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添一抹岚
1986年,入冬。我记准日子,爱人在这几天即将生产。我事先预备好各样所需物什。这回得让爱人去卫生院生,一定得去,不容反对。
我远远站离产房门口,但目光停在它那。终于,一丝晨曦耀窗边时,我听得一声清脆啼哭。爱人生了。儿或女,不在我所虑。我忧心的是爱人生产过程是否顺遂。我,心有余悸。
医生开门,出来,手中抱包裹严实的婴孩。她祝我喜得千金,我咧嘴一笑回应。我问医生,过程是否顺利。医生点头,说顺利。我悬着的心才安稳下来。我抱过新生的大女儿,迎着新生朝阳,心头涌现蓬勃两个字。
其实,她算老二,但她又是老大。她对上有个哥,因了头大,生产不顺,出生后已不会啼哭。也许,注定的,我们与他无缘,愿他已投去富庶人家。
我将大女儿捧给爱人看。爱人说她长得丑,我不以为意,心美就好。
1988,入冬了。爱人临盆在即。她坚持在家里生,说她有经验。当时妇人多在家生产,我随了她意。爱人阵痛,我骑车找来接生婆。果然,爱人是有经验,下午阵痛,黄昏分娩。
村落黄昏,鸡叫,狗鸣,旁屋锅碗瓢盆叮当响。但这些都没能湮没那声婴儿新啼。闻得啼哭,我心里紧张,生女还是儿呢。思量间,接生婆走近我,贺道,喜得千金。我尽量把嘴咧出弧形,笑着。
爱人说二女儿美,粉粉白白,像我。我看了,是,我的二女儿,美人胚子,长大定好看。
二女儿三朝宴,我没知会其他亲戚朋友。只我岳母,孩子的外婆来了,拎上几斤白糖,数件小衣物,一群一带。
1991年,乍暖还寒三月天。爱人阵痛,我骑车找来接生婆。于爱人,生孩子这事,驾轻就熟。很快,房里的嘈杂声,被洪亮的婴孩哭啼盖过。我心内紧张,心内萦虑。
接生婆微微笑,走向我,说,恭贺你,得贵子。我心内喜,喜上眉梢。我笑对接生婆,说,辛苦你。
一家子欢天喜地。我的儿,为了你,我和你妈妈百计千方躲着计生过日子,东躲西藏,在亲戚家躲,在深山老林藏。
大女儿甚至想要抱抱她的三弟,爱人没让。儿子三朝宴,热闹。母亲娘家人来,爱人娘家人来;母亲出嫁姊妹来,爱人出嫁姊妹来。席间,我春风一脸,得意。爱人谈笑风生。
1993年,秋爽。大女儿进学前班,我提前教会她数数写字。她性定,该是个读书人。三个孩子,一个已上学,我突感身后十万大山。
不觉,隆冬了。
爱人阵痛,我骑车找来接生婆。房内也是一片吵杂,也被一声清脆哭啼盖过。我第四个孩儿出世。我盼他是个男孩,但,她是个女孩。
三朝宴草草。
爱人说她似乎起不来身,没力气。我找来医生,注射针水后,爱人方活动自如。待爱人月子坐完,我无意中透露与她:有富人家想抱养小女儿。爱人哽咽,滴泪,坚决反对。我安慰她说,我也没同意。
其实,我真只是一说。是自己的骨肉,交与他人,谁舍得,谁狠心。
1995年,春夏之交。空气湿热,小女儿上吐下泻。到镇上看了,吃完打针,没起色。只几天,小女儿消瘦许多。再几天,小女儿竟不会走路。她岁来已学步,早能蹒跚,如今退步,看来她病得不轻。
我抱小女儿入怀,她只奄奄依着。爱人突然呜咽,她让我带小女儿去远些求医,我点头。挽着爱人打点好的行装,我踏上乡间路,坐了小巴,去县里医院。
到医院。头天,治疗后的小女儿,不吐但仍腹泻。还好,爱人备有多条小裤子。我把洗净的小裤凉在院内花梢上。花梢上,开着朱槿。我的女儿们都爱它,小女儿更爱它。
医生告知我,小女儿得住院治疗。我安顿好一切,小女儿已然安睡。我那好动活泼的小女儿,瘦得,眼眶深陷,圆脸削尖。她弓身睡着,如小猫,可爱可怜。
那夜,小女儿安睡。估计她病情大抵稳定下来了,我的心,定了些。我还是只敢稍稍眯眯眼。不觉间,天微明。门外,很快也嘈杂起来。
小女儿仍得住上一天院。我有点苦恼,苦恼不能通知家里,让她们知道小女儿已无大碍,毋用担心。
第三天,小女儿终于出院。忙乱中,我踏上小巴,返程归家。归家后,才知,忙乱中我忘拿树梢上几条裤子。爱人唠叨裤子的事,我没管她。裤子值几多,我可是把小女儿带回了呢。只需休养几天,几天后,她又能自由行走,欢蹦乱跳。
1999年,腊月。堂哥追在我身后,扔出的锄头差点敲在我头上。因佛手基地的建设,作为村长的我,陷入一场莫须有的责难里。堂哥的锄头也是由来此事。
我见得爱人、四个孩子,站在门口哭。突然间,我不想再忍耐,我要反抗。我转身朝堂哥走去,大女儿二女儿拉住我衣角,爱人出力扯紧我手臂。最终,我回了屋,低着头,不吭声。屋里妻女低泣,门外人生唏嘘。
面对责难,我不胜其烦。大女儿的心,敏感,她隐去昔日待人的热烈,甚至包裹自己。她向我透露出对人情的看淡。我无奈,这人情世故,那是她一个小丫头能看透的。
风波过后,仍有人会找到我拉电线安灯泡。这个我在行,欣然去了。大女儿对此嗤之以鼻。我没跟她多解释。不知我的少言寡答,会否坐实大女儿幼稚想法,会否影响儿女们来日待人接物的态度。
2003年,仲夏。大女儿初三毕业。暑假于孩子,是欢乐,可她似乎不开心。我知道她有小心思,她在想自己的升学问题。往时,爱人常慨叹生活艰难,敏感的大女儿定然听进心了。
我家开着小卖部,为蝇头利润,我常自己进货。我得知一家冷冻坊收短工,建议大女儿去那打工。她愿意,与村里另外两个小姑娘一起去。我去那进货,俩姑娘会跟我唠叨工作的辛苦。但,我的大女儿,是越发沉默,与我的交流几近为零。
暑假稍然尾声,我每天想法子找门路,终于能送大女儿上高中。那是开学两天后,我跟她舅去接的她。一路,只摩托车颠簸,她舅偶尔说说话,但她没怎么跟我们交谈。我的大女儿,孩提时,不是这般的寡言,大人都夸她作小大人。她究竟何时转变,我粗心,竟没注意。
第二天,我送她去县里高中。车程一路,我俩仍是沉默。到县里,我帮她添置些生活用品后,便往回赶。大女儿16岁了,有些事,可以放手让她自己处理。
车开一路,一路颠簸。我安稳眯了一路。
2007年,初秋。我刚吃过早饭,电话响起,是大女儿的来电。她说她二妹出意外正住院。我问,没什么大碍吧。怎知大女儿哭起来,她哭着让我马上筹钱,得快做手术。我知事态严重,大女儿轻易不会哭,尤其当着我面。
整个早上,我忙着筹钱。中午,我将筹得的钱打给大女儿。两天后,我带上行李,背上一袋米,乘车去女儿那。下午,我赶到医院,在门口等着大女儿来接我。
行李放在脚旁,那袋米,我仍背在身后。我靠着墙边站,木然看进出人与车。我就那样呆着,不想什么,更不敢想二女儿的情况。出神中,大女儿已到我跟前,说我怎还背着米来了。我分辨说,是她阿妈让带的。大女儿不作声,领我去病房。
大女儿述说着她二妹的情况,我没听清楚,也不晓得那些专业术语。我只是望着静静睡在洁白床上的二女儿,祈愿她安康。
有亲戚来探望,建议我回家,由爱人替我照料二女儿。他看出我如呆木吧,我这个老实没见过世面的农人。大女儿也附和,我应承,但没立刻离开。
我想再等会。等我二女儿醒来,亲口喊我一声阿爸。天知我意!稍稍,二女儿醒来,她见着我,轻微而清醒地喊我作阿爸。这下,我才能安心回家。
2011,夏末。大女儿来电,说往后可能会少些给家寄钱。我问原因,她说准备盖楼房。我问谁家盖楼房,她说我们。我正思索我们是谁和谁时,女儿解析,阿爸,我男友盖楼房,属他一己的,我得出钱。
大女儿自以为然的语气,让我突然地心火起,甩给她一句:人家盖房你出什么钱!二女儿回答说,我选定他了,语带讪讪。我无言。
之后,是一阵沉默,不长,但尴尬。大女儿还随意地说了几句,我没注意听。我心里,正心痛那傻丫头的心实。其实,我不确定,她的选择是对是错。
我是她父亲,可没尽全父亲的责。那年高考完毕,我自私地默认了她的选择。我那傻丫头啊,也不向我争取。只要她坚持,我仍会如高中那会,想尽法子,送她去上学。
可是,我,她,都不说,事情不了了之。她的不主动不争取,该是传自我这,传得滴水不漏。若果,当年她争取,她的人生会否不一样?
2012年,元宵。我那岁半的孙儿被儿媳带娘家去了,只我跟爱人在家,空落落。
突然间想起我那离逝的老母亲,她走了快三年,若果她在,她定然很疼爱她的小重孙。
其实,最近一年,真的过得郁闷。只因三儿小俩口总闹矛盾,儿子扬言他俩性格不合,得分开。儿媳不是逆来顺受的主,整天的,跟三儿对仗,顺带也恼我老两口。
这样的日子,我心有无数苦,又不知跟谁诉。爱人已经为他俩烦心得,夜夜难成眠,稍稍响动,都能惊醒她。她胃口差了许多,甚至老觉得胃痛。我知道她心内郁抑难疏,影响到身体。她常跟我倾诉她的心烦,我听了,心中更添烦闷。
一晚,三儿来电,说儿媳向他要钱,作分手费,不给就把我的孙儿卖给别人。我一听,心内气炸,对着电话吼,让她卖,我不要这个孙!我挂断电话。
一旁的爱人,只听得一言半语,很着急。她回拨,一阵详细通话后,她瘫坐在椅子上。夜里,爱人整晚叹息,又细细碎碎地哭泣了几回。念及孙儿可爱,三儿日后,我只能无言,泪往心里流。
第二天清晨,三儿回来了。他行走似有不便,拖着脚进门。我细看,他膝盖处的裤管破了个大洞,膝盖殷红一片。我问三儿怎回事,他说心急,摩托车开得快,转弯处摔倒。他望一眼膝盖,安慰我,一点小损伤而已。爱人回来,看了,又一阵哭泣。
我把钱给了三儿,让他赶紧接回孙儿。几天后,孙儿接回来。三儿把钱还给我,说儿媳没要。她,已经不是我儿媳了。
2013,金秋送爽。我打电话联系小巴,商量包车事宜。我的二女儿要结婚了,让我们去城里喝喜酒。二女儿让我叫上一众亲友,包车,一起去。
我的二女儿,经历的困顿,恐怕我也不尽知道。我心里开怀,她为自己觅得好归宿。
婚宴上,二女儿一袭白纱,由女婿挽着,款款走在红毯上。满堂喜庆的音乐,二女儿脸上尽是幸福,我心中的欢乐,溢于言表。
婚宴很隆重,很丰盛,看得出,二女儿的婆家对她很看重。她曾经跟她阿妈透露,担心她男友家人会看轻她的农村出身。现在看来,他家里一点看轻的意思都没有。
婚宴上,我趁兴,也喝了点小酒。
2015年,初秋。小女儿已待在家一月有多,爱人唠叨完她,又向我唠叨。我没理会,也不多言。反正这个家里,爱人就是怎的唠叨,话语权还是在我这。我愿意小女儿在家待着,所以我不作声。
小女儿相貌传了我的,性格传了爱人的,看她斯文,却是暴脾气。几句话,两人就拌起嘴来。可两人都刀子嘴豆腐心,特别是小女儿,看到她阿妈感冒身体不适,一下子就乖巧懂事地询问着。
一段时间后,我发现爱人不唠叨小女儿了。我问她原因,她悄悄告诉我,隔壁婶子偷偷跟她说,小女儿因恋爱问题曾起过坏念头,她怕继续唠叨,把她逼得紧,又起坏念头。
我心内一惊,看着小女儿一身阳光气息,怎料得她会起那念头。我的小女儿,你正当花季,别自卑,好好盛放!
这几年,我给别人砌房子,收入还行。我不喝酒,爱喝喝茶,中午必要眯一会。
儿女们回家,常给我们点小钱。其实就是不给,我靠给人砌房,也能过得不错,至少比年轻时好。可我会收下他们的心意,存着吧,当我老了,不太能干动活了,这钱再慢慢用。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年轻时就有这门手艺,给人砌房子,可能我的生活会好过许多,儿女们也能无忧地上学,从而有别样人生。
可以前呐,纵使我有手艺,也没多少人有钱盖楼房。想到这里,我释然了些。
眯一会,又是午后了。
我是添一抹岚,带娃耍,简书行。2017,坚持更新。已托骑士维权,转载定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