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夜的灯光下记述一件往事是构成我生活的一个重要支线。有时是在旅途中,晃动的车厢里,我抽出张皱巴巴的便利贴,记下一些零碎而不成文的言语。有时候是在某个站台,候车时间百无聊赖,这个时候,急剧流动的时间和被信息充斥撕扯的膨胀空间,会与我失去联系,我得以获得一方静态的时空。
这片刻的宁静多幸福。
好像追忆本身就是一种幸福,写作的时候,我会深切感受到我们彼此的联系,远而近,并不断出乎意料地奇妙纵深发展。或许是冬天,某个很冷的房间,灯光虽然没有温度,我四肢冰凉,但内心却很温暖,就像回忆也同样温暖。渐渐地,我和回忆的故事,和你的故事,就变成了漫漫长路中,我和灯光的故事。
心理活动总是很多,聚集不起,散在日常每个艰难的环节。我尝试写诗,构思以林颖为主人公的小说,节约而保留地写,每天只写很短的片段,像喝一瓶舍不得一口饮尽的酒,像做一份手工,这让我保持某种心安。记忆一直在生长,我们的回忆每多一分,它就会生长一丈。写的那个时刻,是沉浸,完全置身往事,关闭了未来的门,有点依稀,有点伤神,恰到好处,无关紧要。关于它们的真实性,大可以看做不严肃的捕风捉影,我书写是自发的动机,不为你我,不会任何,只是用原本的状态,丢弃言语的雕琢去勾勒,不事先规定情节,赋予文本最大的偶然性(就像我们的认识)。对于写作这项劳作而言,偶然性的参与对我是很重要的。
某种程度上,写下它们,多多少少抵消了我对时光流逝的惧意,对自己的厌弃,对越来越多事物的淡漠。时光流逝当然会造成一些必然的失去,因为我们都不可能长久处在某个一成不变的状态中,所以庆幸,亦惶惶不安。我不想对你流露太多这些或许会增赘你负面情绪的枝蔓,所以写作这种自语的方式,恰当地平衡、抵消了这部分矛盾,也让我这类实在不擅变化的守旧派,看上去人格更为健全,更为温性平和。
希望我们能够永远这样,退一步,或进一步都没关系,只愿永远不会人海两茫茫。希望那灯下的自语,永远洋溢温暖和幸福。很喜欢一首诗,是储安平先生写给端木露西的——
自语
说我和她没干系,
原不过像两片落叶,
今天偶尔吹在一起,
谁保得明朝不要分离;
犯着去打听人家的细底?
但你说奇不,她到东或西,
像太阳的昏暗月亮的缺,
总是那般的使我,
比自己的事更关切,更留意。
说,这是自己的愿,不是勉强,
帮她的忙,为她提只箱;
或者问一问天会不会下雨,
路上有没有风浪。
但要是她真的说出了这话:
“谢谢你,用不着先生——
这样关切,这样忙,”
怕我又会像挨近了绝崖般,
一万分的失神,一万分的慌张。
1931年元旦作于北平西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