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睁睁的看着白色的瓷盘子脱离了水池开始飞行——并没有什么美丽的弧线,就是自由落体。飞行的白盘子就像一个消声器,一切都没了声响。电风扇小心翼翼的停下来,水龙头小心翼翼的止住嘴巴,就连外面工地上聒噪的大吊塔也收了声,只有这白盘子划破空气发出的破裂声……
隔壁林子被送回山里的时候,她十二岁了,她弟弟刚刚出生从医院里抱回这简易板房里。她以为满心期待的弟弟是自己的生日礼物,可是林子被送走了,她明朗的世界才开始有点点……阴翳?恐惧?
弟弟出现了,我兴奋了一夜,一想到以后有弟弟陪我玩了我的小心脏恨不能跑出来跳个舞。弟弟出生第二天是周末,天一亮我就噌地爬起来穿好衣服跑到妈妈床前,使劲盯着握着小手的弟弟,红粉粉的皮肤,肉嘟嘟的小脸,一切都是那么喜气,仿佛黑洞洞的小板房也变得光明了起来。我决心要表现一下。小闹钟突然吱吱的响了,我一个健步冲上去摁住了开关,扭头看见妈妈皱了皱眉,翻了个身,还好没醒。六点半了,我决定去帮奶奶提水做饭。公共水龙头在板房的尽头,我提起大红色的塑料桶踢踢踏踏的跑过去,人已经不少了,一路上都是湿漉漉的水痕,我接了满满一桶一步一步的往家挪,真沉,但我还是很开心——我是姐姐了,我也得给家里出力!“你可真能耐!打一桶水晃掉半桶,水不要钱啊是吧?要女丫头有啥用!”奶奶从房里走出来一把从我手里提过水桶,我提了提半湿的裤子心想我可是小姐姐了,总能干点别的。我跑到门后拾起扫帚从里头开始扫地,妈妈坐起来了,头发蓬蓬乱着系衣服上的纽扣,我扔了扫帚一下子跳上床向妈妈凑过去,妈妈肯定会给我一个大大的抱抱,我打扫屋子了呢!“一边去,仔细压着弟弟。作业写完了吗就知道玩”我灰溜溜的下了床,妈妈弯下身子给弟弟裹了裹被子,我看到妈妈头上的小山包慢慢舒展开了。我往外走,我小的时候妈妈肯定也是这样对我的,我是小姐姐了应该让着弟弟!
我当小姐姐一个月了,妈妈耳后总有一缕头发忘记梳上去,墙角每天的烟蒂比从前多了很多,屋后奶奶每天捡拾的空瓶子垒的一天比一天高。
有时候我半夜睡不着,听见抱着弟弟的奶奶跟爸爸妈妈在昏黄的灯下商量着生计。我亲昵的凑过去,爸爸一瞪眼,说小孩子家听什么听,做作业去。我就总是搬着小板凳做到外面去,偷偷地瞄着门缝里透出来的亮光。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们不爱我了吗?我提心吊胆。
今天我听到他们说山里——我的家乡——的事,我凑过去,他们又让我走开了,仿佛我会偷了他们什么东西似的。我搬了小板凳,坐到房前很小一块空地上去,不远就是在建的新城工地了,那里日夜都有大吊塔转动嘶哑的声音。每每傍晚,都有成队成队的工人带了一身的汗从工地赶回板房区换工,板房区也同样有睡眼惺忪的工人拎了安全帽赶去交接。我想到了老师上课讲的游牧民族,老师说他们四处漂泊迁移是为了生存……我不很明白什么叫生存,于是就对着再远处被老城灯火照的发白的天空发呆。
大山里啊……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那里灰蒙蒙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小桃也搬着板凳坐到我身旁来了,她睁着大眼看我。嘿!这一双眼真像黑宝石呀,明晃晃的大宝石,跟电视里的一模一样!
我问小桃,小桃你记不记得我们家乡?小桃托着下巴扭过头去,看样子是在努力回想了。
我与小桃在山里也本是邻居,我虽比她大一岁,却比她早出山两年,兴许,我忘记了的山里,小桃还记得。我捏了捏她刚刚才能扎成的小辫子。
“我不记得了呢,不过,我倒是记得狗子过年因为煤油灯的缘故着火烧塌了新制的土坯屋子,咯咯,他小子顶坏,妈说他们家人都顶坏,净干些坏事,村子里新修路的时候不就是他们家不出钱反而偷村里石料。你还记不记得啊林子姐,那时候去镇上上学翻山路上,你还领头用石子砸他呐,那石子也是软弱,一捏就散了。都是采石场那些大机器把那些硬好的石头都采了去,要不得让狗子好看……林子姐,你都记不得啦?”小桃说的眉飞色舞的,一向明朗开心的她真是令人羡慕。
“恩,记不得了。”
“诶,怎么都记不得了呢?不过记得记不得还有啥所谓,我们现在有电灯,屋子顶不掉土渣渣不漏雨,还能穿上机器制得衣裳,这多好!”
我回头看了看身后一大排反着月光的白色板房,拥挤在城市黑夜的角落里散着幽幽的明黄色光。各窗前还挂着大大小小的在夜里没有颜色的衣物,门口堆着暗蓝色的煤气罐,我想会有老鼠在角落里大摇大摆……邻里家庭的吵闹声、孩子的哭泣声、油炸的滋拉声混杂着从各个窗口飘出来……这时间,有零星几个拾荒的老人拉着板车才回来,路过一个路灯,一长段阴影,又一个路灯,又一长段阴影……小桃一眼看到了还在阴暗里拉车的奶奶,飞也似的奔过去,板凳都没顾得上收。
这板房区的家庭,大都是跟我与小桃的家庭差不多的,男主人在工地,老人在外头拾荒,妻子打零工或者在“家里”带孩子,像小桃一个孩子的有,更多的像我一样,还会再有一个男孩子。孩子上学的就去城里花“大价钱”借读,花不起的就得任孩子野着。一家人挤在一间屋子里,多少年也就过去了……偶尔听说谁回老家盖了新房,大家羡慕一番,暗地里发个什么誓,也就各过各的过去了。
大山里,比这里还要破旧吗?我问,没有人回答。远处大吊塔的灯灭了一个……
弟弟从医院被抱回来的时候,林子被送回山里了,她十二岁了,不知道是应该欢喜还是忧愁。
妈妈要睡眼惺忪的从床上抬起头来了,暗红色的夹袄,蓬乱的头发,眉毛锁成小山,眼里都是嫌弃,她会压低声音大声说:你这个孩子怎么那么毛手毛脚的,没看见弟弟睡了吗?
风扇想要转了,水龙头里的水也想流,吊塔已经发动。
“啪”——一切声音从破碎的裂痕中跑出来,迅速占领了整个屋子以及她的整个世界。
她看清楚了,白瓷盘子碎成了十二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