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天都从这橱窗前走过，里面没有什么特别的，静静地坐着一个洋娃娃。蓝色瞳孔镶嵌在娇小的面庞里，蜷曲的卷发羞答答地披在胸前，格子式的棉布就这样贴在她身上。她坐在那里多久了，问他，他也不知道。每天提着公文包匆匆走过，早上狼狈地咬着三明治，背对着这橱窗，听着这交通信号灯滴答滴答地响着。傍晚时分，光明和黑暗恰好分布均匀，白昼的压抑和黑夜的不安相互抵消，只剩下一种绝对的心灵自由。他总是善于捕捉这样的时刻，匆匆地在拥挤的人潮中坐上回家的列车。
年龄像一把旋刀，削磨着他的轮廓和意志，铸成不同的框架，而他的人生，就在这样的框架中，演出着各自的剧目。他的人生，没有大喜大悲，就像流水剧一样消遣着时光。泡面，啤酒几乎占据了他的厨房，身上的衣服也不知多久没换过新款了。他的生活，大部分就在办公桌和来来往往的列车里匆匆度过。直到那天，他不经意间发现了……
那是十二月一个阴冷的夜晚，没有风，空气却砭人肌肤，云间早已没有阳光，浓重的黑暗自然无法抹去道路上笼罩的暗幽幽的灰膜。城市像他所熟悉的浑浊的咖啡果冻一般，再一次将他笼罩。这一天，他无比沮丧，自己忙活了大半个月的策划案一下子被否了，这意味着之前的工夫全都白费，而且还得重新再来，重新寻找另一个着力点。他不知这次的着力点从哪里找到，巧克力广告除了男女之间的浪漫或是家庭温情，又有哪些合适的场所呢？奥黛丽赫本不也是用她那小鹿般清澈的眼睛演绎出来吗？他的心情简直糟透了。“去他妈的巧克力”他咒骂了一句。
滴滴答答的信号灯响起，街上早已没有多少人，商业中心也是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呵呵。
一想到上司否决他方案时的嘴脸，他用力地扯过领带，身上的衬衫更显凌乱。
“先生，要买咖啡吗？”他的衣角被轻轻地扯了一下。
“不买……”他烦躁地喊了一声，转头，一下子怔在那里。
身高只到他的腰间，一个裹着厚厚的棉服，被深红色围巾遮住了脸的小女孩，正弯着眼睛看着他。兴许被寒风迷了眼，或是在对着他笑。无论如何，他都是发不出脾气来了。
“先生，真的不买吗？这咖啡可是热的哦。”那个小女孩从她手上的保温桶里拿出来一瓶罐装咖啡，朝他晃了晃。
他只觉得有些好笑，在这里卖咖啡实在不是一个好地方。就在距离他所处位置不到二十步，就有一个便利店，里面热的冷的，罐装杯装的，什么样的咖啡都有。自己心想着这又是什么博人同情的把戏，戏谑地说道：“你这咖啡有什么特别的吗？就只因为是热的？”他开始抱着看玩笑的心态了。
“热的还不够吗？这么冷的天，喝热的最好了，而且不贵，就五块。”她把手指张了张，戴着手套的指头，短短的，在他面前扬了扬。
“喏，你知道前面的便利店卖多少钱吗？四块五，比你便宜，而且你这个牌子的不好喝。说吧，你今晚赚了多少钱。”
“卖了一罐，是个姐姐跟我买的。她没喝，又还给我了。”或许被说中了她今夜销量不佳的原因，而且好像今夜注定卖不出去的感觉，她显得有些沮丧，嘟着个小嘴，伸出去的指头又缩了回来。
看到她这样，他又觉得自己好像过分了些，心想喝一罐咖啡也不赖，蹲下来，看着她，说：“哇，你看我哈出来的白气，都快冷死了，你卖给我一罐吧。不然我得冻死在这里了。”他看着她那幅委屈模样，觉得些许好笑。
“可是前面的便利店更便宜不是吗？而且这个不是很好喝，很苦。”她抬起头，眼里充满真诚，眨巴眨巴地看着他。
“嗯，这也说的是，不过你的咖啡是你亲手给我的呀，跟那些机器里摆放着的，有些不一样，不是吗？”他在口袋里掏出了五块，递给她。
“嗯，你说的对，我的应该和那些不一样，这是从我手里拿出去的，肯定有我手心的味道，嗯，对，就是这样。”她似乎找到了她所卖的咖啡的闪光点，很自信地点了点头。
“给，我的咖啡呢？”
“哦，在这呢。”她连忙从那桶里掏出一罐。
“那我坐在这里，你要坐吗？”他坐在橱窗下的水泥墩子上，看着前面信号灯滴滴答答地响起。又看看他身边冻得鼻子发红的小不点，只觉得自己一个人很久没有好好地坐下来，喝一杯不算美味的咖啡。
“你卖咖啡是为了帮补家用吗？家里等着用钱吗？”他有些好奇，尽管心里早就认定了她应该是哪个穷人家的孩子，这样的想法，总有莫名的罪恶感。
“没有啊，喏，你看。”她转身指了指橱窗里的洋娃娃。“看到了吗？那个蓝眼睛的娃娃，我要带她回家。妈妈不给我买娃娃，我的零花钱又不够，只好把零花钱拿出来买东西，再卖出去。学校里的园游会不也是这样的吗？这样赚到了钱，不就可以买娃娃了吗？”她两只小手扒在这橱窗上，巴巴地看着里面那眨巴着眼睛的洋娃娃。
“你说的也是对的，你妈妈就不担心你一个人这么晚跑出来？”手上的咖啡渐渐失去了温度，寒风一点点地冷却了这原本滚烫的咖啡。
“她不知道，我偷偷溜出来的，我才不怕被坏人抓呢，我会跆拳道哦。老师教的。”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说。
“呃，好吧。你还有多少咖啡？”
“额……还有二十瓶，今天怕是卖不出去了。看来我得回去向妈妈好好交代一下了。”她叹了一口气，重新坐正身子。
“嗯，其实你这咖啡还不赖嘛，要不我全买了，我今晚要熬夜写计划呢，正需要咖啡。”他从钱包里拿了一百给她。
“真的吗？喏，给你，保温桶也送你了。”她噌地一下亮了眼。
“去吧，你的娃娃等着你把她带回家，这天气，冷的很，快点吧，小心你的妈妈急哭了。”他接过那有些重量的保温桶，看着她兴冲冲地跑进店里，急得跟老板买回她的洋娃娃。
“看，我的洋娃娃，谢谢你，先生，你是个好人。”她紧紧地抱着她的娃娃，还扯下她的围巾，帮着她的娃娃裹上一层又一层。
“回家吧，你家在哪，我送你。”
“就在隔壁一条街，你知道吗？我可喜欢这娃娃了，第一眼就爱上了她了……”
“你这小屁孩儿，还懂得爱啊。”
“你不知道吗？每个人生下来都是因为爱，被爱紧紧包围着，这样才能幸福不是吗？”
“哦，那你应该很幸福。”
“你说对了，先生，你不幸福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我也不知道自己幸不幸福。”
“那我分一点爱给你，那你就幸福了。”
“这样也行，哈哈。”
……
那晚，他回到家，把自己久未清理的屋子打扫了一下，洗完澡，坐在电脑前，手里捧着温热的咖啡，用了一个小时完成了他的计划，然后沉沉地进入了梦乡。他想，他的策划一定是能通过的，因为没有人能够抵挡得住爱，即使是一种说不上来的爱。
在那个橱窗前，他与那个小女孩分享了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