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袅袅之六:吃甜棒记

小时候让我心惊胆战的事情还真不少,家里生活困难,妈妈过日子仔细,家里每一件家什的毁坏都会招来一顿火钩子,然后妈妈还得顺着垄沟去刨回另一件新家什。在我的印象里,我也是家里的一件家什,如果我受了什么伤,免不了挨顿骂,或挨顿打,再吃点妈妈特意做的小东西,安慰一下我受伤的心灵。

现在想来,妈妈那时的打并不是她的目的,只是因了这次打,让我们5个孩子懂得生活的艰辛,珍惜自己、珍惜家用并持续地创造,生活才能越过越好。

庄稼快成熟的季节,有很多高粱或棒子(玉米)结不出穗子,它们最好的下场是喂了牲口转化为生产力;最惨的结局是被秋天的太阳爆晒后,填进灶火成为一家人取暖的能源;而长在地里的时候,它们带给我们这些小孩子最大的乐趣,就是它们身体上分泌出的汁液甜而甘,这在吃糖是一种超级福利的年代,它们已经给了我们最不可思议的满足感。

在农村,你要是不好好伺候地,地就不好好伺候你,这千百年的古训依然有很多人记不住。于是化肥不上,稗草不拔这些“懒鬼”们的棒子地、高粱地就成了我们这些小伙伴的糖厂。任何庄稼上够了化肥,叶子都呈深绿色,杆儿不甜,一口咬下去,骚气冲鼻,就像吃了一口化肥一般,忙不迭地就吐了出来。不上化肥或少上化肥的庄稼,叶子是翠绿色的,杆儿甜而多汁,遇到这样的地,我们就会大快朵颐一番。但我们还是很有选择地吃,棒子杆的甜不纯,吃到嘴里有股酸拉吧唧的味道,而高粱杆却接近白糖的甜,所以那时最遭殃的是高粱杆。

放学后,妈妈不在家,应该是去古山子脚下的地里摘豆荚子(豆子比大庄稼成熟得早)了,我背着书包去找她。一边走在田间的小路上,一边看看前后左右有没有人,确信没人后,迅速地跪在地上,把一棵高粱秆子撅弯,里面白白的汁水就被挤出来,嘴巴凑上去猛地一吸,那几滴汁液就在舌头上扩散开来,吧嗒吧嗒嘴,好甜。站起身,扑仂扑仂(拍打)波楞盖儿(膝盖)上的土,若无其事地走开几步,看看周围没人,一个箭步窜回刚才尝过的那颗甜棒跟前,用力揪住它的头,脚下对准它的骨节踢过去,只听喀吧一声,这棵高粱秆子就属于我的了。向前走着就把这根甜棒一节骨一节骨地撅折放在书包里,边走边吃。我们不得不小心翼翼,祸害别人家的庄稼被抓住打一顿事小,丢我爹的人事儿可就大了。

地里的鬼叉子(一种植物,细长如针,黑色,前端分开更细的两个叉,带有细细的倒钩,像鱼叉,因而得名)已经成熟,挂了我满裤子满袜子,扎得我浑身都痒起来,走一会就得蹲下摘掉这些讨厌的东西。好在吃着甜棒,心情不错。

就是因了这不错的心情,才让我很受伤。

吃甜棒本身是件很危险的事,剥下来的秸杆皮儿边缘异常锋利,一不小心就割破嘴皮或手指。心情不错的时候,我这个年龄的孩子,注定是吃着玩着的。一棵高粱杆,掐头去尾大约就七八节,当我吃完第五节的时候,嘴里的甜味似乎变了,不再那么甜也不那么香。跨过河套的时候,踩着鹅卵石,手里抓着第六节,抛起来落下接住,抛起来落下接住,如此反复几次,馋虫又涌上来,便用牙咬着甜棒一头的皮,手指一用力,剥下一条,吐在地上。第二条遇到秸杆长叶子的地方——节骨,梗着脖子一扯,没动静,再一扯,还没动静。那时的我,并不知牙的力量比手大,于是我便右手抓住甜棒,左手抓住连着根的秸杆皮儿,两膀一叫劲,企图扯下那冥顽不化的秸杆皮儿。手是分开了,可是皮还连在甜棒上,我诧异地看着甜棒,这家伙怎么还在这呢?

还没等我想明白,左手突然传来麻麻的感觉,我摊开手掌一看,我的妈啊,全是血!

这时我才意识到,手被割(读ga 一声)破了。血不停地滴答着,落在白白的鹅卵石上,溅开一朵朵红色的小花。疼,钻心的疼。我把手掌伸直,5条口子赫然出现在我面前,无一幸免,每个手指肚儿(大拇指除外)都被秸杆皮儿狠狠地吻了一下,捎带着掌心也被吻了个遍,像断掌顺娘般露着赤焰一样的光。吻便吻了,为何如此用力用心,等人家满怀柔情时,你却跑得如此之远,让我再也够不到你……

这次我没哭,从书包里掏出练习本,撕下几张纸,擦擦流到手上的血,重新把手攥起来,本能使我觉得这样会让血流得少一些。吐了些唾沫,把手背上干涸的血擦干净,快步跑到地里喊妈妈。妈妈听到我带着哭腔的喊声,包着头巾背着一大口袋豆荚子从地里慌慌张张的钻出来,问:“咋了?谁又欺负你了?”(难道我小时候总被人欺负?这个印象不深呢。)

我撇撇嘴、眼里含着泪儿没说话。虽然攥着拳头,血还是一丝一丝的往外冒。

妈妈眼睛尖,一眼就看到我流血的手,一把抓过来,问:“这是咋地了?咋流这么多血啊?”

我眼泪流下来,就是不说话。

“这败家崽子,你倒是说话啊,咋整的啊?深不深?”妈妈急了就骂。

“吃甜棒割的。”我哼唧了一句。

“让你馋!”妈妈手扬起来,就要落在我屁股上时,看到我满脸的能呔(鼻涕)眼泪,叹了口气,又把手放下了。背起口袋,拉着我的手就走。

“回家,让妈看看。”

妈妈的脚步大速度快,我一路小跑都跟不上她。到家后妈妈把口袋扔在院子里直奔暖壶。往洗脸盆里咕咚咕咚倒了半盆热水,又舀了半瓢凉水倒在里面,用手搅了搅,叫我:“过来,放进去。”我站着不动地方。

“过来,放进去泡泡。”我还没动地方。

妈妈扯着我的手往水里就摁。

“疼!疼!疼!疼啊!”我叫着喊着扯着自己的手,只是孩子的力量如何能够跟大人相比。

“不泡开,以后你的手就粘连在一疙瘩,再也张不开了。”妈妈吓唬我。

泡在水里的手并没想象那么疼,痒痒的,暖暖的。血扩散开来,一丝一丝地很好看。

“妈,你看,这血像不像你的围巾子。”妈妈有条大红色的围巾子,很漂亮。

“泡你的手吧,好看个屁,咋没把你的手都割掉咯。”妈妈笑了。

等我的手全泡开的时候,脸盆里的水已经全红了。我拿出手给妈妈看,5条更清晰的泛白的口子张着嘴对着妈妈,殷殷血丝仍努力地向外冒着。

“妈呀!这败家崽子,你当啥割的啊,好像不是你的手似的。”

妈妈从箱子里翻出一块破布,用剪子剪出一个个小口,哧啦哧啦地撕成布条放在炕上,又到灶坑掏了一撮子柴火灰放在地上。

“过来,抓把灰。”妈妈吩咐我。

“干吗啊?”我问着,还是听话地随手抓了一把。

“化脓你这手就别想要了。你傻啊,你倒是用割了的手抓啊。”

妈妈麻利地用布条把沾了柴火灰的手指挨个包起来,然后又抓了把灰摁在掌心的长口子上,仔细地包扎。

“筋没给割断算你赚香样(读yang 轻声,占了便宜的意思),以后不许吃那破玩意儿,家里有的是糖给你吃。”

我摊开手掌,5个手指并不到一起。

“妈,你看我的手像不像棉手焖子(手套)?”我笑着问。

“上炕玩吧,我得把豆荚子晾上去。看你以后咋吃饭,我是不喂你。”妈妈走出外屋。

好多天都是妈妈喂我吃饭,虽然我右手也会使筷子。这就是受大伤的好处,不但没挨打,还有很好的福利呢。

可能是割手的后遗症,我现在吃甘蔗,都让卖甘蔗的把皮削干净,自己直接放在嘴里啃,只是这甜,总也不如小时候吃的甜棒甜。


耘菩初稿

2007年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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