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武汉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我不得不放下北京手头的工作,顶着北京今冬第一场大雪,千里迢迢地返回武汉。返汉前两天,已经委托在汉的两位师弟找好了租住房。他们在电话里嘻嘻哈哈地告诉我:“大哥,我们给你找的这间房子,坐落在南望山脚下,风景优美,赏心悦目;更难得的是,一层四户,只有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其他的全是美女。哈哈!”
说实话,能否与美女为邻,倒不是我这个为了生活四处奔波的中年男人所关心的,我最关心的是,房间是否朝阳、是否整洁、房租是否便宜。武汉东郊光谷地区的南望山我是去过几次的,坐落在城乡结合部,比邻中国地质大学。在武汉的日子里,就几次产生过从市内搬到郊区的想法。现在,两位热心的师弟成全了我的想法,我是应该感谢他们的。
两位师弟到武昌火车站接我。我们一起手拉肩扛,来到了我渴望已久的南望山下。等到进入房间,我傻眼了:房间朝阴,而且是顶层附加的阁楼。从内心说,我是很不满意的。但看到两位师弟的满头汗水,想一想他们找房子时的奔波,我还是很高兴地住下来了。毕竟只是在此做短暂的居留。
搬到这里,有两天的时间,未曾看到过芳邻们,只是在深夜听到她们“哒哒哒哒”走近的女士脚步声,和“咣当”一声的关门声;早上,当我还在酣睡,又听见她们“咣当”一声或者几声的关门声,接着是“哒哒哒哒”走远的女士脚步声。听房东大姐说,她们都是地质大学的研究生,但她和我一样,不知道这些单身女研究生们为何要租住在校外。在外租住久了,慢慢就形成了一种习惯,从来不打听邻居们的职业和其它个人信息。今天这个时代,太多的人有太多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的隐私,大家蜗居在这简陋的地方恐怕都有一些难言的苦衷,还是不要随便打听吧。
直到一周后,我才见到了其中一位邻居。这是一位个子矮矮、细皮嫩肉的小女生,戴着一幅近视眼镜。我出去到阳台上散步,正好碰见了她。她笑吟吟地主动和我打招呼,我也随意和她聊了几句。她叫小宋,湖北沙市人,湖北第二师范学院应届毕业生,在这里已经租住了半年多,现在却要搬走了。小宋姑娘很健谈,整理了一会儿她的行李,又站在阳台上和我聊天。
通过简短的聊天,我了解到,小宋毕业后,在武汉一直没能找到稳定的工作。后来,她和其他几名武汉高校毕业生一起,被前来武汉招聘的北京一家教育培训机构招聘为储备教师,欢天喜地去了北京。在北京接受了不到一个月的培训,发给六百来块钱的遣散费,被打发掉了,或者说,因为不合格被刷掉了。
小宋是个乐天派,她笑呵呵地打趣:“六百块钱,不够我来往的路费。”后来,她还去了北京另外几家公司,也先后被他们以各种理由打发掉。没办法,今天的世界就是这么残酷,或者说,就业就是这么残酷。可以看得出,年龄不大的小宋姑娘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残酷的竞争,和我聊天的时候,她自始至终没有吐露一句怨言,她圆圆的、白净的脸蛋上,始终洋溢着一种女孩子灿烂的微笑,而且充满信心地表示:暂时回沙市老家,安心复习,备考公务员和研究生。
收拾完行李,小宋走到我房间,把几包咖啡和一包豆腐花饮料以及两张墙纸送给我。说是咖啡,其实不过是她们这个年龄的年青人喜欢的廉价果汁咖啡饮料,就象我的孩子们喜欢的小食品。小宋依旧笑吟吟地对我说:“大哥,您别嫌弃,这些东西都是我刚买的,都不过期。”我急忙站起身,双手接过这位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的礼物,连声道谢。小宋姑娘一边往外走,一边不停地挥挥手,笑吟吟地,背着她简陋的行囊,欢快地跑下楼去……
此时,我冲上一杯咖啡,这是谋面仅仅不过一个小时的小宋姑娘送给我的咖啡,我想起了小宋姑娘,想起了我看到和认识的他们这个年龄的毕业生们,包括我的学弟学妹们。我似乎看到,他们象一只只或一群群候鸟,在大江南北,在长城内外,在西北戈壁滩上,在东南沿海的都市里,顶着东南西北风,不知疲倦地往来迁徙,睁大年轻的、渴望的一双双眼睛,竭力寻找能够使自己活下来的栖息之所。他们或单身一人,或者和男友女友、同学伙伴一起,背着简陋的行囊,为了生存,为了理想,为了年青的心中总会有的那份冲动,南来北往,东进西征。
这次旅程从哪里出发?下一次旅程的终点在哪里?只有上帝知道!
我的一位漂亮的小学妹曾经怀着一种怅惘或者渴望,谈起自己毕业后的去向:“在哪里找到工作,就在哪里安身。”真不知道,这是一种值得庆幸的自由选择还是某种迷惘。他们中间的大多数,年轻的心固然充满了青春的自信,但也在这一次次的旅程中,学会了最大程度的谦卑,为了一份可以生存下去的工作,他们可以牺牲许多,包括曾经的理想——那一个个青春时期瑰丽的梦。正像刚才晚饭时一位学弟感叹的:“现在,不是我想要什么样的工作,而是什么样的工作要我!”然而,年青的心没有怨言,或者说,在经历了长长的、似乎永无尽头终点的艰难跋涉后,他们也会有的短暂的疲惫、忧伤和失望,很快就被青春的激情燃烧成为下一次出发的动力。
但是,作为一名父亲,看到这些年青的、或高大或瘦小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傍晚越来越浓密的夜雾里,带给我更多的是一种揪心。他们在远处阑珊的夜色里,在清晨六点凛冽的寒风站台上,回过头来,挥挥他们细细的手臂,我只看到,他们简单的行囊,行囊上闪闪的水杯;他们身上,除了怀揣着一份也许永远使用不尽的青春的激情和渴望,就只剩这一次旅程的车票,下了车,他们的第一次早餐或者晚餐,也许就只能靠他们的双手和大脑挣得了……
不止一次地听到一些教育家说,只有这样,才会增强他们的觅食能力。不过,我想,如果这些理论家自己年幼的儿女如此孤身一人,在没有任何基本生活保障的条件下,在口袋里只揣着一张使用过的票根的条件下,在寒风中,在冷月下,在炎阳中,在长长的都市路灯下徘徊,不知道理论家是否还会高唱这样的魔鬼训练理论。做为父亲,我希望自己的儿女能够独立地融进这个冰冷的世界闯荡一番,但我更希望,他们能够生活在有基本的生存保障的环境中;他们不得已地要通过遭受这样的磨难历练来增强所谓觅食能力,只能使我揪心和羞愧。中年的我,已经看到太多的不测风云和人生不幸,我们中间,固然有极少数的强者在艰难的境遇中脱颖而出,但对于大多数,倘若没有好的环境,倘若没有机会,穷尽一生,也无法挣脱出困窘的牢笼;磨难带给他们的,更多是不幸、伤害甚至堕落。
此刻,剩余的咖啡已经冰凉。小宋姑娘,谢谢你赠送的咖啡,谢谢你赠送的豆腐花,谢谢你赠送的墙纸。我所能回赠的,只有衷心的祝福:祝福你能够得到亲人更多的帮助,祝福你能够得到上帝的护佑,当然了,更祝福你能够得到这个世界上善良的人们的热心,以及党和政府的更多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