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草稿】
总起来说,这是一部另类的电影,因为找不到商业元素参与的电影,本身就能够被当做另类看待。但问题往往是,到底是我们在自我孵化的生活现实中,因为远离自我而刻意地制造了所谓的另类,还是说我们在历史长河中、因迁就原始欲望而进一步在人性中发展了另类?
对于前者之另类:我们会有一些瞬间,突然感到难以认识自己,却又难以回到童年般的天真与好奇,为了消解这种尴尬,即便我们无法理解那些支配我们生存的种种力量以及其混合后的陌生面貌,但我们说服自己“乘坐在当下的列车里,我们何曾有跳下车厢的权力?任何其他的遐想,乃至试图根本性地站在生命本真的处所,而意欲对生命起点开展回溯,这样的意图是另类的。因为这里会有如同生命实验一般的风险,而这样的风险恐怕不得不让人们直面个体生命的脆弱性,最终依然需要面临生命落荒而逃的凄凉结局”。
对于后者之另类:生命本身,既包含了上升的力量,也包含了下坠的力量,这两种力量间的张力在人类生活历史中客观存在。无法认识到包纳这两种力量在内的生命的真正面目,无法在这两种力量的张力中认识信念、运用信念、坚持信念,那么生命本身就常常面临垮台的危险,那么人们就会在这两种力量的剧烈拉扯中,不断发展出新的另类,以掩饰生命在这些力量拉扯下的慌乱不堪。这种另类包括了欺骗、禁锢、暴力、取笑和滑稽等等。
如同在前一种另类的吸引下,若不能秉持勇气、坚持信念、挑战僵固,那么生命的结局就是凄凉;在后一种另类的吸引下,若不能保持必要的清醒而逐世沉迷,生命将失去对价值的感知和定义能力,那么生命经历了荒谬之后,依然会陷入凄凉——生命本身,即包含了诸多令人伤感和可怜的元素!
当然了,当我们认识到了生命对可怜元素的必然包含,我们也就认清楚了生命的现实基础所在,以及依据生命现实所可能演化出来的一个个具体的生命样态,而生命的真正旅程,就是从对生命现实的认识为起点来作为出发的。进一步说,认清生命现实以再出发时,也就是新的光束照进生命结构只是,也就是生命的内在产生新的存在之时,也就是人们在生活中将要作出新的决断之时,也是提升生命自我负责能力之时——这几乎也是每个人的新的人性实验,因为每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呢。
《可怜的东西》这部电影,我认为其主题就是幻灭,亦即对生命这场幻灭把戏的揭示与刺破。不妨暂时让我们撇开更深一步的生命哲学讨论,走马观花,看一看电影是怎么讲述幻灭的吧。
(1)整部电影,对时空元素的处理是变混合为一体的:这里围绕女主角的单一故事里,有类似于中世纪的马车、街区和装束,也有空中悬浮的飞行物和滑行的缆车,还有冒着黄绿色浓烟的邮轮,甚至还有近乎于地狱场景般的平民窟。伴随着中世纪思想和行为里深刻的僵固,就有古德医生(其英文名字为GOD)的无比大无畏、无比认真构思巧妙的探索生命本真的实验精神,但这些精神,相对于生命本身又无比桀骜、无比荒唐,因为他试图在最前沿、最高端却因而又是最肤浅的物理和化学层面揭示生命的存在与发展。
打个比方的话,古德的实验维度,往根本上说,类似于通过在烧瓶里添加几种化学物质,从而试图构造人类生命,并藉此观察和引导人类生命精神的发展。我想,这就是古德英文名字GOD的寓意,他意图通过临床手术的方式,掌握生命本身,并赋予生命新的样态。电影中,时空的混乱与集中,反映着人们思维和精神的混乱,也反映着生命对人性的包含,既包括了高贵也包括了卑贱。
(2)古德医生为什么会走向这样的路途?因为古德医生本人,自幼时起就是如此被父亲所改造的。父亲对古德医生在身体上的手术改造,宣示了人们对生命的好奇,但其通过肉体改造而认识生命的方式却是既伟大,而又悲壮和惨痛的。其伟大在于,人类试图在根本上掌握自身命运,其悲壮和惨痛在于,对人类肉体的手术改造是永远无法抵达生命这个秘密本身的——因为生命现象远不等于肉体的物理和化学组合,生命对价值和人类精神的定义、理解与发展,从来不是从源自死后便腐朽的肉体。
更进一步地,手术改造所带来的肉体痛苦,无法让生命精神得以升华,却足以让生命精神得以毁灭,而这一点,就体现在古德医生冰冷背后时时发作的疑虑、惊恐、执着和神经质般的情绪里。或许可以说,古德医生本人的存在,就是出于其父亲所主导的一场思维幻灭,古德医生一生所引以为傲的医学创造,不过是其父亲的一场后果。而试图揭示生命秘密的古德医生,却从来没有真正体验过生命,连肉体也是被阉割了的,这对于古德医生本人,在逻辑上是荒谬的,在情感上是可怜的。
(3)人类想要识别和塑造自己,就需要带着意识来做这件事情。如同亚当夏娃一样生活在伊甸园中,永远的快乐无忧,乃至在这种永恒的快乐无忧中,连世界的概念也从来无以存在过,那么属人的意识无以在“世界”中诞生,就意味着自我与世界的相互包含和相互支撑也便无从说起,自我当然也就不存在。所以,世界并不是在人类之先的,世界是人类意识产生之始、并从意识出发而产生创造精神、并在创造过程中不得不现实地将“自我”与“自我之外”进行区分之时才开始的。
这样的区分,一旦把握不好,就把“自我(主体)”和“自我之外(客体)”制造成了根本对立,这也就是古德所走的歧途,他把生命作为一堆僵死的物质(肉体)来对待,并企图通过对这堆肉体的重新组合和缝补,以便幻化出生命现象本身。人们在这种由自我主导的主客体对立中上演了自我的撕裂,在这种自我撕裂中变得对自己陌生起来,并且不允许一点点额外的光线映照进自己的内心。这是人类精神在哲学层面的幻灭,在这种幻灭里,古德凝望这“科学”这面虚影,却错以为科学走到极致时,就是光本身。
(4)女主人公贝拉重新开启的人生,经历了几个阶段:
A:因感受自己,过渡到对一个更为广泛的外在世界的意识,再进一步意识到需要在对外在世界的探索中,形成对自我的探索;
B:采用技巧,并在古德医生的假意和有意布局下,突破庭院环境,跟随律师邓肯见识这个世界。贝拉对受控环境的创出,是受精神发展激发的,而邓肯对贝拉的引诱,则是邓肯游戏人生的再一次预谋,是其拿手好戏另一番上演;
C:贝拉和邓肯在旅馆中过着“荒淫无度”的生活。当然了,新生的贝拉对“荒淫无度”并不足以产生价值认知,而是感叹身体的美妙和博大。但在生活的偶然(也是生活的必然)中,贝拉似乎看到了更为广阔的世界的一角,也似乎意识到了世界的广阔存在。浪荡的律师邓肯,必然无法束缚贝拉对现状和邓肯此人的直觉怀疑,因为贝拉对世界有着想当然的探索欲,就连阳台上的歌剧声都可以让她莫名地饱含眼泪,她已经意识到在身体生活之外,还有另外巨大的生活,而生活本身,并不满足于身体的纵欲;
D:邓肯用计,将贝拉封装在木箱里,并带到游船上。在船上,贝拉进一步认识了这个真实的世界,她开始对邓肯的狭隘感到不屑,她需要在更广阔的人性中认识不同维度精神和思想,这既包括对抗、也包括丑恶。唯有在更为广阔的现实中,我们才能为精神发展的道路设置路基和路标,也才能够在更为温厚的人性里照见灵魂,看到平民窟里所映射出的人类现实罪恶,贝拉情绪彻底崩溃,并说道“金钱是一种病”,她不愿意活在金钱的虚像中,如纸醉金迷的邓肯一般。这就是贝拉的迷人之处,贝拉对精神发展和人性之善的肯定,折服了依附富人玛莎获取生活的黑人哈利,因为哈利曾经想要在心理上彻底击碎贝拉——贝拉那与生俱来的轻松与快乐的获取能力,让哈利深深嫉妒,正是在嫉妒的怂恿下,哈利本能地意图毁灭贝拉获取美好的能力,却不想在贝拉直视人性的勇气里必然也以包容为基础。曾经玩世不恭的邓肯,无法解释贝拉身上所散发出的精神魅力,因为玩世不恭即意味着对光的拒绝,邓肯只是感到对贝拉产生了不可救药的着迷。
E:失去金钱的邓肯,即意味着失去了生存能力。贝拉以妓女的身份谋生,但谋生只是发展生活的一个基本面,关键是在这个基本面里人们如何理解这个世界、以及如何与这个世界产生联系,这便是贝拉谋生的重点所在。在这样的谋生里,贝拉彻底认清了邓肯的懦弱,看清了她和邓肯之间并没有爱的存在,被贝拉抛弃的邓肯哭哭啼啼,如无人理睬的可怜虫一般。
F:回到古德庭院的贝拉,了解了自己奇异的身份,原来她在外科手术下经历了一次“复活”,并且大脑经过一次更换,旧有的记忆随着古德所赋予的复活而早已不复存在。回到庭院的贝拉,在与古德的助手,即马克斯的婚礼进程里,她曾经的丈夫阿尔弗雷德将军前来寻妻。回到将军那昔日城堡的贝拉,却发觉这座城堡意味着绝对的禁锢,内心实则极度脆弱的阿尔弗雷德采用暴力的方式,统治着这个城堡里的每一片光阴,他将城堡里的一切活的生命置于枪口之下,从每一个生活细节里逼迫他们的服从,就连妻子不可掌控的生物属性也面临着被丈夫强行手术的危险。
G:获知自己曾经赴死之谜底的贝拉,未曾胆怯,巧妙地收拾了丈夫阿尔弗雷德,并将其带回那个曾经试图重新塑造自己的古德的庭院,并在那里实施了对受伤的阿尔弗雷德的外科手术。在手术中,贝拉把阿尔弗雷德和羔羊的大脑互换,从此阿尔弗雷德四脚着地,以啃食植物为生,时而发出咩咩的叫声。在西方宗教中,羔羊具有特别的寓意——在古德的庭院里,既曾经有古德GOD的存在,也有被羔羊化的阿尔弗雷德的存在,这真是一种巧妙的设计,或许这里也有另一番独特寓意:人们想要在以科学为信仰的肉体修饰中扮演上帝,却不想自身早已化为羔羊。
(5)女主角贝拉的存在,饱含了对世俗文化走向冠冕堂皇的讽刺与反思,饱含了对生命情感本真的回望,也饱含了人性向上的激情与冲动,并且在这种人性内涵的激发下,人们能够在其中同时获取力量支撑的信念。相对于贝拉本人,她生活中所经受的这些意欲在歧途上主导生命的人们,在不同层面和不同程度上丧失了人格并已实质性地进入了幻灭,所以他们是可怜的东西(而不是可怜的人)。对于贝拉来说,人生,是一场关于精神生活的实验,它有代价、也有成本,但是它也有笃定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