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4|渔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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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先安顿我们,继而又迷惑我们。我们以为自己是在慢慢成熟,而其实我们只是安然无恙而已。

                                                              ——朱利安·巴恩斯

为了自己,我必须饶恕你。一个人,不能永远在胸中养着一条毒蛇;不能夜夜起身,在灵魂的园子里栽种荆棘。

                                                              ——奥斯卡·王尔德

大海是没有名字的。尽管人类给大海冠以诸多名号,但大海的唯一名字只有它自己知道。当大海不计其数地喷薄着海浪自报家门时,人类却置若罔闻。但即使有人试图复述大海的名字,那也是徒劳无功,因为人类那纤细脆弱的、连喝水都可能会被呛住的喉管根本不值一提,不可能发出穿云裂石般的惊涛骇浪之音。

我那性格顽劣的孪生妹妹也没有名字。她是大海的后裔,她的名字也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别人给她起的不过只是称谓而已。名字就只是名字,不代表任何意义。些许不变的文字所拼凑出来的东西,如何能代表一个复杂多变的人呢?

海的广阔无垠,令任何敢于昂首的人都低下了头。因为如果他们不注意脚下,随时都可能会被冲走。那些随着风向而不时嵌入海岸的浪花,仿佛是瞬间绽放的烟火。而那些汩汩涌出的泡沫,随着不知其名的洋流向海的最远处自由自在地漂浮。它们在无数片海域,把自己的灵魂与大洋融为一体。

我凝视着天与海的交界线,问我的父亲,海的最深处是在哪里。他说,大海和人心一样,是深不见底的。他抽起了烟,这是他开船之前的习惯。他穿了迷彩上衣和灰白色条纹长裤,头戴一顶草帽,一双磨损得相当严重的高靿橡胶防水靴包裹住他那足趾间起了厚茧的双脚。“但是,”父亲说,“如果一定要个说法的话,目前人类发现的最深处叫做马里亚纳海沟。据说那里的海水如石油般漆黑,生活在那里的鱼头顶上都挂着灯笼。”

“是因为不这样,那些鱼就看不见吗?”

父亲深吸一口烟,然后一股一股地吐出来。香烟的雾气像螺旋桨一样缓缓上升,最后飘到周边的海域。“不,它们看得见。在阴暗的角落,并非发光的,都是眼盲;而那依赖灯火的,也并非都是无迹可寻。”

“嗯,是时候了。”父亲看着母亲和三个叔叔登船。二叔和三叔把渔网和绳索搬到船上,母亲则把几个装鱼的箩筐从横在船舷和滩涂之间的木板滚到甲板上。她今天穿了一件隔水的皮衣皮裤,都是用自家狗身上的皮毛制成的手工品。与父亲不同,她的鬓角没有那么多的银丝,她还年轻,并在更年轻时为他生儿育女。父亲比另外三个叔叔都更年长,但他们更喜欢在出海打渔时光着膀子,人人一双毛毡底的老式登礁鞋。三叔是他们当中最高的一个。

我的妹妹就站在岸边,看着我和我的家人们。她跟我长得像极了,绿色瞳孔和米黄的肤色,头发则是耀眼的粉金色。我告诉母亲,如果我们不等一等她的话,她将永远无法拥有这样一段令人难忘的回忆。母亲扭头对父亲使了一个眼色,然后把粗糙的大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对我说:“孩子,妹妹年纪太小了,不适合出海。就让她在这里等我们,好不好?”她说着时,三叔已经在开动船了,因此我没有抗议的余地。

我看着妹妹站在沿海的潮湿的滩涂上,与我们渐行渐远。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把妹妹单独留下来了,因此我就告别般地向她挥手。我不知道,为什么别人甚至是我最亲爱的家人都对她不理不睬。但是她没有回应,反而朝向我的其余家人们庄重地挥手,仿佛是在告别某个再也不会归返的故人。

海上的夜晚安静极了,以往追逐渔船以求果腹的海鸥,此刻已经杳无踪迹。我们拉起第一批网,收获很多,超过了往常的产量。一条也许有足足三斤重的金鲳鱼挣扎着滚落到甲板上,大人们都在使劲地拉扯着渔网,扯渔网,两端各站两人,拉动一会儿再停下来,然后再拉一会儿,以此循环,拉动过快的话,鱼会从网的上方蹦跳着溜出来。于是我担负起了逮捕漏网之鱼的责任。我抓住了它剧烈摆动的鱼尾和鱼鳃,把它丢入用竹子和木藤手工编织的鱼篓里。

我们摇起小舢板,离岸不知多远,因为我那幼稚的脑中此时对海里还毫无概念。我们收获颇丰,装鱼的篓子密密麻麻堆满了二十二筐。“再打两筐我们就回家,”父亲兴高采烈地说。

“我们走得太远了,”母亲反对,“过去我们从不在夜晚离岸边这么远过。我们开的是小舢板,不是大轮船,一点大风大浪就能把我们打下去。”

“但是过去我们也不曾有过如此收获,”父亲赌气说,“接下来就是秋季,海上风暴频繁地像是抽了风,你难道更想在那个时候出海?我们现在做好准备,以后就可以更省心了。而且,伊琳的学费,说什么我也不会拖欠的。”三个叔叔都同意父亲的观点,母亲也只好配合他们。但她眼中依然存在着深深的疑虑。于是我们满载着渔获的舢板再度摇起,向海的更深处驶去。

此夜是个寂静的夜,此夜是个有着皎洁圆月的夜。某个驾驶着圆月的不知名的神明从东方悄然经过我们的世界,祂向下方的世人一甩马鞭,我们的眼中便被洒满了月光。洋面生起一层镀银的薄雾,但并不深厚,远没有达到干扰航行的程度。我那时端坐在甲板上的矮凳子上,将脸埋入枕着的臂弯,几乎已经快要入睡。

在无法抽离脱身的朦胧之中,我看见我的父亲挺立在船首,撑着一支缠着几团海草的长桨,将大海的脸庞推出一道道鱼尾纹。我的母亲蹲坐在摆好的鱼篓旁,耐心地把捕到的鱼按个头和习性分类。她眼中闪耀着渔获的喜悦光芒,一如承载我们的反射着月光的磷光海面。

老天啊,我多么希望这一刻能永远停留。

但是诸神嫉妒我们。尽管我们只是必死的凡人,寿数已定,而祂们却生来永恒,不知衰亡为何物。在那遥远模糊的诸神殿宇之中,就连死亡本身亦会消逝。祂们把我们的命运设计得残酷异常,当我们是肆意玩弄的愚蠢造物,如此祂们便可品尝到在高天之上、金殿之中不可能经历的种种痛苦的滋味,骄傲于我们在绝望中哀求祈祷的摇尾乞怜模样。

就像我们看书,总是觉得故事中的主角要经历许许多多的苦难,这样的故事才算有趣。而我们只需要合上书本,便能终结一个悲剧。诸神也是这样,但祂们从未这么做过!所谓诸神只是徒有其名,这世间怎能太平?

我是被父亲兴奋的吆喝声惊醒的。我睁开眼,看见父亲和母亲都在使劲拽着一张大网,而另外三个叔叔乘坐的小舢板的船首和我身后的船尾用绳索绑在一起,而另外三个叔叔正跳上我们的舢板上。“大家伙,错不了,”三叔兴奋地说,挠了挠络腮胡子下的兔唇,“光是这个力气,肉就不会少。”月亮下的海面如镜,此时却被某个不之为何物的生物拖曳的巨网搅得破碎而斑斓。

四个男人都卯足了劲儿,挣得绳索紧绷,脚踩的甲板咯吱作响。母亲这时站在尾舷,撑起两支长桨,负责控制好方向,避免两支小舢板相碰而将船壳下巧妙排列的龙骨压碎。但直到我凑向前去用不值一提的力气去协助大人们时,才愚钝地发现,我们根本不是在拖着网,而是水下的大家伙在拖着我们的船。我们的船从西海岸出发,一直在向东边漂流,而此时月亮与我们并肩而行,离海岸越来越近。

我从右船舷向海底往下探头,在沉默着的乌玄海底,仿佛有一双红色的邪眼,阴森地窥视着我们。那个不知从何而来的生物,在等待着我们的失败,如此或可将其转化为它的胜利,亦或饱餐。

如果它出来,我们就全完了。妹妹的声音倏忽而至,就像从遥远彼岸乘风而来的悠笛声。这声音暗含着揣度与警示,让我不禁心生畏惧。

我拉了拉母亲的袖子,告诉她海里有可怕的东西。母亲摇了摇头,放松放松半边肩膀,告诉我那不过是幻觉,她对我出现幻觉一事颇习以为常。母亲试图告诉我,那是我参与同自己的年龄不相称的超负荷劳动的结果。我却不这样以为,我能看见它,看见它即将破海而出时浮现出的恐怖泡沫,听见它震耳欲聋的可怕鼻息。

如果它出来,我们就全完了。

够了,够了,别让它出来!我松开手中的绳索。从三个叔叔的身旁轻盈地跃过,仿佛那不过是路边的三颗石头。“父亲,你一定听见什么怪声音了吧。”我颤声道。

“听得一清二楚,”父亲说,又使劲拽了一下,“是钱的声音。”不,我亲爱的、可敬又无知的父亲啊,是死亡的声音,我在心里大喊,但说出来的却是:“父亲,放它走好吗?我们打不过它的,就放它走吧。让它与我们并肩驰骋!”然后眼泪流淌在脸颊上。那时我便明白,将来,我的脸颊还会有更多泪水流淌而过。

“可怜的孩子,她吓坏了。”三叔说,半蹲下来,抚平我被海风打乱的长发。他赤裸的胸膛体毛浓密,在月下闪闪发亮。

如果它出来,我们就全完了。

诡异的魔音再度于我的脑海中回荡,我就像被绑在悬崖峭壁上的一棵腐朽溃烂的矮松上的人质,被虫蚁啃噬的腐烂根部在毫无底线地持续断裂,咔哒咔哒的声音令我战栗局促,我在风中摇摇欲坠,那正是从谷底吹来的刺骨寒风。

父亲伸出一只裹着绷带的手,堪堪抹干我的眼泪。“我们不能回头,”他说,“回头就什么都没有。”

如果它出来,我们就全完了。

够了,够了,别让它出来,别让它出来!怎么样都行,老天开开眼,就放它走吧!

那一刻我疯了。此时此刻的圆月在我眼中再无早先的那般光辉,而是一颗散发着不祥红光的滴血眼球。

我飞快地从船首跃至船尾舷,一把夺过水桶上搁置的用来剁鱼头的猎刀,然后我趴在船舷上,用猎刀去切割渔网的绳索。

父亲抓住我持刀的手,把我往船中央强拉硬拽。“伊琳,我们做这么多都是为了你!”父亲脸气得通红,“我们不是答应过你去看心理医生了吗?别去管那些幻觉!”

“如果它出来,我们就全完了!”我对父亲大喊,对那些有着鲜活生命的人大喊。

然后它就出来了。裹挟着我所有的恐惧出来了,破海而出扬起的巨浪也许有两丈之高。铲形的面颅,粗糙的皮肤,骨白的獠牙,镰刀形的背鳍,流线型的躯体,它就以这样的形体在人们的恐惧目光中显现。我那可怜的三叔,浮在海面上牵引渔网的三叔,成为了第一个被双髻鲨撕碎的人。

他的右腿突然浸没在由双髻鲨的尖牙组成的密林当中,石榴红的鲜血迅速染遍了大海。他声嘶力竭的哀嚎响彻了整个海面,连嘴前端勾曲的信天翁这时也仿佛为此而停歇。

我的父亲从桨架上抽出一把柳木为杆、锈铁为锋的鱼叉,往三叔汩汩冒血的右腿之外攒刺,那畜生才松了口,登时扬起冒血的灰色鼻尖往海底一钻,隐匿了踪迹,只余一条由鲜血铸成的“铁链”延伸至远处。

二叔和四叔二人合力将脸色苍白、不断呻吟着的三叔拖了上来,母亲惊慌失措,从自己衣摆上扯下一块布,又拎了一桶淡水过来为三叔的腿清洗。三叔呻吟不止,带血的泡沫从他的小腿处泉涌般冒出。这些泡沫攒聚成一颗颗鲜红的石榴,然后瞬间破裂。

我的父亲此时此刻正在船首处张望,露出一副警惕的神色。“如果碰上了双髻鲨,”他沉重地说,“就绝不会只有一条。”

“驱鲨剂,”母亲说,在用棉签蘸上酒精为三叔受伤的腿消毒,“我们有驱鲨剂。”

“不错,但只剩下一瓶了,”父亲答道,“但这剂量也完全足够了。四弟,把我系在船头横杆的那个亚麻色帆布袋拿过来。”

四叔震惊了。“就是上面印着一朵黄花的那个布袋?抽绳末端还有一个龙虾扣?”他显得十分尴尬,“我如果没记错的话,三哥准备下海时就绑在他的小腿上,那时候我正在划桨。”看到父亲面露愠色,“我哪能顾得着这么多,也许他之后又塞到别的什么地方了。”他急忙补充。

父亲慌乱地在三叔身上的口袋衣褶间摸索,但却只找到半盒浸湿的香烟、一个泡了水的打火机、一串生锈的钥匙和揉搓成团的湿头巾。“这下可真是捅了马蜂窝了,”他的语气十分沮丧,“一定是刚才在袭击中掉进海里了。”父亲走向船尾,仿佛想把这唯一的救命稻草从海中捞出来。

“我们得抓紧时间上岸。”母亲判断,然后灵巧地在三叔膝盖处将布料系成死结。

“没错,”辅助母亲的二叔此时轻轻放下三叔血肉模糊的右腿,此时三叔已经不再呻吟或者尖叫,而是几乎因为剧痛和悲伤而昏厥过去,“如果我们现在再耽搁下去,马上就会有成群的鲨鱼嗅着血腥味来追杀我们,到时候我们失去的可不只是一条腿了。”说完,他看向父亲,仿佛在听他的命令。

但是此时父亲却显得十分为难。他左顾右盼,不住地紧锁眉头。“今晚捕到的鱼,”他稍显迟疑地说,“全部都倒进海里。”

“那我们跑这一趟是为了什么?”四叔愤怒地说道,“就为了挨鲨鱼咬一口?”

“反正挨这一口的又不是你。”二叔看着此时已完全昏迷的三叔,小声嘀咕。

父亲表情变得滑稽起来,脸上的青筋和血管纠结在一块,组成一块杂乱的拼图。“四弟,我知道你不长个子了,”他对个子矮小的四叔骂道,“但还是希望你能多长点脑子。你说,载着这么多筐鱼,我们怎么尽快靠岸啊?难不成你能让我们飞回去?”

“可我不想便宜那群长着尖牙的畜生。”

“如果我愿意这么干的话,”父亲摆正了草帽,“我头就砍给你。但是如果它们更爱吃这几筐该死的鱼,说不定就不拿我们当宵夜了。别再啰嗦了,把鱼倒掉,不然你就自个儿去填鲨鱼肚子吧。去,把绳索砍断,然后跟你二哥坐后面那条舢板,咱们分开划,这样走得能快些。”

“老三怎么办?”二叔一边问,一边拾起一根长桨。

“怎么办?你说怎么办,还能给他扔下去?”父亲耸肩,“就让他在那儿躺着。没几个人挨了这一口还能受得住的,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他都得昏过去。不过,他死不成,就我说的。伊琳,你给三叔看顾一下。”我只好顺从地点了点头。

父亲和母亲分别握持着一把长桨,跨坐于船的两侧,我把三叔经过消毒包扎的腿搁在甲板底部隆起的一道横板上,然后我把手搁在他滚烫的额头。他发烧了,看样子就像是一只垂死的病牛。我从上衣的下摆撕下一块沾着盐渍的灰色布条,然后搁在水桶里浸泡,拧干,置于他的眉际。

三叔的脸色如今已由惨白转为蜡黄,晕厥前纠结在一起的皱纹这时舒展开来。他从来不是个英俊的人,但也绝非有着一张死人般的、爬满恐惧的脸。

“他快死了。”眼泪挂在我的眼睑,但我硬生生忍住,不让它掉下来。

父亲没有计较我刚才的疯狂举动,而是试图安慰我。“不会的,”他说,“老三是我们当中最强壮的。”身材高大的三叔的确孔武有力,一条鲨鱼兴许要不了他的性命,但我知道,他已然迈向要死的边缘,浑然不知将死的悲哀,因为谁也无法抗拒今夜的宿命。

月亮此时选择将脸埋入了云雾之中。虽然在黑暗中,我们难以看清后方的状况,但熟悉大海的人一贯乐于用自己的耳朵去倾听:大海毫无愧疚地把我们围困起来。我们行驶了约一个钟头,但却始终不见陆地的踪影。正如睿智的母亲所说,我们离岸太远了。

第一声碰撞响起时,我在给三叔换第六次毛巾,他仍然高烧不退,看起来十分虚弱。我在呼啸而过的海风中,仍然听得真切,会游泳的死神叩起我们的门扉。第二下碰撞几乎把我们的小舢板掀起来,在慌乱中我们终于明白,鲨鱼群还是跟着气味寻到了我们。

第一条有着梭形头部、不知是何品种的鲨鱼大胆地跃出海面,企图把最贴近船舷的倒霉鬼拖入海底。四叔灵巧一躲,嘴里爆发出一连串低俗肮脏的辱骂,避开了这一遽然袭击。然后我英勇的父辈们个个紧握鱼叉,对准它们仰起的脖颈。

我看到我的父亲把鱼叉刺入一只灰色鲨鱼的脊背,后者正企图咬断他的脚踝。殷红还伴着恶臭气味的血液喷溅出来,甲板因此变得潮湿黏腻。四叔这种时候还不忘用手指梳理自己的头发,也许他是想借此来安抚情绪。但他迅速投出了一柄钢叉,扎在一头鲨鱼的脑门上,鱼叉震颤着发出嘈杂的嗡鸣。

二叔此时背靠我和昏迷的三叔,两把鱼叉在他的双手之间来回翻转,他在发动致命一击前总是要瞄准好一会儿,但却同样招招致命。我的母亲也加入了战斗,她如耍弄长枪般挥舞腐朽的长桨,又如敲钉子般把不老实、探头探脑的鲨鱼砸入深海。

月黑之时,死亡取代了诸神的名讳。后来我那令人生厌的妹妹说,我不会死在那里,只因那天并非我的死期。我们两条小舢板靠得太近,撞在了一起,船舷的木制包边被磕碰得卷了边。两条船拦腰相阻,已是寸步难移。但本来也不应寄希望于逃跑,舢板的速度哪能比得过潜行的鲨鱼?

我闻到一股强烈的海藻气息,那味道像是马厩的骚味和皮革的臭味混合在一块,应该是顺着海风从不远处的海滩吹过来的。我也有样学样地举起鱼叉,尽管我的胳膊其实还很难举起,但这时一条跳跃的鲨鱼横扫着鱼尾,击打在我的左颚骨上,我当即昏了过去。

我在昏迷中不知所措,梦境里真实又恐怖。

当我醒来时,我依稀看见我的妹妹正把我往岸上拖。她穿着一条骨白色的粗布长裙,戴着一条编织成串的海玻璃项链,额头上有一道浅浅的V字形疤痕,成股的头发垂在肩膀上,光着脚丫在海滩上留下一个又一个的脚印。她费力地拖拽着我的胳膊,每一次发力都在潮湿泥泞的沙滩上留下细长的拖痕。

黎明到来了,天光终于光顾这片并不蒙福的土地,大海变得沉寂了。沙滩迎来今日的第一次涨潮,我便借此被冲刷上岸。这时候,舞动一对大小悬殊的螯钳的招潮蟹正急忙往岸上奔窜,蹦跳着的弹涂鱼在水坑中挣扎,许多的海螺自从沙滩中露出壳尖。到处都能捡拾到沙蚕和残破的贝壳。

一大群象拔蚌争先恐后地钻入沙滩之中,只为开凿出一处居所。一片生长繁茂的红树林矗立在南方的角落,宛如一座红色砂岩筑成的堡垒。一群海鸬鹚如轰炸机般劫掠着沙滩,中间或许还掩藏了几只红喉潜鸟,因为它们粗哑的叫声实在算不上动听,而且与其他更讨人喜欢的海鸟相去甚远。

我用尽力气,才堪堪把腰直立起来。妹妹端来一个盛满淡水的有缺口的瓷碗,我将水咕咚咕咚灌入空虚的胃,稍嫌不足。

“他们……”我手里捧着瓷碗,难受得干呕起来,却只能吐出几颗细小的沙砾和几口唾沫,“他们都逝去了。”我的字句随着悲伤地干呕勉强清晰起来。

“可你还活着。”妹妹说,弯腰开始打理我被海水浸湿的头发。

“我并不是活着,只不过是没死成。”我伸出握着的拳头,“纵然人们如何以期许的目光投向我的脸庞,我的心都已追随他们而去,并将不再归返。过来吧,看看这里面有什么。”

她顺从地把脸靠过来,绿眸灵光一现,却又好像从未移动。我继而张开了拳头,里面空无一物。

“好好看看,”我解释说,“当你在意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之后,你的生命还剩下什么。没有,对,什么也没有。”

“握紧拳头,里面什么也没有,”妹妹顾影自怜般地说,“但松开它,你得到的将是整个世界。”

“那又如何,无非还是徒劳一场。”我将瓷碗中的水一饮而尽,就如那是一杯甜酒,然后仍不满足地舔舐着隆起众多细微凸起的碗壁。

那年我不过十三岁。爷爷奶奶的悲伤不在我之下,因为他们失去了所有的孩子,只余两个瘦弱干瘪的女孩。我的存在并未抚慰他们日益冻结、衰老的心,反而愈加凸显这世间的无情——我那终日蚀刻着泪痕的面庞让他们想起那场可怕的海难。他们二人不久之后也双双离世。

我唯一的舅舅有严重的精神问题,但他大多数时间都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他娶妻生子,吃着土地中生长出来的作物,喝着从地下河中抽出来的水,春天播种,秋天收割。没人会料到他在一次例行放羊时突然昏倒,全身麻痹。从前母亲告诉我他的死因是“麻痹性痴呆”。但根据医院里传出的流言,人们都在揣测,其真实病因很可能为神经梅毒Ⅲ期。死亡前夕,他还被送到了疯人院。

舅舅的死对叶凌秋姨妈的打击很重。她是个离过三次婚的女人,最后一次婚姻给她带来的唯一结晶——我那尚未出世便胎死腹中的表姐——成了她一生的痛苦。而她最后一任丈夫是三鑫玛雅银器公司的一名旅行推销员,后来在接受胆囊摘除手术后突然离世。这个可怜的女人在受歇斯底里和抑郁症的长期折磨后,最后被送往她弟弟曾住过的蒋家坟疯人院。

这是从子宫中带出来的缺陷,唯有死亡能予以解脱。爷爷奶奶于海难四年后死去,留下了一栋老宅、一块窄田、几头病牛。我成了这笔遗产的继承人,但却是个绝望的继承人。

我只好将这些所剩无几的财产变卖,否则就得挨饿受冻。之后,就搭乘火车从宁波前往重庆。绿皮火车又挤又慢,而我对投奔姨妈是否明智心存疑虑。她举目无亲,除了我和我妹妹。因为至亲皆已离世,姨妈顺理成章成为了我们的监护人。

主治医生对这个时不时发病就会咬伤人、再也支付不起医疗费和住院费的疯女人也灰心丧气,勉强同意了出院申请。

至此,姨妈已经在蒋家坟疯人院中待了十一年之久。而她现在就要成为我们的监护人。老天保佑。

蒋家坟疯人院挤满了社会的弃儿,来此的人无一例外都有着严重的精神疾病。而且这家疯人院声名狼藉,不仅是因为其老旧的设施、偏僻的地理位置、价格高昂却收效胜微的药品和急躁易怒的护士,还因为其令人不齿的行径。辱骂殴打孤寡老人、私贩假药、挪用公款、贪污受贿、借诊疗来占女患者的便宜、私吞政府拨款,这类事情频频发生,且屡禁不止。

我和妹妹等候在疯人院三楼的走廊里。这家疯人院周围土丘环绕,土丘上光秃一片,绿意盎然与此地相去甚远。只有极目远眺之后,才能在南方几百米外的一片废墟中看到施工队的人影。医院主体建筑呈一个“工”字形,东西走向的两栋大楼是住院部,夹在中间的是综合楼。

唯有综合楼的大厅中有地板,其他的任何一间房间或者走道都没有地板或者瓷砖,全是肮脏发黑、沾满各种污渍的水泥地面。还除了院长的办公室,我心想。水泥钢筋的建筑无论如何也使人感觉不到温暖,正如精神失常者无论如何也无法位列常人之席。

“你他妈找谁?”一名生得高大、满脸雀斑的暴躁护士在我身后吼道,我被吓了一大跳。妹妹也被吓了一跳,在我旁边小声抗议护士的无礼。

我报出了姨妈的姓名和身份信息。“我们是她的外甥女,今天是来接她出院的。”我补充道。

护士用古怪的眼神打量我,仿佛在判断我是不是在捉弄她。“你自己一个人在这等着,”她边走边回头喊,“不许乱走,更不许乱看。”

不乱看是不可能的。这家疯人院绝对要让常人做噩梦。掉漆的墙壁,失灵的灯泡,潮湿的地面,破损的仪器,发臭的手术台,渗水的天花板,吱呀作响的木板门,时不时传来令人窒息的叫喊——不是患者发疯般的尖叫,就是护士们暴躁的怒吼。沉闷的气氛,偏僻的位置,光秃的群山,就连患者的家属们都不愿意在此久留。

“就像有什么东西在这里死掉了一样,而且一直在发臭。”孪生妹妹说。

“希望,”我心里一阵酸楚,“死掉的是希望。”来到这里的人们,身心都遭受了极大的折磨。我不能去评判家属的做法是否正确,但我清楚地明白:将这些与众不同的人放在一个与众不同的环境当中,其结果只能是他们变得越来越与众不同。家属们到底是心怀希望地把他们送来治疗,还是把他们当作一件破烂的布偶扔在这里的呢?

我的姨妈像是犯人一样,被两名护士押解着般送过来。两名护士的眼中满是嫌恶,仿佛巴不得将姨妈尽早扔出去。叶凌秋姨妈上半身穿着一件帆布材质的卡其色约束衣,几道解开的扣带随着她的蹒跚步伐晃来荡去,而腹部前的两条束肘系成一个死结。下半身依然是她入院时所穿的一条蓝色牛仔裤,如今已严重褪色,并到处布满很深的污渍。孪生妹妹后来猜测说,那是血的痕迹。

然后我看到了她的眼睛。我当然不会吓唬别人说,这个“囚禁”了十一年的有着很深的燥狂症的精神病人有着一双杀人犯般的眼睛。疲惫,我的第一印象是疲惫。

想也知道,她简直太疲惫了:三任失败的婚姻,独子早夭,唯一的弟弟早逝,无依无靠地在精神病院度过了十一年。她的眼睛其实很美,上睑向上隆起,弧度很大,就像一座古老的石拱桥。通透的瞳孔,青绿色的虹膜就像是石拱桥上的青苔。泪阜很长,拉长了眼部线条。她的眼睛就像一汪池水,多少泪滴曾在此流淌过啊。

我们在前台登记,办理好手续。带走的还有一批药品,可怜的姨妈仍然需要长期服用这些:氟西汀、帕罗西汀、奥氮平和氯氮卓。“如果她还是犯病,”主治医生对我发牢骚,“发发慈悲,送到荷兰吧。那里安乐死合法。”

一路上姨妈话很少。她总是会发呆,或者提及以前的事情。她太喜欢聊以前的故事了,以至于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从过去穿越而来的。实际上,她在许多方面都和正常人一样,有时候我都会忘记她曾深陷囹圄。她会弹钢琴、会写诗,如若高兴,她也能滔滔不绝地吐露往事。

我一问她关于疯人院的生活状况,她就会痛苦地乱叫,用指甲把自己抓得全身紫一块青一块。为此我不得不把她的指甲全给剪掉,省得别人看到后误以为我虐待姨妈。而当我提起那场海难时,她则出人意料地平静,仿佛她自己也在回忆一样。

她已经与现代生活脱轨了。她有狂躁症,还常有自残行为。她就像刚出狱的犯人,无形中被体制化了,往往会再次犯罪,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回到自己熟悉的监狱。她在此前的婚姻当中,一直都不是个称职的家庭主妇,所学厨艺也已忘得一干二净。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教我做饭炒菜,与姨妈一起生活时便理所应当地承担起了这一责任。

一天,我端上了一盘鲑鱼,问她闻起来怎么样。姨妈凑到跟前,她的姿势很奇怪,好像是在刻意地在用鼻子尖去戳什么东西一般。这不是什么精神病人特有的属性,而是个人的习惯所致。我感到高兴,因为如果姨妈在逐渐向着个人的独立性发展,那么专属于精神病人的共性问题就会慢慢削弱。

医院的高墙是治愈不了一个围困在自己心灵孤岛的人的。

“我什么也没闻到,”她最后摇摇头,“除了这盘菜和马桶里的臭味。而且我觉得这两个味道都差不多。”

“差得很多。”我尴尬地回嘴。

姨妈无法担负太过复杂繁重的工作,她需要经常服用各种药物,而这些药物会让她反应迟钝,并时而精神亢奋、时而情绪低沉。她在离家几公里远的地方找了一份超市收银员的工作。幸而这工作不需要太多地与人交流,单调机械的日程让她得以胜任。

可我却无法拨开往事的迷雾,并从中走出来。我继续上学,孪生妹妹与我一道。我那性格顽劣的孪生妹妹生来便与我大相径庭。她喜爱嘲弄、威胁甚至是勒索他人。她喜欢报复对我抱有任何恶意的人,无论那对我来说分量几何。

有一次课上,我那喜好钢夹摩根烫的班主任在对我的期末成绩大发议论。我从不喜欢这个班主任,只因他从来都不喜欢我。我在班级里面算作成绩最落后的一批,但这当然不是我有意为之。

当他嘲笑、奚落、揶揄我的时候,我一言不发,全当什么也没听见。毕竟,我经受了大海的考验,不是为了跟蠢货争论的。

他毫不顾忌地否定我的一切,并表示这种差劲的表现一定与我那可怜的家教有关。于是他便陷入了对我父母的那种深深的优越感当中。实际上,他的一个女儿恰好就在这个班里,并在他的特殊照顾下成绩优异。

正当我郁闷地把目光停留在潦草的板书上时,我用余光看到我那顽劣的孪生妹妹蹲伏在讲台之下,试图用剪刀剪开班主任的皮带。我惊恐地注视着她的怪异举动,不由得张大了嘴巴。

这时班主任发现了异常。“谢伊琳,”他张嘴便朝我喊,“我希望你在听我说话。因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的裤裆看,况且我那地方也没长嘴巴。”

我突然站了起来,想要阻止孪生妹妹收紧剪刀。但她此时却轻盈地扭头便跑。我即使不回头,都能感受到同学们惊讶的目光。

“老师,我只是想……”我嗫嚅道。

“我知道,”班主任生硬地说,不留情面地抬手打断我,“我知道你想干什么。看到那个墙角了没有?对,就是那儿,它属于你了,一直站到下个月。”

“你不该捉弄他。”我回到家后这么跟她说。

“他也不该骂你,”她驳道,“他还侮辱我们的父母,他有什么权利?”

“他有权评价我的表现,”我说,“他也应该这么做。”

“没有什么是应该的,有时候就连活着都不是。”

“你不能再这样干涉我的生活了。”我已十分疲惫,不愿再继续争吵。

“我是在保护你。”她固执地说,绿眸在黑夜中仿佛闪着幽光。

我的妹妹就像我的一个黑色倒影。她聪明、勇敢、坚毅,却也固执、偏激、自私。因此她永远都学不会慈悲为怀。就像我活在未来,而她却活在过去。

我们居住的祖宅承自故去已久的外公外婆。由于舅舅提前过世,姨妈继承了这一财产。这个小镇里的宅邸一栋挨着一栋,但之间总有一些阻隔:或是一块菜园,或是一间畜舍,或是一间花圃。人们的心也是这样阻隔起来的:长出来的菜供自己食用,膘肥体壮的家畜可以卖个好价钱,而精心照顾的花圃纯粹是为了打发时间。至于自己身边的人如何如何,则实在是无关紧要的。

这座祖宅以砖木结构为主,前部有一座大院子,围墙的顶端用混杂了玻璃片的水泥筑成,用以防盗。最前面的铁栅门除了锁孔,其他部位都已锈蚀得很厉害。门的上方是以排列规整的瓦片铺成的复古式顶盖。墙壁被各种污渍沾染,而剥落的墙皮不时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这座宅邸老旧、破败,在同样破败的街道旁就像一颗矗立的枯萎柳树,树上的枝条已经干枯发黄了。但是毫无疑问,比起那座臭名昭著的疯人院,这里已经算是天堂了。

这座小镇里居住的几乎都是老人。这里几乎没有任何公共设施,而且距离哪怕是最不发达的地区也太远。年轻人很少在此居住,而是外出务工,只有打算安度晚年的老人或者对生活丧失一切希望的人才会居住在这样一个与城市脱轨的地方。这里当然没有接通燃气,老人们一直有囤积柴垛的习惯。我想,即便是接通了燃气,他们也还是会这样做吧。

在一个风大的夜晚,空气也格外干燥酷热。满月在天空的轨迹就像一道弯弯的曲线。我尚在熟睡中,在梦里我孑然一身,行走在一座古桥之上。我不知道我为何要经过于此,但我能清楚地看到,另一岸五彩斑斓,生长着绚丽的花朵。但我很快就被一个倒影纠缠住,她有着我的面孔、我的声音、我的形体。

这个时候我便从噩梦中惊醒。醒来后我翻来覆去,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法再度入眠。究竟是什么在困扰着我呢?就连我自己都不清楚。

我最后打定主意。接着我打开手电筒,穿过一楼的房间。我找到熟睡的妹妹后,用力把她摇醒。

“跟你谈谈。”我说。

“谈什么?”她的语气中带着深深的不满。

“你应该走了。”

“让我走?”她笑道,“我们是一体的,两种人格,却共享一具躯体。谁也不能把谁怎么样。”

“如果真就按你这么讲,”我说,“那这具躯体也不能再兼容你了。”

她发出一阵刺耳的冷笑。“没有我,你早就死了。”

我这性格顽劣的孪生妹妹从来都无人敢忤逆她的意志,而我直到如今也是第一次尝试。我知道我失败了,正如她所言,我们是一体的。也许是我气昏了头,突然发觉空气变得干燥酷热,如同身处一只巨大的蒸锅当中。而且我听到了巨大的嘈杂声,像是大风在吹拂麦田。

“怎么回事?”妹妹表情凝重,显然她发现状况很不对劲。她侧耳聆听,眼神变得专注起来。

“着火了。”她神色慌张地说。接着她一个箭步走到窗前,并一把掀开窗帘。

而窗帘在掀开的一瞬间就被引燃了。火苗欢快地从柴垛跳跃到紧靠的猪舍大棚,将里面的草料和茅草顶盖点燃。接着火线一路高歌猛进,终于来到我的家门口。一楼的脆弱木门被点燃了,火焰快活地舔舐着腐朽的木纤维。

“遭了,”我尖叫道,“姨妈还在阁楼里。”然后我拔腿便准备上楼。

“你难不成是疯了?”她拉住我的胳膊,喊道,“隔壁的猪舍修在人家的楼顶上,火肯定烧到阁楼里去了!”

“放开我!”

“听我说,”妹妹挡在我的面前,我第一次听见她以最接近恳求的语气说,“她是个废人,又胖又慢吞吞的,你会被她拖垮的。跟我走吧,我会像以前那样护你周全的,我保证。”

“不行,”我喊道,“她是我们唯一的亲人了。你想走就走吧!”

她依然挡在我的面前。“你会把你自己害死的,连我也会被你害死,就像你把爸爸妈妈们害死一样!”

我怒不可遏地伸出拳头,几乎将她打倒在地。她的面颅是如此坚硬,以至我的拳头被像是被切割撕裂了一样,殷红的鲜血自指缝间缓缓流出,但这些都比不上烈火的赤红。我回头望了最后一眼,她仿佛被我击碎了,木讷又一脸不可思议地站在原地。

“快走吧,”我态度软了下来,“去找人帮忙!”我没等答复便冲上浓烟缭绕的楼梯间。我毫不担心,她不会死,只因今日并非她的死期。

我在二楼厨房里拿了一把剪刀。厨房的门是一扇铁栅门,不会被点燃。但在高温的环境下,金属开始扭曲、变形、发烫、变软,烈火就像一张大手,牢牢地困住了这座木制老宅,同时又像是在玩弄泥巴般以高温来对其中的一切任意把玩塑形。

正是那高温将我的手灼伤,尽管手表面的皮肤开始发黑蜷缩,我仍然无暇他顾,因为我必须去解救被困在四楼阁楼的姨妈。

浓烟呛住了我的喉鼻。窗的木制边框被烧得焦黑,而镶在里面的玻璃也已经开始炸裂。我被浓烟呛得实在忍受不住,便从窗户旁边的挂衣钩上扯下一块抹布。

我看到猪舍大棚已经倒塌了,里面饲养的猪不是被活活烧死,就是即将被活活烧死。只有少数嚎叫着到处乱窜。十几只身上带火的公鸡尖声厉叫地从窗边飞过。这个小镇里的所有狗都在狂野地叫唤,但同时它们低垂的尾巴又显露出它们的恐惧。

我艰难地返回了厨房,洗漱台前的水龙头已经炸开了,水流如喷泉般四散喷溅。想必是大火烧断了某处隐秘的管道。

一切都是那么嘈杂混乱。火舌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一眨眼的工夫就蔓延到了周围的十几栋老木屋。可以想见,发生了这种灾难,这个小镇不会再有人安然入睡了。即使是懵懂无知的婴儿,也必将嚎啕大哭地醒来,仿佛是做了一场可怕的噩梦。

但我此时的处境,比噩梦要可怕得多。当我听到姨妈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以及翻滚踢踏的噪音时,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姨妈患有狂躁症,还总是梦游。因此每天晚上我都得亲自给她穿上束缚衣,这种衣服有几条结实的尼龙带,几乎是把人钉在了床上。因此,我若不去解救姨妈,她注定将会被活活烧死。

我捧起水,洗了把脸,并清洗了因刚才对妹妹动手而流血的右拳。因为清水的缘故,我终于开始振作起来。我用清水浸湿了毛巾,然后捂住口鼻,踉踉跄跄地爬上四楼阁楼的木质楼梯。我刚一踏上第一级台阶,整个楼梯都开始摇晃起来。我咽了咽口水,勇敢地迈出了第二步。

我终于爬上四楼时,身后上方的一根横梁倒塌下来,只差一点我就被砸中。为此,我匍匐在地,手则被烧伤。越往上,烟雾就越浓密,我也就越发用力地捂住了口鼻。火焰把阁楼的门烧得噼啪作响,我一用力便将其撞了开来。

我看到了痛苦嚎叫着的姨妈。烈火没有把她身上的束缚衣烧断,反而是在炙烤着床底。如果我再稍晚一步,也许她就会被烹熟了。她双目圆睁,扭动的手脚对抗着特制的束缚衣,却徒劳无功。但她还是设法将身子转向东侧,以避免自己被引着。我利索着用剪刀把她身上的束缚衣剪断,我一定是不小心把她割伤了,为此她发出了一声痛苦的闷哼。

但此时也顾不上这么多了。我拉起姨妈的手,飞快地穿越摇摇欲坠的楼梯。但是我被倒塌的各种家具绊倒,并摔了一跤。是姨妈那强有力的胳膊把我搀扶起来,然后我俩继续向前奔跑,于此同时,烟雾缭绕,大火仍然在不住地蔓延。

可怕的是,楼梯间的横梁倒塌,把楼梯几乎砸成了废墟。没有其他的路可逃了。我仿佛被钉在原地,无法动弹。终于,我经受不住了,开始抽噎起来。那时我哭得好惨,觉得一切都已完蛋。橙黄色的烈焰在家具上翩翩起舞,就像在为第二天黎明时分冉冉升起的火之晨曦尽情狂欢。

到头来,我们爱什么,就会死在什么上面。妹妹一定会借此来嘲笑我,因为如果我不去逞强好胜,完全有可能自己逃生,而不是与姨妈双双殒命。突然,那承自我父辈的勇毅让我振奋起来:如果一切注定焚尽,那我们便同赴火海!

这时姨妈单薄的背影笼罩住我。她把我背上她那佝偻的背部,我的肋骨与她的脊柱撞在一起。我知道她想干什么,于是我便挣扎起来,无声地反抗着她疯狂的意志。“谢谢你,伊琳。”她笑道,“我睡得太久了,以至于深陷噩梦无法自拔,是你出现并把我唤醒了。不必为我担心,一个都不会少的。我这辈子都在残害自己的身体,再多一次又有何妨?”

我只能顺从地闭上了双眼,然后便感受到她因大幅度跳跃而弯折的双腿。她一跃而下,带着我跳出了火墙。火焰突然暴怒高涨,房子完全倒塌。然后我看见了人群,以及喷涌而出的水柱。是啊,她说得对,一个都不会少的。

那个可怕的夜晚有三个人离世,还有十几个镇民被严重烧伤。我很幸运,除了一些严重的擦伤和些许烧伤,其他都安然无恙。但是姨妈为了逃生,选择背负我并从老宅的楼上跳下,为此她永远失去了一条腿。

我和姨妈一个月后出院,一同回到原来的小镇。大火被扑灭之后,原来林立房屋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一片空地。旧日的痕迹已经不在了,记忆却永存人们心中。姨妈拄着拐杖,蹒跚的步伐显得蠢笨滑稽。她失去了一条腿,却多了一张笑脸。此后,她的狂躁症等诸多精神疾病,可以说是不治而愈了。连当初那个医生得知后,都觉得不可思议。

但我知道是为什么。这很简单,答案一直都存在于我们的内心。但是如果我们不去敞开自己的内心,就永远都找不到答案。夕阳的光辉灿烂更甚黎明,我搀扶着姨妈,踩踏在这座祖宅的废墟之上,我们的背影显得格外渺小,却并不孤单。

火灾的起因是一根不幸落在柴垛上的烟头,警方最后逮到了这个可恶的家伙。我们借此拿到了一笔赔款,并用这笔钱购置了新房。几年后我考入了大学,并逐步发展出自己的事业。我可爱的、拄着拐杖的姨妈,依旧在那家超市里面做一名平凡的收银员,逢人便吹嘘自己有个出人头地的外甥女。

我几乎将我那性格顽劣的孪生妹妹遗忘了。但我知道,在我余生中的最后几十年里,她依旧存活于我的记忆中,替我解决无数麻烦,却从不要求回报。我至今依然记得,她有着我的形体、我的脸庞、我的声音;我也同样记得,在那个烈火燎原般的恐怖夜晚,我的拳头遭受了可怕的重创。毕竟我所击中的,是那光滑的、冰凉的、被烈火映得通红的镜子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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