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珠泪倾》
1
“ 我这一生从没收到过一封信,一封也没。”姨娘坐在椅子上,失神地望着远方,喃喃道。
“阿念,慢点跑!瞧,我都追不上你了。”宛青姐气喘吁吁地赶来,我藏在门后,偏不让她找到。谁知,她一把推开门,揪过我的衣领,就把我拎走了。我一回头,一个花容月色的妇人,呆呆地坐在那里。
宛青姐力气真是大,估摸着以后没人敢娶,我心说。一路把我拎到母亲跟前,她才肯放我下来。那时候,母亲端坐在椅子上,正打量着手上的金玉手钏,嘴里不时发出“啧啧”的赞叹声,心里眼里满满都是欢喜,那神情跟吃了槐花蜜没两样。
我努力从宛青姐手里挣扎出来,刚站定,看到母亲这番模样,不禁捂着嘴偷笑。那手钏是父亲掏干他寥寥无几的私房钱,我抠出买糖葫芦的钱从路边小贩手里买来的假货。不甘心私房钱就这么没了的父亲还跟小贩掰扯了好久,没糖葫芦吃的我在旁不时配合着挤出几滴眼泪,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才低价弄到手的手钏,母亲一眼竟识不破。所以,成了亲的女人可不就是好骗。
“你个小丫头片子,还笑,不是不让你去沈姨娘那里么!这下,看夫人怎么治你。”宛青姐气气地说,一脸得意的样子,仿佛料定了母亲会说落我。但我知道母亲不会,她哪里顾得上呢!
我越发不在乎起来。这时母亲定了神,轻咳了一声。见我俩这般嬉闹,照样爱搭不理。她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说道:“阿念,小女儿家的不可如此调皮,好好听你宛青姐的话。再者,没事别再去你沈姨娘那里,徒惹她心烦。那也是个可怜的人……”我低下头装认错的样子,支吾着说了声“是”,就欢喜蹦达开了,谁能拴得住一个八岁小女孩的心思。末了,母亲叹了口气,对宛青说了句,好生照看好小姐,就进里屋去了。宛青姐追我到门外。
为什么不能去沈姨娘那里?姨娘可是母亲的亲姐姐,阿念可是姨娘的亲外甥。我一边往嘴里塞着红烧肉,一边没头没脑地想着。吃完了,我抹抹油乎乎的嘴,伸个懒腰,便躺床上睡着了。
2
宛青姐不过是个十六岁的丫头,管我倒管得紧,简直成了柳家那俩人的狗腿子。我偷吃个芙蓉糕都能被她发现。然后,我故作大方地把糕点往她面前一递,请她吃,她白了我一眼,转而笑眯眯地接下了,吃得比我还欢快。
父亲外出经商,常常奔波数月;母亲闲在家里,有时弄弄花草,有时绣绣鸳鸯。多半花草被我拔了,喂兔子;鸳鸯被我私留着,以后好送给宛青姐。母亲知道后,恨得咬牙切齿,扬言说要给我生个小弟弟,不再疼爱我。哼,本姑娘会怕?
我和宛青姐没事就爱闲逛,浪荡了城内几大条花街后,再去,便觉得了无生趣。过完年,对元宵灯会也没了兴致。春日里,最爱搬了椅子,舒舒服服坐在上面晒太阳。最近,又迷上了话本,最爱听人讲情情爱爱的故事。一日,宛青姐忽急匆匆地跑来说,东头王家媳妇又来府里扯皮了,快来。我当即跃下椅子,去房里翻箱倒柜寻了大包瓜子,跟去了。
柳府后院是下人们的日常居所。王家媳妇负责给府里送鸡蛋,一来二去就互相熟识了,没事就爱和后院里的大娘坐一起扯闲话。谁家又纳了个小妾,哪家夫人背地里偷人,谁跟谁眉来眼去,她都一清二楚。我就特别崇拜她,手里能掌握这么多秘密。一见我来,王家媳妇说得更起劲了,忙给我腾了位置。我们一群人边嗑瓜子边听她讲,“听说,怡红院的那个清倌人被一书生赎了身。她那清楚可怜的小模样在怡红院不知要迷死多少男人。许是那穷酸书生动了春心,这才凑齐了钱给赎了回来。”刚说完,王媳妇郑重地看了我一眼说:“阿念,你以后逛窑子,可别瞧上哪个姑娘,就赎了回来,否则,你爹娘非得气死不可。”我弱弱说了句:“王姨,我…… ”其他人倒笑歪了嘴。许是我太调皮捣蛋,大家都把我当男孩子看。不过,窑子我还真没去过,嘿嘿……
我又想起沈姨娘来,嚷着让她讲沈姨娘的故事。起初,她还犹豫不定,抓了我一大把瓜子后就忍不住了。估计她早想说了,只是顾及这是柳府,不好嚼主人家的舌根子,才忍着。这下好了,她可以放开了说。
“你姨娘啊姓沈,唤玉令……”我聚精会神地听着,不敢落下分毫。
从她的口中,我了解到故事大概。爱情,对于当时每天惦念着吃一顿红烧肉的我,不知为何物。于是,当时的我粗俗地把沈姨娘的故事看成了正妻被弃,小三上位记。后来,长成了姑娘,回想起来,便觉不得不提笔写下。
现整理如下:
姨娘姓沈,唤作玉令。沈家长女,聪慧伶俐,能歌善赋,淑良端庄。刚及笈没几年,媒人就来她家好几次,门槛都快被踏平了。而沈老夫妇不急,由着女儿挑去;沈姑娘也不急,说是随缘。媒人们仍乐此不疲,好像促成了沈姑娘的姻缘,自己的招牌就响当当挂起来了。
深闺里的她喜欢看门口的那株合欢树,喜欢嗅庭院里淡淡的月光,喜欢在微微细雨中吹响清远的笛。
那天,她突然想吃梅子想得紧。终于,下决心偷跑了出去,买了一大包,心满意足地边走边吃。可是,谁知方才晴好的天,瞬时乌云密布。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只怕下得不够尽兴。街上的行人急得乱窜,纷纷找地方避雨去了。她心里也急,护着怀里的梅子,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忽地,一个人急忙从她身边跑过,把她撞倒在地,她跌坐在雨里,狼狈极了。雨水落在她脸上,她感到从没有过的寒凉。这时,一只手伸到她的面前,她抬眼看见了撑伞的他。公子如玉,翩翩而立。这以后她都没能忘得了他。下一秒,她红着脸递过手,牵住了整个姻缘。
出嫁那天,她红衣胜火,明媚动人。坐在摇摇晃晃的喜轿上,她顿悟,原来之前所有都是为了他这一刻的出现,她就要嫁给他。而他依父母,娶了大家闺秀。是谁,他并不在乎。
李府热闹非凡,到处喜气洋洋。李先掀开轿帘,从花轿里牵过她的手,两人缓缓走进了李府。他会记得她么?她心里问。
以后的日子如流水,沈姨娘打理着府内外大小事宜,尽心伺候她的夫君。李先出门跑生意,常常大半月不回来。李先先前跟她说过,他若出去得久了必会给她写信。她久居深闺,还没有人给她写过信。所以,她对此满怀期待。写信,对她来说也是个新鲜事。沈姨娘有时相思难解,就一封一封地给写信给他,写她不敢说出来的情话,写她对他的绵绵情意。写不尽也写不完,到最后,她一封也不敢寄出去。她怕,他会说她轻浮,浅薄。
等待的日子是遥遥无期的,这次她等了三个月,旁人跟她说李先不回来了,她不信。她夜夜为他担惊受怕,常常从噩梦中惊醒,生怕有匪人对他不利。她想了他这么多天,越想越怕,到最后不敢再想下去。
后来,谣言越传越厉害。有人看见李先在码头和一女子弹唱卖艺,那女子柔柔弱弱,也是招人心疼的可人儿。她听多了,微微笑,不言语。那天之后,她第一次觉得夜那么难熬。她突然无比想念庭前的那株合欢,想念嘀嗒嘀嗒的清晨……
她还尽心尽力地做着李夫人该做的事,这是她唯一能扮演好的角色。府里随她嫁过来的管家娘子替她感到不值,硬要拉她去看看。她拒绝了,她怕承受不起,她怕她会恨上他,她最怕他的目光。这样也挺好,他总有一天会回来。她还有点奢望,她也只剩这点奢望。他若是要她等,她拼上一生也等得起。
后来,李老二人相继离世。李府不胜从前,散了。沈姨娘出了李府,不知该去哪里。母亲硬是要把她接来,沈姨娘拗不过,最终和我们生活在了一起。府里的人都知道她还在等,等一封信或一个人,一封她最不期望收到的信,一个她爱了一辈子的人。
他会记得她么?看来是不会了。
宛青姐当时听后,哭成了泪人,暗暗发誓将来要嫁个好人家。我在一旁纠结瓜子吃完了,是去拿瓜子还是去拿花生。
3
父亲每次从杭州回来都给我买大把花生饴糖,这次也是。我嚼着糖,听父亲讲外边的事。他在大厅里踱来踱去,不停地念叨着,时事要变了,要变了。说罢,又转过身认真对我说:“阿念,好好读书,将来大有作为!”
我不慌不慢咽下糖,小鸡啄米似地乱点头。母亲含笑着说:“这丫头光顾着吃了。”宛青姐一旁附和。
再几年,我真的有了个弟弟,母亲忙着照顾,父亲外出更加频繁。弟弟小手软软的,我偷着捏了又捏。他看见我就对我傻笑,小样,牙还没长齐。刚学会走路那会儿,跟个团子似的,东倒西歪。人牵着,走几步就倒,我在一旁看得哈哈大笑……
4
我从宾夕法尼亚大学学成回国后,国内形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们陷于一片水深火热。奈何我一腔报国志,无处施展。柳府也破落了许多,父亲暗生了几缕白发,眼角的细纹也渐多。听母亲说,宛青姐早几年嫁了城西的赵屠户作妾,赵屠户一把年纪,儿子也都老大不小。宛青姐为了家里的弟弟们含泪上了花轿,她没有可以等的人,她没有可以期待的信,她去得也无怨无悔。
弟弟在读小学,新学了几首古诗,非要我听他背。一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无意中触动了我的情怀。我感怀良久,都快要落下泪来……
5
战事越来越频繁了,憋在府里什么都不能做真是急人。一日,我在门口转悠。一个跟我年纪差不多大的年轻人走上前来,探出头问我,这可是原来的柳府?我点点头。他又问,沈玉令沈小姐可在这里?深知沈姨娘的痛,我低头,黯然不语。说完,他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递到我手上说,家父手书,请务必转交给沈姨娘。咦,我的沈姨娘什么时候变成他的了,我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信封上写着‘玉令亲启’四个字。我觉得有必要打开看一下,毕竟姨娘再也经不起伤害。于是,在书房里我打开了那封信。
致阿令,
汝之心意我皆可见,半生沧桑,满世凄凉,不胜凄惶。负你深情,惹你珠泪,惆怅物事非……
我看了开头,没了看下去的欲望,借油灯里的火烧了。
多年之后的他不知道,时间苍老不了她的心扉。她等不来的就让她等不来好了。她爱的人爱她也好,不爱她也好,她不需要知道。她只记得,那天有雨,他正好有伞。她的狼狈都被他瞧在眼里。可他没能记起她,而他也终于转身,把她留在了雨里。
我买了束菊花,租车去了城外。沈姨娘在那里轻轻睡着了。其实,我没告诉年轻人的是,沈玉令在我十岁那年,坠楼而亡。
不见珠泪倾,常入相思调。
此刻,秋风渐凉。纸灰起,一行清泪婉转,滴落,砸疼了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