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和外公说话,大概是一个月前。
外公在人生的最后阶段,似乎经常经常神游天国。半睁着眼,半躺着,睡觉。往往喊他一声,或者几声,他就会醒来,然后看着你笑——不止是微笑,又没有力气大笑,总之是一种开心的笑。
在人生最后的最后阶段,已经很少有人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以前的街坊,同龄的,已经几乎没了,同辈的,也不多了。加之现在不住老房子,楼梯,一扇扇的门,看似都差不多砖墙,有形无形地阻隔着旧时天天聚在一起纳凉的,谈天的,搓麻将的老友们相见。
每天照顾起居的,是八旬的老伴,我的外婆。偶尔子女,孙辈的看望,无法驱散孤独。
最后一次和外公说话,内容基本上是在听他在吐槽,严肃点说是惆怅、感慨、怅惘、叹息:以前人们说起阿浩(街坊对外公的称呼),人人都竖起大拇指,去砍柴,一个人能抵得过几个人,门口的石凳(约摸两百多斤),都抱得起,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了,成了一个没用的人......
我向来知道,老人跟你说说话,不是要跟你辩论什么,跟你探讨什么,只是要个对象倾诉,是的,我向来深谙此道。
我也不是圆滑的人,我老实。我只是听外公这么说着,也想不出什么话能安慰他,有效地安慰他。
外公是个怎么样的人呢?以前,他几乎是村里最健壮的人,年富力强的他,用自己的劳动果实接济过村里不少的人,受人敬仰。虽然我从来没见过他发过火,但是听妈妈说,大舅舅小时候不听话,被外公绑在庭柱上,用老虎钳打头。至于我见到的外公,从来没跟谁红过脸,倒是外婆,每次都碎碎念,管天管地,老是骂他,这时候的外公也不争论到底,往往说不过你,或者随你去的样子。简单来说就是妥协。每次放假去了外婆家(为什么从来没有外公家的说法),外公总是把我像客人一样对待。我这么顽劣的孩子,要骂,罪状哪是分分钟能数落的清,而外公从来没有骂过我。
最后一次和外公说话,他催我和我妈,上次说的老黄历不要忘记买。在催了几次以后,我妈淘宝买了一本,因为外公家那边哪快递不方便,妈就选择寄到自己家,下次去了带上。想来外公想要的东西不多,我明确知道的就两样——明前茶和老黄历。明前茶是比较贵的,按两算,不是其他时节其他品种,论斤称。外婆觉得贵,坚决不让买。我爸,总会通过可靠渠道,说买了送人,顺便给外公尝尝,给一些。至于老黄历,老年人一般都喜欢,撕一张过一天,看看什么时节,什么节气,好让自己感知着这个世界的变化,时间的变化,季节的变化,这是辅助功能,和调味品一样。
说来也巧,爷爷奶奶有几年没看到外公外婆了,因为不像我小时候,每年还来拜年。除了奶奶没到八旬,其余三位都八旬有余,外婆家又偏远,老人自己去一趟着实不易。就在这个礼拜,提出想去看一看。大家一商量,准备礼拜天去。因为我休息,我的大SUV应该要承担这一趟的任务。结果礼拜六凌晨,外公走了。
礼拜五中午,妈妈联系了外婆,商讨周日我爷爷奶奶去外婆家的具体事宜,电话里外婆告诉妈妈,外公情况不太好,妈妈临时赶过去了一趟。但是吃完饭的时候,妈妈就回来了,我想应该没什么大碍。因为外公类似的情况也不是第一次了。
到了晚上,大哥发来一张图片,拍的不是很清晰,外公坐在医院的病床上,可怜的老人,表情痛苦,眼睛闭着,似乎还是在叹息——以前那么好好的人怎么就这样了。
到了凌晨,大哥来了电话,说外公在抢救了,人没有意识了。
赶到医院,外公躺在床上,头仰着,眼睛睁开着,眼球不时地转动。医生还在做抢救工作,也就是拿人工呼吸的器具,在不停的按,过程中跟我们解释,(病人)已经没有意识了,也没有自助呼吸了,(眼球转动)不是自主的。
外公是个怎样的人?我觉得他才是真正配得上做党员的人。他无比热爱毛主席,以前出去旅游,总是会舍得买毛主席的纪念品,什么小石膏像啦、挂件啦。他坚决拥护共产党。不像有些城里人,会在吴山广场,会在公交车上,明着,暗着从嘴里喷着反对共产党的言辞。有一次,因为玩只知道外公对近代现代历史感兴趣,就把自己买的一本书《国民党一级上将花名册》给外公看,过了段时间,我问外公书怎么样。万万没想到,外公说: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共产党领导的,不能看这种书。
显然外公没有看这本书,这本书的书名本能地让他反对,他是那么地拥护共产党。后来我找机会跟她解释,这本书就是现在出版的,证明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政府是认可里面的内容的。外公也不听。
外公喜欢看报纸,尤其是像《杭州日报》这样的党媒。我经常想,外公如果去考时事政治,不用考前准备,直接裸考也能高分。因为哪位领导在哪里开了个什么主题的会,他都一清二楚。
对于外公,我也有遗憾。这样的一个人,我想带他去北京看看。我们的首都。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去一趟北京,从经济上,时间上,不像以前那么困难了。让外公看看天安门,看看长城,看看毛主席纪念堂。这应该是他的梦想。可惜他早早地摔骨折了,老年人骨折,尤其是下半身的,那么几乎注定了晚景凄凉。说起那次骨折,他是在住院。陪护的外婆睡着了,他不想吵醒外婆,就独自去上厕所,然后才摔得。
所以我不相信好人有好报这种定理。但是这丝毫不影响我做一个善良的人。
说来也巧,就在一个月前左右,我跟妈说,什么时候我们起个早,把外公带到西湖边逛逛。
因为上一回他到西湖边,怕是要毛二十年了。尽管他从小到老一直住在西湖区。
遗憾。
什么时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最后一次见面。
什么时候也发不起兴,认认真真的陪陪亲人,除了老婆孩子。
什么时候都在想,自己拿一点工作,那一点交集,那一点小钱,要怎么怎么怎么,可以如何如何如何。
殊不知,这些东西和亲情比,尤其是逝去就不会再来的亲情比,是何等的渺小,轻微。
听到外公没有的消息,老爹应该时很难受的,大概是他知道消息的一个多钟头后,我给他打了电话,电话那头,他也老了,他也悲了,默默地悲伤着。
想起我有那么多亲人,以后总免不了一一跟他们诀别,我束手无策,想想就心累,难以想象。
外公没有了,站在病床边,我强忍泪水,但是忍不住。照理外甥跟外公的感情没那么深,我是说“那么那么那么深”。但是我就是极度伤心,眼泪强忍忍不住。妈说,你叫他一声啊,我就是倔犟地不肯叫,我突然开不了口了,怕一出声,眼泪就止不住,我只有伤心,没有再喊他的能力。
现在想起外公,没办法是记叙文或者流水账,不是剧情不需要,而是做不到。想起外公,是一个个片段,这一个个片段相互之间隔着很多时间,有小时候的,有最近的。生离死别,因为时间匆匆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