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唐诗7:对“空间”的玩味

中国的古诗,特别是唐诗存在一个非常明显的特点,就是剔除虚字甚至是系词、动词,从而形成了一种景物排列、画面叠加的情形,诗人借此来展示物象的原生态,扩大诗歌的意蕴空间。也就是说,事物原来是什么样的,他就如实地把它搬上来,而不进行人为的联系和加工。

王维《送秘书晁监还日本国》:乡树扶桑外,主人孤岛中。

王维这两句之写了“乡树”、“扶桑”、“主人”、“孤岛”,后边仅加了一个“外”、一个“中”,没有系词,也没有虚词助词之类。如果是日常用语,应该怎么表达呢?应该是“乡树在扶桑之外,主任在孤岛之中”,但在诗句中他把那个“在”字给去掉了,诗句的意蕴变得更为浓厚了,可以想象的空间进一步加大了。

王维《田园乐》其五:山下孤烟远村,天边独树高原。一瓢颜回陋巷,五柳先生对门。

前两句,格式比较相近,山下——孤烟远村,天边——独树高原,两句中都是可以加进一个“是”或“有”字的,但由于诗人把这个系词给省略了,便使得诗句显得凝练、精警,也非常形象。到了后两句,句式又有变化,视野从原而近,由大而小,从山下、天边回到了一个“陋巷”,陋巷中有交代了具体的住址,是五柳先生对门。这种逐渐收缩、聚合的写法,在结构上是很有讲究的。进一步来看,前两句是写景,后两句更重要的是表现诗人的兴趣、生活和品格。如果从炼句角度看,这两句没有一个动词,却表达了使用动词所不能表达的丰富内涵,其中既有画面的叠加,又有意义的延展,确实能达到“加强物象的独立性、视觉性及空间的玩味”的效果。

杜甫《旅夜书怀》: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这两句诗,其重点落脚在“岸”和“舟”上。一个“岸”,一个“舟”,在句末出现,就是其突现化了。再看,岸上生长着细草,微风吹拂,这个景象应该是比较和谐的,也是比较恬静的,但紧接一句“危樯独夜舟”,高高的桅杆竖立着,夜晚的孤舟上一人独处,显示出一种凄寒孤寂,这就又和前句的和谐形成一种对照。同时,由于句中没有动词,没有固定化的联结,就使得我们可以对诗意作多方面的理解。

李白《送友人》: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浮云”是飘浮不定的,和行踪不定的游子具有相似性,所以诗中以浮云比喻游子的意图应是明显的。这句诗究竟应该解释为“”“浮云是游子意”和“浮云就像游子意”?即可也不可。我们都会感到游子漂游的生活及由此而生的情绪状态和浮云的相似之处;但语法上没有吧这相似性指出,就产生一种不同的美感效果,一经插入“是”、“就像”便完全破坏在这句诗中,我们同时看到“浮云”与“游子”,是两个物象的同时呈现,两个物象合到一起所获得的意义,并不是它们简单的叠加,而是一种整体的创造。由此出发,我们甚至能从“浮云游子意”引申出另一层含义,即浮云所具有的象征意义。

为什么用“落日”来比“故人情”呢?首先,落日和朝阳不一样,朝日初生,灿烂而有朝气,非常热烈、紧张且迅捷;落日,比较缓慢,光彩多呈橘红丝,给人一种温暖、慰藉的感觉。这样一种样态和色泽,与古人之间绵长而深厚的情谊具有某种相似性。其次,作者送友人,可能是送了一程又一程,一直到了落日时分,还不忍让友人离去。所以“落日故人情”中似乎又含有一种时间延宕、恋恋不舍的意义。再次,前人是中多用落日表达思念之情,李诗会不会对此有所借鉴。

温庭筠《商山早行》: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两句诗中用了六种景物,十个名词。六种景物是: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这是一种定语加中性词的偏正结构,都保留了语言指义前的原初形态,不作任何改变。由于作者将所有“闲字”一概省略,使得诗句的意义内涵大大增强,而读来又使人觉得“音韵蹡蹡,意象具足”。

马致远《天净沙@秋思》则更进一步,出现了九种物象的叠加。这样一种主要用名词来组合构句的方法,在修辞格上称为“列锦”。它的主要特点就是画面叠加、自由呈现,具有伸缩性、灵活性、超分析性、抗译性。你很难用简单的逻辑关系或因果关系来明晰地解说它,你不能用白话或英语来准确地翻译它,如果一定要翻译,那么它的意义、内涵就会缩减,会丧失很多原汁原味的东西。

清人方东树《昭昧詹言》:文法以断为贵。意思是说,字面上好像是断开了,但内在的意蕴是一脉相连的。他说:古人文法之妙,一言以蔽之曰,语不接而意结。做到了这一点,就会使诗的意义空间得到扩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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