乎伤感本身就是一种让人特别舒服的享受。

虽然我没有笛安小说里那么轰轰烈烈、曲折离奇的人生,可是《西决》里一个个场景又是那样熟悉,似乎很多片段都可以从回忆里捞出忽明忽闪的碎影,过去的画面一直浮现……清清爽爽的凉风和傍晚,桃花山的篮球场和灯光,我们也曾是用心给老师过生日、给老师惊喜的那帮孩子。隔壁班的男生,也像东霓那样当众要把老师赶下台,嚣张而叛逆。“当我和她们一样大的时候,我也像她们一样,并不知道自己手里握着的,是最好,最放肆的时光。”突然因为共鸣,所以无比感动。包括办酒席、收礼金、医院、葬礼、死亡、争吵、新生的婴儿……才发现谁也不是没有故事的人,只是很多故事,被尘封被遗忘,文字又重新捡起了那份亲切,尽管亲切并不一定意味着美好。

幸亏,独生子女政策是从我们这一代才开始,我的家族里也有如《西决》里那样类似的家庭关系,所以还可以在小说里说到大伯的时候想想我的大伯,说到哥哥的时候,想想我的哥哥……似乎每一个主人公都可以在现实里找到那一张熟悉的脸。在我没有记忆的时候,小叔就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车祸身亡了,至今我也只能在每次回奶奶家时看到摆在贡桌上带灰的照片,知道那是我的叔叔。婶婶后来去了台湾,叔叔的两个孩子,也就是我的堂哥和堂姐,后来怎么在没有父亲的颠沛流离下长大,我不知道,因为我印象里,他们就已经是现在的模样了。听说姐姐那时还小不懂事,所以没有受到太大打击。哥哥那时已经懂事了,看得出哥哥比姐姐缄默很多。虽然爸爸和大伯也挺关心他们,可是来自伯父们的爱毕竟和父亲远远不同。

小说里医院的场景似乎也不陌生。初一那年寒假——2007年的正月初二,全家人一起回去看望爷爷奶奶,小孩一桌,大人一桌。吃完饭,爸爸开车送几个亲戚回去。我和姐姐在一间闷闷的房间里看哥哥给我们放的搞笑片。可是我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哥哥也自始至终严肃的样子。时间过了好久好久,心里莫名其妙地开始不安,爸爸怎么还不回来?隐隐约约的烦躁塞满胸腔。最小的堂弟突然闯进房间喊:“伯伯的头被撞了!”弟弟的报告打破了一片死寂,我才知道一切不安的预感竟都如此的灵验。

灰蒙蒙的天,挤在忘了是哪个亲戚的车上匆匆赶往医院,车快开到十字路口,我和妈妈都惊呆了。那辆我们都再熟悉不过的绿色小奥拓被撞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地铺在地上。妈妈哭了,我也哭了,包括现在……我们以为,爸爸是不是要死了。狰狞的具体画面不愿意再去回想了。后来清疮完爸爸醒了,可是两眼变得麻木,我们熟悉的爸爸,突然很陌生。隔着一扇门,我听见大人们在议论关于记忆的事情,突然惊恐地意识到,爸爸会不会失忆了?我问爸爸我期末考考了多少分你还记得吗?他茫然。我问爸爸我叫什么名字?他答不出来。我问爸爸我和姐姐你还认得吗?幸好,爸爸还记得我们的脸。

那天夜里,我和姐姐睡在了一个床上,那是我们第一次两个人独自在家里,没有爸爸妈妈的陪伴。我们没有睡着,寒冬彻骨的冷,头昏脑涨,刺入骨髓的害怕。第二天天一亮,我们就紧紧手拉着手去招呼的士了。万幸,爸爸只是短暂性失忆,后来医院里一天天发生的一切,占据了我们剩下的寒假。情人节那天,爸爸出院,带着一盒给妈妈的爱心形状的巧克力,情人节真好呀。后来爸爸换了新车,车牌上写着“一路平安”。每一次爸爸出门,我们都要跑到门口,跟个小麻婆一样千篇一律地交代“爸爸路上开车小心!”

高二那年春天,忘了是2010年的几月,我们的爷爷已经奄奄一息,爸爸把他从医院接到了姑妈家疗养。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但爸爸依旧长年累月坚守儿子的责任。一天,爸爸回家,跟我们说:“去看看爷爷吧,可能是最后一面了。”我们突然意识到爷爷的走可能是很快就会发生的事。虽然从小和爷爷没什么接触,只是在每年过年回家时,看见年复一年瘫坐在轮椅里的木讷老人,知道他就是我的爷爷。我们热情地和他打招呼,喜庆洋洋地向他说些“新年好、祝爷爷身体健康”之类的祝福语。爷爷就在那里微微地笑,不过这些笑更像是一种呻吟,我似乎从没听过他说话。

爷爷的葬礼,对于我来说,更像一场闹剧。看见爸爸、伯伯、叔叔们身上披着浴巾、扎着腰带、头上裹着毛巾的滑稽样子,我和姐姐真的很想笑,非常非常想笑,可是我们知道这时候的笑是不合时宜、是要被诅咒的,我们只能躲在厕所里偷偷地压抑着笑。第一次看见哭丧师哭天喊地地唱着戏曲,脸上梨花带雨,分外夸张。第一次和一群或认识或不认识的亲戚绕着圆圈走过灵柩、按事先排好的次序挨个握两根香“虔诚”跪拜。第一次爬陡得不得了的泥土山,地上还残留着雨后的湿漉漉,终于到属于爷爷的坑,人们放起了鞭炮。这些第一次竟让我如此兴奋。

来到殡仪馆的火化车间,穿堂的凉风一路袭来。当工作人员把爷爷裹着白布的尸体用力推进焚化炉的刹那,火焰弥漫,真像《西决》里描写的那样——“大伯车间里面的高炉,一锅液体的太阳,一个杀气腾腾,热情四溢的火树银花。一个人若是掉进铁水里面,会化成无,会化成奔放的血液。”爷爷就这么被扔进那惊心动魄的“火树银花”里,然后化成无,只剩下一盒灰烬。我小心翼翼地看着爸爸的眼睛,看他落下的泪。

爷爷死后不久,姑妈也被查出得了晚期胃癌,多么害怕死的姑妈不久也死了。最后一次见姑妈,同样是事先有意识到见面的不同寻常。在姑妈家里,她说她每天身上都很痛。姑爹去楼下取报纸,日子还是日子。记忆里的姑妈瘦瘪瘪的,总是快嘴快舌,每次来我们家都会去超市买一打促销的蔬菜当作“见面礼物”。小时候,我和姐姐还在议论姑妈就像鲁迅小说里的祥林嫂。

不觉想起《后会无期》里的一句经典台词——“小孩才分对错,大人只看利弊”。同样,小孩才会缠着大人问故事里的某个人物是好人还是坏人?小孩也会很坦率地说我喜欢谁,我讨厌谁。所以直言不讳说出“坏人把坏事做成功了,于是所有的人都不说话了”的人正是南音。只有慢慢长大,才懂得喜欢或讨厌一个人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好人和坏人也并非泾渭分明。模棱两可的暧昧,本来就是人性的复杂。

小说里东霓和西决的一段对白印象深刻:

“西决,我是个好人吗?”

“你不是。”我斩钉截铁。

“和你比,没有人是好人。”她的手指轻轻的扫着我的脸颊,“你要答应我西决,你永远不要变成坏人,如果有一天,我发现连你都变成了坏人,那我就真的没有力气活下去了。”

这样的对白像是在故事快要结束时一个温馨的和解,和解的对象是东霓与她自己。其实我从来没有觉得东霓是一个坏人,她内心深处和大伯一样,其实都渴望和解。只是破冰之旅并非易事,要放下所有的不甘和仇恨,要鼓起巨大的勇气。遗憾的是最后他们还没来得及等到达成彼此默契的一刻,大伯就离开了。

“那种整个人被仇恨或者痛苦变成了一颗燃烧着的炸弹的感觉,在爆发的那一瞬间才知道,原来那么巨大的,推着人发疯的力量不是滚烫的,是冰冷的;不是仇恨或者痛苦,是命运。”看到这段文字很欣慰,把理由归结为“命运”,称心如意。一切的“罪大恶极”都不是无缘无故,所有不可理喻的疯狂都有了来龙去脉。

不同于南音,东霓是个苦命的女人。南音是艳阳天下成长的快乐“兔子”,东霓是从小就漂洋过海的叛逆少女。南音有一个温馨的家,有一对充满生活气息的爸爸妈妈。东霓的记忆里,爸爸不是爸爸,家里遍布硝烟。每一个最后走向堕落或疯狂的人,追溯她的沉沦史,总会想每一步是不是真的只能这样走。或者说因为是她——郑东霓,所以注定会这么走。人们常说性格决定命运,不是没有道理,而命运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那股推着人发疯的无形力量。

西决说:“她太任性,太自私,太糊涂,太莽撞。她其实是因为这所有的任性自私糊涂莽撞才美丽妖娆的。所以我才必须为了她在这艰辛的人世间赴汤蹈火。因为我别无选择,因为她值得有人为了她这么做。”很感动西决说出的这番话,把东霓的形象塑造得丰满、真实而不可恶,亲情在字里行间,血浓于水。“美丽妖娆”,多有魅惑性的四个字,因为这分深入人心的“美丽妖娆”,她拥有了被原谅的权力。她是美的,会抽烟会喝酒的女人,天生就具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女人味,何况又是这样一个任性、自私、糊涂、蛮撞的女人。偶尔的怯弱和孩子气,让她更加值得被人怜悯了。

总感觉“大团圆”的结尾有些匆匆,但完满的结局终归是让读者心情愉快的。南音又追回了苏智远有些牵强,但又不得不佩服故事里每个人物的潇洒,这是一群敢爱敢恨到可以放弃常人眼中所谓“理智”的人。就像那句为青春打鸡血的名言——“去爱去疯去浪费,去追去梦去后悔”。尽管成长是个“错误”,郑成功是个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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