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我因为采访的事务,再一次来到了内蒙古。第二次踏上这熟悉的土地,我少了些许迷茫,多了些许期盼。不知道冈卓力格和他的羊儿们怎么样了?抱着这样的想法,在采访结束后,我特意请了三天的假期,再一次驱车前往兴阿村。
当我赶到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出人意料的是,兴阿村里多了些许灯火,看来现代化的触角也终于伸向了这个贫困地区的孤岛。汽车的轰鸣声惊动了村内的人们,一盏盏灯火逐渐亮了起来。我刚把车子停在村门口,就有一大群村民裹着厚重的大衣,在一旁怯怯观望,空气中满是蒸腾的白气。
村长朝我这里走了过来。“这位同志,你……”他话还没有说完,就认出了我,“这不是那个上海的小伙吗?你现在发达啦!赶快进村坐坐!”村长一边和我打招呼,一边吆喝着其他村民让开道路,好让我的车开进村里。
我和村长寒暄了几句,随后把车停在了村长家的后院里。然后,村长再度把我迎进了他家,和两年前相比,他家倒是没有什么变化,只不过,家中的账本似乎多了许多。
“最近养羊场的情况如何?”在和村长小酌两杯了以后,我漫不经心地问起了心中隐藏许久的问题。
“还不就那样。”村长说着,叹了口气,“现在我们那个养羊场不亏本就算赚到啦。”
我心中一阵唏嘘,想当初搞得热火朝天的养羊场,才过了两年时间,怎么就凋敝了呢?
“养羊场出了什么问题?”
“什么问题也没有,就是那些羊儿们不争气。”村长气愤的捶了捶桌子,“这些天,那些羊儿们都不肯吃东西,饿倒了好几个,那些畜生们生出来的崽也和他们似的,焉不拉机的,你明天早上看了就知道了。”村长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着。
我沉默了片刻,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于是索性把话题引到别的地方去了。
第二天大清早,村长便领着我到村东头的养羊场一探究竟。由于我两年前走的时候正好是冬天,所以现在走在这条似曾相识的路上,我顿时有种仿佛回到了两年前的错觉。养羊场和以前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若是说有的话,那便是它显得更加破旧了。我和村长跨过了大门,包老头赶紧从一旁的警卫室冲出来迎接,他的身躯似乎比以前更加佝偻了,看上去似乎衰老了很多。
“怎么样,那些羊的情况如何?”村长一见他就劈头盖脸地问。
“昨天晚上又有两只羊倒下了,我喂它们东西,它们死活不吃,我也拿它们没办法了。”包老头的语气中尽是无奈,忽然,他发现了站在村长身后的我,急忙擦了擦眼睛。“你是城里的那个小伙吧,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回来看看这养羊场怎么样。”
“你看看人家多好,现在出息了,都开上轿车了,再看看你,连几只羊都管不好。”村长咬牙切齿地说着,包老头顿时低下了头。“赶快带我们看看这些羊的情况。”
我们匆匆走过了养羊的围栏边,我瞥了一眼养羊的区域,栅栏和栅栏之间依旧是那么狭小,水渠也只有一条,羊儿们蜷缩在栅栏内睡着,由于光线模糊,我几乎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看到黑压压的一团东西在地上蠕动。
包老头带着我们来到了养羊场的背面,那里有一间狭小的仓库,所有倒下的羊都聚集在那里。我还没走进去,就闻到了一股令人窒息的恶臭,我勉强屏住呼吸,走了进去。
在我面前的,与其说是一只只病倒的羊,倒不如说是一块块即将腐烂的肉块。那些羊儿们已经难以辨认形态,毛全部掉光了,皮肤上镶着一块块墨迹般的黑斑,口水四溢,状如枯槁。我看着这些在地板上痛苦地蠕动着的羊儿们,心中很不是滋味。
“这里一共几只羊?”村长皱着眉头问,显然他也不喜欢这熏人的臭味。
“一共十只了,每天还病倒一两只,再这样下去,我们的这批羊就剩下的不多了。”包老头摇着头,不忍心再看下去。
“知道什么问题吗?”
“还不清楚,我们已经换了草料,也给这些羊儿们盖上了毯子,但还是依然止不住……”
村长皱着眉头看着这些羊。“包老头,去找些人,把这些羊全部烧了吧。”
我和包老头听了都是一愣。“巴雅尔,你说什么?”
“我说让你把这些病的差不多的羊全部烧了!这些该死的病羊应该就是让其他羊不断得病的祸根,早点除掉好。”村长看着地上这些羊,眼神中充斥着愤怒。
“但是,去哪里烧啊?”
“村南的荒野,那里没什么草,也没什么树,最适合这种工作了。”
“等等,村子的南边不是还住着冈卓力格吗?你这么做会不会影响他的生活?”我下意识般地说了出来。
村长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也对,那你就去提醒他一下,让他把他的那些羊牵了跑,省的碍事。我想你原本也准备去看他的吧。”
村长说出了我的心思,我便点了点头,按着记忆,朝冈卓力格的蒙古包走去。
我远远地就瞧见了冈卓力格的蒙古包了,洁白的蒙古包像一朵孤单的白云置于乌云之中一般显眼。我走到了蒙古包的近前,却是不见冈卓力格的羊。难道冈卓力格外出放羊了?我心中顿时生出些许疑惑来。
“冈卓力格?冈卓力格?!”
我大声喊了两嗓子,蒙古包内就传出了些许动静。冈卓力格手中攥着他的长杖,从蒙古包内探出头来,他的脸看上去比两年前苍老了许多,脸颊上的沟壑似乎更深了,眼窝也有点凹陷,背也仿佛直不起来,尽管如此,他看上去依旧是那么精神,和两年前一模一样。
冈卓力格看到我,顿时眯起了眼睛,打量了半天,眉头才舒展开来,脸上也自然地带上了笑容。“是你,城里的小伙!你怎么回来了?”
“我刚好有事到内蒙古出差,便想来看看你,顺便看看你的那些羊。它们似乎不在这里?”
“没错,没错。你看周围就知道了,草都没有,根本就不能放羊。于是,我把羊圈建到了离这里半里地的一片草地,要不待会带你去看一下?”
我点了点头,松了口气。“羊圈离这里这么远,那应该没问题了。”
冈卓力格看到我脸上的表情,似乎明白了什么。“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我于是把养羊场内那些羊儿的情况同冈卓力格描述了一下,那个老人听后,眼中透着我从未见过的愤怒。“村里的这帮人,简直是胡来!看看,现在把羊都养成什么样子了!”他一边抱怨,一边摇着头。
“他们过会就会到你这块处理这些病羊,我这么着急过来就是提醒你把羊儿牵了跑的。”
“他们想要怎样‘处理’这些羊?”
我咽了咽唾沫,冈卓力格似乎看到了我脸上的难色。“没事,你尽管说,我不会发火的。”
“村长似乎想要把它们烧掉……”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冈卓力格就从蒙古包里冲了出来,一瘸一拐的朝村子奔去,他的右腿似乎受了伤。
“冈卓力格,怎么了?”我赶紧追上了他。
“他们想要怎么处理羊,我不管,但是我不允许他们在我的地盘这么处理羊!”冈卓力格气喘吁吁地说着,愤怒地挥着手中的长杖。
我见无法阻止他,便跟在他的身后,朝村子奔去。
我和冈卓力格刚赶到村门口,就见村长领着一群村民,浩浩荡荡地朝我们的方向走来,人群中有一辆挂着白布的板车,想也知道车上载着的就是那些病羊。
“停下!停下!”冈卓力格站到了路中央,挡住了这群人的去路,他的声音有如洪钟,人群缓缓停下了。
“冈卓力格,你干什么?!赶快让开!”村长不客气地对他挥了挥手。
“巴雅尔,你真的是心窝子被狼掏了,你怎么能这样对待这些羊。”冈卓力格用手中的长杖拄了拄地,怒目圆睁。
村长不屑地看了他一眼。“那冈卓力格,依你的意思,应该怎样处置这些羊?”
冈卓力格顿时涨红了脸。“怎么处理我不知道,总之不能活活把它们烧死。”
“我问你,你治得好这些羊的病吗?”
冈卓力格无言以对。
“你觉得,让这些羊这样活着遭罪好,还是直接给它们一个痛快好?”
冈卓力格垂下了头,但随即抬了起来。“但是,你也不该这样……”
“没什么不应该的!冈卓力格,你没权利管我们的羊,就像我们一直没有管你的羊一样!”村长瞬间提高了语气,冈卓力格却不为所动,照样站在路中间。
“冈卓力格,我已经和你说了道理了,你要再不让开,就是你的问题!”村长继续高声威胁,但是冈卓力格依旧没有迈出一步。
村长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他周围的村民,两三个村民就冲了出来,生拉活拽,硬是把冈卓力格拉出了道路。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你们这些狼崽子!”冈卓力格高声咒骂,但是于事无补,村长带领的那批人还是顺利的通过了阻碍,大摇大摆地拉着车离开了。
那天的篝火,一直烧到了半夜三更,半个天空都被映照地通红。冈卓力格呆若木鸡地站在篝火边,看了许久,我则是在旁边一直陪着他,对他说着安慰的话,但是我知道,冈卓力格是听不进去的。
我看着熊熊燃烧的篝火,不停腾升而起的黑烟,耳边始终回响着那群羊儿们被抛入火堆前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