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记

1.

先生曾经说过,谁拥有权,谁便拥有了历史。历史,不在执笔的人而在持剑

人的手中——至少男人们愿意相信。所以那些年宫里宫外的谁都不肯放下剑,哪

怕剑杀不了人,到头来害死自己。最终,先生没逃过,大哥也没逃过。

那一年,先生倒下了。先生曾说要用思想去对抗剑,但他的“苍天已死,黄

天当立”最终成为了他左膀右臂还有旗下的人用来实现自己卑微欲望的一个道

具。既是道具,很快便被刀剑劈开,旧的天理被推翻,新的天理很快替上,就像

千年来的王朝更替,说要废除王权的都是专权者的借口,拿锄头的最终也成为拿

剑的,不同的只是名字和借口。

那一年,历史走向分歧的道路,路过忻州乡间客栈的提剑人特别多,尽是浪

客。来了的尽是面生的人,此时的提剑人说不准就是下次横陈街头的丧家客。近

来乡间传闻的提剑人中,有一位大人声明渐起,叫做曹孟德。十年前先生曾在混

迹于商贾的车队里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当时的曹孟德举孝廉,在赴洛阳的路上曾

与先生同行。先生有相人之术,料定他非池中物,便给他一句判词,保他日后在

官场在沙场可躲避大难三次。先生还说,紫微星微茫,是天下大乱之象,贪狼星

和七杀星现,会有人执笤帚来扫尽这浑浊的世道,然后重新建立起一个新天下。

四年后,先生的黄巾军在颍川大败,朝廷派来剿匪的骑都尉正是曹孟德。我一直

知道先生在下一盘很大的棋,但我不知道他究竟看到了哪一步,黄巾之道和太平

要术是否也只是他的棋子,他又是否早已看破自己并非那个执笤帚的人,而决意

在死后也牺牲掉黄巾一众,成全那个他看中的男人。无论如何,曹孟德为先生清

扫了门户,从那时起效仿先生的不怀好意者也渐渐少了,先生的乱贼之名也开始

被人遗忘了。

同样是那一年,说要娶我的那人也提了剑,离开了家乡,向东投军去了。临

行前他让我找个好人家。他说,天下大乱,士为道而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

他的那座泰山手提雌雄双股剑,心有夺天下志。而先生曾经说过,提双剑的人野

心最大最危险,教我一辈子都要小心。

2.

剑是男人的权柄。得不到的,便想拥有它,得到的,又想要更多。大哥知世

道将崩,一场变乱将要掀起,在我年幼时便设法把我从宫中送了出来,寄在任姨

的客栈里。大哥便常年托人给任姨寄些银两来,算作照顾我的安养费。那几年我

便也自在,只是难耐终日在阁中刺绣的寂寞,闲时更喜欢和红昌姐一同泛舟水上。

任姨脾气不好,常责骂我们姑娘家的不懂矜持,说外面的世界太乱,不让我们出

去。但我们也总有法子可以出去,红昌姐让我扮作她的丫鬟,我们便在集市里看

些有趣的玩意,偶尔也会被俏公子哥搭讪,红昌姐和那人稍聊几句便故作优雅地

离去,我在一旁偷看公子哥的窘态和痴迷状,暗自发笑。

任姨也在考虑着为我俩安排亲事,可红昌姐脾气倔强,死活不肯嫁,上门来

提亲事的公子也都被她连打带骂跑。红昌姐说她最看不惯的就是这些纨绔子弟,

讨起巧来鬼话连篇,要打仗了一个个都各寻办法躲去了安逸处。我心里佩服红昌

姐,便决心不输给她。

那是来任姨家的第三年,夏天,我在忻州的莫名山上采梅子。莫名山低矮,

树却疯长得厉害,一颗梅树可以有四丈高,一般的采梅姑娘便用竹竿去抽打熟透

了的梅子,用布铺在树下接。我自幼在宫中时便调皮,与太监作弄戏耍惯了,在

乡间更是无所顾忌,见无人时便脱了鞋,直接上树采最高处的梅,那儿的晒饱了

阳光,一定是最甜的,我便在树上枕一根枝,吃了便睡。

那正值雁回巢的季节,南下的大雁都渐渐迁了回来,排成一队一队的“人”

字,在天空中穿行而过。我一时忧愁心起,心想雁子都有如此多的伙伴,而我除

了任姨和红昌姐在这乡间也不认得谁。任姨经营客栈,时常还打听当兵的儿子在

外头的事,心思也不常在我身上。红昌姐也渐渐地不太和我一起出行,坊间传闻

她和哪个路过忻州的侠客好上了,可我不太相信,红昌姐心气那么高,怎会随意

地看上一个浪人?

正想着发呆,雁过留毫,一根落在我的头顶,顺着头发又滑落到我的脸上,

激起我一阵喷嚏。这喷嚏不打紧,却教我枕在枝头的身子失去了平衡,竟要坠落

下来。我心中慌乱,伸手想要抱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眼前只有天旋地转。

坠落停止的时候,我过了会儿才意识到能睁开眼,而似乎地面也不那么的硬,

我应该没有受伤。恍惚劲散了,我才意识到自己落在一个男人的怀里,而他直喊

“姑娘没事吧”,此刻我才听到。

他把我放了下来,我本应有些感激,却又不知为何有些尴尬,似是不该让一

个陌生男子看到自己的这幅窘态似的。“我,我没事......”我低着头不敢看他。

余悸未平,我感到有些发晕,站直后又倒了下去。

后来,是他把我背下了山,不知怎么也打听到了我是住在任姨家的,把我送

回了客栈。据说任姨咬定这家伙对我做了什么,不肯放他走,他解释了好些会儿

才有人作保让他先回家了。邻人中有人认得他。“是城东木匠的小儿子,叫做长

生。”

那之后我便常找长生玩儿。他去山上砍柴,有时也给我们家送一份。只是任

姨总觉得这小子地位卑贱,劝我少和他来往,误了自己的事。我可不理她,谁对

我好我便对谁好,我想得很简单啊。

长生也并不是一般的山野村夫,他平常还是蛮常念书的,一个人能把左氏春

秋倒背如流。他总告诉我,国之有难,大丈夫应把握时机挺身而出。我那时并不

很懂他的话,只是点头,觉得他说的很好。后来,他又在莫名山的梅子树下抱住

我,说他要娶我。我笑着不回答。我知道很多事不说但彼此都懂。我也知道只要

我不说,他为着那答案也会一直陪伴我,不会离开。很多时候我只是希望能把这

样的时光保持下去就好了,不用太多变化。

但该来的还是来了,由不得我。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急急叩响了客栈

后院的门,告诉我他要去投军,他的时机来了。但我的时机却没到,红昌姐落下

风寒,我和任姨轮换着照顾她。他要带我走,远走高飞,我犹豫了。那一刻我们

隔在门的两边,各自沉默。我最后没有给他开门,雨就那样静静地下着,落在我

们的脸上,身上。就像过往每次的不说破一样,这一次我们也都知道了答案。

3.

持剑的人拥有历史,而剑总在得势的男人手中。他们便会告诉你,天下如何

是男人的,而女人是祸水。他们还会说,天下大乱,朝政腐朽,过不在君王,而

在宦官。宦官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在世人看来本是违逆天道之物,自古而来都

背负骂名,于是便有人可以行清君侧之名去挟天子。

宫廷内乱,哥哥当年算准的事的终于发生了。大将军何进被杀,他的余党以

清君侧为名,提剑便冲进皇宫,见宦官即砍。带头的那个提剑人便是曹孟德,深

知勤王之道的他一心刈除皇上身边的人,所以十常侍非但必须死,还必须是奸贼,

这样便有人为天下人受的苦难负责,而又有人会来救万民于水火。那天被杀的宦

官不计其数,皇城内外血流成河。哥哥死在了皇上身边,死前他狂笑不止,那笑

声令曹孟德也胆颤。很多年前曹孟德曾在奔赴洛阳的路上听到过这种笑。不要命

的笑。他一生见过很多人,手无寸铁却自以为能抵挡过千军万马,他一直无法理

解。

消息很快从宫中传出。但得势的并非曹孟德。谁顺应天命,谁是忠臣,并非

取决于谁先拔出的剑,而是看谁手下的剑多。那年西凉有个跋扈的刺史,他的手

下持剑二十万柄。他以勤王为名挺进了京都,之后的数年里,掀起天下大乱。

4.

那些年头也是各处山匪尽出的变乱年。我五岁那年,在去忻州回乡的路上,

护送我的太监先发现了躺在路边的先生。我说下去看看,太监说没什么好看的,

路有冻死骨,世态皆苍凉。我执意要下车,闹得太监没办法,让车夫停了下来。

我想到自己一路颠簸的辛酸,便同情起那晕倒路边的浪人,给他吃了水,又

送他去了忻州的医馆。他醒来时突然抓住我的手让我吓一跳,但他的两眼却炯炯

有神,仿佛与苍老的面容不相容。他走后说我们还会相见,我日后在莫名山下果

然又见了在那儿打坐念经的他。他说他是大贤良师,只悄悄告诉我一人。我听太

监说过大贤良师,据说那人可点石成金,把符化在水中服下便可以治病。我说不

相信,大贤良师不可能躺在路边冻死,更不可能救不了自己。更何况,那时大贤

良师的声名仍在外头播散,一时说他去了徐州,一时说他在青州出现,怎么可能

又同时在忻州。

先生说,外头的那些是他,坐在这里的也是他,化符治病的是他,冻死路边

的也是他。我不懂。他说这些都是众生相,而大贤良师只是一个名。用这个名的

可以有很多人,而人们需要什么大贤良师便让他们看到什么。“那么,化符治病

是骗人的咯?外头的那些是假冒的咯?”我问道。先生不说话,只是咯咯笑,从

袖子里摸出九结杖,重新开始念经。

先生说,天下将乱,而后会有贤人持笤帚出,清扫这乱局,一个新的天下便

不远了。我问先生他想要的是怎样的一个天下?他又只笑笑,不语。

在我的心中,这新的天下应当不再只有男子可把权,而宦官作弄臣,更不再

是持剑的高过执笔的,让历史说不清道不明。

没几时,先生便离开了此地,我那时年轻,总觉得像是和亲人一起相伴了许

多许多年似的。

5.

那年,任姨得知了儿子在外的死讯,哭得死去活来,从此便神神叨叨的,人

不那么清醒了。她把红昌姐关在了闺阁里,再也不让她出去一步。她说,儿子已

经没了,无论如何得留下一个女儿。那之后她更急着每天给红昌姐安排亲事,但

外人见红昌姐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渐渐地没人再来提亲。

红昌姐不说,但我知道是那个路过忻州的侠客。红昌姐是心甘情愿的,只是

苦了孩子,将来便没有了爹爹。我本以为任姨察知此时会雷霆大发,却不料她竟

温柔了起来,每天给女儿煲汤炖肉,自己的疯病也好了大半。人们都说,任姨的

心思又重新寄托给了那小外孙,如果生下来是个男孩儿她就安心了。

孩子终归是生下来了,但是个女孩儿,任姨竟没有失落,只是给孩子穿的小

衣服小鞋子都是按男孩儿做的,兴许是对儿子的念想还在。那年京城来了个大官,

来忻州选秀女,相中了红昌姐。任姨哭喊着说红昌都是做娘的人了就别选进宫了,

人家宫里的人不会喜欢的。大官得知也大惊失色,本来红昌姐的名儿已经遣随行

的人送回宫里了,他留下来只是安排行程。可红昌姐貌美如花,官爷竟也没看出

来她已非处子,更已产子,一时匆忙更听了邻里闲人的流言蜚语,误作了判断。

但提上去的折子撤不回,必须得有一个任红昌进京,可去了若被察明一切,终究

也是一个死。

那晚上任姨却是平静,一个人早早地哭过,睡了。红昌姐敲开我的房间,拿

出胭脂、傅粉、唇脂、额黄和花钿,对我说,“你我一直以姐妹相称,我做姐姐

的却也总没尽到心意,委屈了你。明儿过后也不知何时相见了,便让我给你最后

画一次妆,让我好好瞧你。”

我虽然也在节庆的时候抹过胭脂和唇脂,却没有化妆的心思,但这次也没拒

绝红昌姐的心意。我便坐着,她在我身后给我静静地梳头,为我妆点。我闭上眼,

想象着明日的离别,想着这些年的姐妹之情,不禁流下了泪。但我听到哭声,是

红昌姐的。我睁开眼,看见铜镜里梳妆齐整的自己,竟一时认不出来了。

“很美,对吧。”红昌姐抱着我,说道。我点点头。

她不言语,继续流泪。良久之后,她才颤着吐出一句话。

“那就救救姐姐......姐姐还有娃儿......”

先生曾经说过,众生相有千百种,而名却可以共用一个。没什么不可以,我

早该想到。红昌姐已在忻州留了根,再也走不了,而我无依无靠,从宫中来,注

定要回宫中去。红尘天命逃不了。

进宫的时候,大人问我姓甚名谁,我说,我便是任红昌。

任红昌,十九岁,忻州人。

大人用手抬起我的头,长久地凝视。他说,你会用剑吗?

6.

大人对我说,人固有一死,或死于国,或死于凡尘琐事。我想起了当年在莫

名山下念左氏春秋的长生,不知他如今可安好,是否如任姨的儿子那般遭了罪。

在宫里便要小心,我心知肚明。如今的宫中也不是大哥还在的宫中,西凉人

发动了政变,挟天子以令诸侯,再也没人敢为民请命了。但仍有人蓄势待发,希

望可以匡复朝纲,为天子解难。大人便是其中的一位,他前一个月曾把自己的七

星剑借给那个叫做曹孟德的人,但行刺西凉人的计划败露,现在朝中正追查主谋,

人人自危。大人不得已,便派人下民间搜罗民女,择其貌美者,准备下一步部署。

少女都被训练成了歌姬,好几位已经安插在了朝廷重臣的左右。

一日,大人听我在书阁里默诵了左氏春秋,问我还读过什么书。我便说读过

大贤良师的太平要术。大人大惊,料定我非凡女,便把我留作最后一个,让我完

成最重要的任务。大人给了我一柄短剑,名曰鱼肠,曾是春秋时期的武士专诸所

持。我问专诸是什么人?大人只说是刺客。我再问他最后有善终否?大人便不答

不说。

那一年,我被送给了西凉人,西凉人纳我为妾,不再怀疑大人。在西凉人府

中,我等候大人的调遣。也是那一年,我在那里遇见了另一个男人,别人叫他吕

奉先。

7.

早些年在坊间听闻过吕奉先,人们说他是个恶人。人云,吕奉先无恻隐心,

无羞恶心,无辞让心,无是非心。他靠斩杀自己的义父,换来西凉人的信任,如

今又为虎作伥,为天下人所不齿。我问过他,所做的这一切都值得吗?他告诉我,

人要为自己活着,不需要考虑那么多。我听了这话,不由得笑出声。人要为自己

活着,多么简单的一句话,可却是那么的难。我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场雨,把我和

另一个男人隔在门的两边。就是因为看不穿这句话,终究难续前缘。

奉先和长生,就是一个反面一个正面,一个为自己而活,一个要为泰山而死。

那一刻,长生在我心底留下的遗憾,在奉先这里被点燃。凤仪亭下幽会,我们在

月光之下结合。我问他,肯为我杀西凉人吗?他吻着我说,没有什么不可以。

8.

那些年过的有些太不真切,我离莫名山下的梅子树越来越远。先生当年在忻

州指点给我看的江山社稷事却步步紧逼,让我时常在夜里惊醒,喘不过气。

奉先杀西凉人,仿佛只在一念之间,没想那么多。大人的计策得手了,却终

究没达到匡复朝纲的目的。历史一遍又一遍重写,仿佛总有人一遍又一遍冲进宫

中,将那十常侍一遍又一遍杀死。西凉人一死,诸侯群起,谁都希望从这落空的

皇权梦里分一杯羹。我随着奉先闯南走北,却始终无人欢迎我们。当初和大人一

起谋划刺杀西凉人的那些忠臣,终也成为了割据一方的军阀,谁都有自己的正义,

谁都有清君侧以拥兵天下的借口。唯独奉先成为了恶人,人们说他是三姓家奴,

不愿收留。

当年的曹孟德,如今也得了势,拥兵一方。凭先生当年给他的判词,他一次

从西凉人手中逃生,一次从奉先手中逃生,却又紧紧地派兵追赶着,就像当初他

杀死大哥一样,如今他也要除掉我们,对他来说一切都是障碍。我时常心想,先

生看错了人,这样的一个人绝对不会心系天下。

在徐州,我和奉先得到了唯一的接纳。对方是个名扬天下的贤士,摆下宴席

招待奉先的人马。那天晚上奉先很高兴,喝得烂醉。我问谋士陈宫,那位贤士可

靠否,陈宫说此人善韬光养晦之道,难以明察。我出于好奇偷偷去他后院,看见

他和身旁的两位将士在院落里轻声言说。

先生曾说,看人先看剑,看剑知人心。那晚月光明亮,我看得一清二楚,那

人身旁更有两人,一个膀大腰圆,一个着青衫。待靠得近了些时,我更发现,穿

青衫的那个男人,我曾经认识。

9.

徐州不可久留,我对奉先说,但他不听。陈宫没有察觉危险,他便不会离开。

我突然间感到怅然,昔日那个随心所欲的奉先也不复重归了,如今的他步步为营。

我问他,为今时的境遇是否怪过我,可他言语越来越少,眉头却始终紧皱。

穿青衫的那人是长生,如今人们叫他关二爷,他的主公是天下间的英雄,人

称刘皇叔。我在花园里散步吟诵左氏春秋时,终究被他发现。他抱住我,说要我

跟他走。我既知昔日不复,昔我也不复。我便告诉他,我已是吕夫人,愿他也守

住本分。他凝视我的眼神有怅惘亦有某种纠结,那纠结中透露一分危机。我便直

言问他:“你家主公和奉先是敌是友?我在奉先身边是否安全?”

他不再说。我也不再问。

多年前的那场雨仿佛从来都没停过,我和长生之间的那扇门也一直都没有打

开。他说,保重。

他成为了一个忠臣,一个情义为先的忠臣。先生曾说,做忠臣就应狠若屠夫,

否则便无法压过佞臣。我便知关二爷迟早有一天会因他的忠义吃亏,但历史会留

下他的名字。

长生走后,陈宫便从后墙走出,他信了我,便告诉奉先说刘皇叔设的是鸿门

宴。他让奉先先下手为强,趁城主外出之际先夺下徐州。陈宫也没有尽然将他所

见的事告诉奉先,但他却对我从此有所提防,我知道女人向来是得不到人信任的。

我知道陈宫曾是曹孟德的人,他选择了奉先便是因为他不再相信一个提剑的

人。官场和沙场,心计对心计总是有一方无法存留。而奉先恰好毫无心计,他也

不提剑,使用的武器是方天画戟。

10.

那许多年里,奉先不再相信任何人。在沛城,他率兵重创刘皇叔,一心要覆

灭之,以泄心头恨。刘皇叔节节败退,我时常只在想关二爷如今是安是危。

在下邳城,曹孟德包围了我们。他如今已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霸者,站在当

年西凉人的位置。他遣人送来一封信,说愿接受奉先的归降。奉先心乱如麻,在

夜里醒来,大骂刘皇叔的背叛。他知道刘皇叔如今已和曹孟德联手,曹孟德的话

也不再可信。

那晚,关二爷的信鸽飞至我的闺房,他说这一次是最后的机会,他愿放弃主

公和江山社稷,只愿带我走。迟来的许诺,令人泪流不止。我也因此知道,他这

么说是因为奉先此番处境必然险恶了。

我曾问先生,何为大爱。为何先生爱苍生黎明却要掀起天下间的变乱。先生

说,你所在的位置决定了你能做的事,但事事背后的那些目的,却如棋子,很难

看清。所谓大爱不过是无数多的小爱汇集一处,而爱是背负更是牺牲。大贤良师

也可以是黄巾草寇,历史自会给他安上持剑人们所需的位置。而他在这更大的棋

局中,为守护自己所爱的人们,目的达到,便心安了,哪怕世上无人知晓。

那晚我最后一次拒绝长生。我知道,如若奉先活下来,刘皇叔定难逃脱。奉

先的武艺天下无敌,就连长生也无法抵挡。危难之时,唯有作出选择。

陈宫对奉先进言说,他要带一支奇兵突出重围,他胸有成竹。

我对奉先说,曹孟德爱才,必会留奉先不死。而陈宫曾是曹孟德的人,孟德

厚待陈宫而他却背叛之,如今奉先待他并不能像孟德那般的优待,此人还会继续

忠心吗?

这一次,奉先信了我,没有出兵。我在陈宫的眼中看见了恨。

11.

我随奉先一同被投入牢狱。我、奉先和陈宫被关在一处。

我不敢问奉先这一次是否怪我,只是抱着他,感受他的绝望。

奉先被带走了,再也没有回来。陈宫笑了。我问他为什么笑。

“我早就知道你不简单,”他说,先除西凉人,再除吕奉先,除去的尽是世

人皆知的大恶人,“到那时,你便成为了英雄。”

我苦笑了。历史留不下一个女子的姓名,只会留下刘皇叔那样所谓的忠义之

人。历史如今已成定数。

陈宫恶狠狠地继续说道:“怎么留不下?我和奉先都会死,而你会活下来,

然后落到曹孟德的手中。你一出连环计算得真好,第三个再除曹孟德,把这挟天

子令诸侯的恶贼再除去,岂不被天下人称颂?真是算得周全!”

陈宫的气话倒是点醒了我。曹孟德,世事轮回,今日轮到你与我相见。对先

生的辜负,对大哥的杀身之仇,难道终究轮到我来报?

陈宫被带走了。他也没有再回来。门被推开,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曹孟德。

他说,他不杀妇孺。我说,大贤良师的学生也算寻常的妇孺吗?他沉默了。

我又问,是谁进言杀吕奉先的?曹孟德说,是刘皇叔。

终究逃不过。

12.

当年大贤良师给孟德下了一句判词,大意是要他不为刺客,不骑黄马,再放

过一个山西人。第一个判词让他在刺杀西凉人的最后关头收手,及时逃脱。第二

个判词让他在兖州遭到陈宫背叛时,被奉先围剿几乎被杀,但最终靠将平日里骑

的黄马换了匹白马,在人群之中逃过一劫。有了这两次,他不得不信这第三次,

但唯有第三次他看不破。

他问我,你是山西人吗。

我闭上眼,想起山西忻州的莫名山下,曾经的我和红昌姐、任姨在小客栈里

的普通生活,单调却不失乐趣。到了夏天,我和红昌姐翻过窗子沿着吊索便溜了

出来,在集市上玩耍嬉戏,有时也下到江里去洗脚。那时的人和事都没这般复杂,

我还可以爬到树上去摘梅子。那时有个年轻人时常来看我,任姨总看不上他,但

却对他帮忙砍柴干粗活的那份厚实挺赞赏。那个年轻人拉着我的手,说要娶我。

我对他说,好的。或者没说。时光荏苒,太多旧事随流水,我也记得不太清了。

我说,我是河北人。

孟德说,好,我知道了。他便离去。不知道先生是不是早已预知今时今日的境遇,给他撒了个小谎,让他放过我

一马,那样我便可以回家。可是,家也不再是家,大哥不再了,先生也不再了,

任姨的儿子也不再,任姨和红昌姐应该过着平静而不受打扰的生活。

所以迟早还有这样的机会,曹孟德会因为这句话的存在而放过一个山西人。

那个山西人比我老实,比我敦厚,所以他会吃亏,他有一个手持雌雄双股剑的主

公,像先生说的那样富有野心而危险。他迟早会需要这样的机会的,而那时他和

我之间的情,便两清了。

狱卒端下奉先和陈宫的头颅,从栅门外走过。我从怀中拿出大人给我的鱼肠,

用它了却了当日的最后一个罪人,让历史重新回到正轨。

从此,尘归尘,土归土,没有谁欠谁。

13.

先生曾说我有宫媛之相,我不承认。先生还说我如果用心,可以当官。哪有

女人当官的?我笑道。我儿时在宫中五年,只知道有男人当官,还有宦官,就是

没有女人当官。

有啊,先生说,他所读的史书中曾有记载,在宫中有一种专门管理头饰和冠

冕的女官,叫做貂蝉。

我说,你瞎编的吧,这哪像个官名,分别是个人名。

先生说,也许吧,史书不可信,终究都是提剑人的说辞,而你一介女子如何

手无寸铁去和他们对抗。

那年,我十岁,忻州莫名山下泉水汩汩,阳光穿过梅子树的叶丛落在我的鼻

子和手上。“那就不去管他们。”我躺在先生的旁边,闭上眼。

“太阳真好啊。”先生说道,便不再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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