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梅用香港护照,从米国直飞上海,回到了日夜思念的故乡。隔离二个星期后,她不知道带着秘密离开还是回家。
哥哥不在了,抱憾终生,他的生命却还在延续。爸爸还活着,一切模糊了,故事却始终没有结尾。
1)
阿梅终于拿到了回中国的签证。她几乎欣喜若狂。
带好了接种疫苗的本子,还要提供二天内的核酸检测报告,在洛杉矶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才登上飞往上海的飞机。
隔离的酒店很漂亮,与阿梅的想象差不多。上海就是上海,哪怕是招待所的规格也比中等城市高。
上海的秋天有点阴冷,阿梅的巴宝莉的风衣第一次发挥了应有的作用。夏威夷天天都是夏天,让阿梅没有机会彰显这件风衣的味道。
隔离的第一天,阿梅就拨通了父亲的电话:“爸爸,我回来了,要隔离两周左右。”
“回来就好,隔离完了,我们一起去拜祭你哥哥。”父亲的声音有点颤抖。
电话里的父亲似乎意难平。最艰难的时光,没有盼回女儿,如今回来也算是一个安慰。
哥哥是去年四月去世的,阿梅竟然回不去。那时正是米国疫情最严重的时候,去哪里都不可以。
去年阿梅与父亲在电话里肝肠寸断,个人的命运与时代相连,没有与哥哥见上最后一面,是阿梅心里无法承受之痛。
上海还是那个上海,哥哥已经是一抔黄土。
这次回来还有一件事要核实。哥哥去世后二个月,阿梅突然收到了一条国内发来的电话信息:“我是苒,你哥哥的朋友。我们务必见见。”
阿梅有点愕然,她本能地隐瞒了父亲和嫂子。没有外人知道自己夏威夷的手机号码,如果苒知道,就是哥哥告诉的。
自称苒的女人,没有再打扰阿梅,她似乎知道阿梅暂时回不去,阿梅也没有与苒联系,直到买好了机票。
苒的信息只有几个字:“那个地方见。你懂的。”
阿梅的内心一阵恐慌。她思考再三,将隔离的日期告诉父亲时,向后延了二天;告诉苒时,向后延一天。她先见到苒,然后回家见父亲。
阿梅好不容易熬过了隔离期。每天待在房间就像坐牢一样,电话订餐,电话购物。然后指定时间,工作人员会放在门口,自己就像做贼的感觉。
昨天做了核酸检测,明天阿梅就可以回家了。她申请在酒店多住一天,反正都是自己付费。
哥哥活着时在北京上班,医生确诊胰腺癌时,全家的天空都塌了。哥哥离世前三个月才委婉地告诉父亲。
医生宣告生命只有一年存活期,哥哥才从北京返回上海,他说死也要死在家乡。
父亲一夜之间就苍老了。阿梅在夏威夷哭的天昏地暗,为父亲,也为哥哥。
如今窝在酒店的阿梅,已经哭不出来了,时光好可怕,会带走哀痛,也会带来麻木。
83年父亲就在香港上班,那时阿梅只有几岁。从小到大,都是哥哥陪伴她,哥哥是阿梅眼里的英雄。
从区加工厂到市知名企业,再到国企老总。哥哥一路都是繁花似锦。
阿梅从不对人说起哥哥的职位,也不对人说爸爸的职位,爸爸在香港的工作是保密的。
妈妈退休前是一个普通的纺织工人。嫂子与妈妈有点相似,她与哥哥结婚时,在公共汽车上卖票。随着哥哥的高升,嫂子才离开了原单位,在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兼职。
爸爸退休前都在香港。这也是阿梅心中另一块石头狠狠压着。母亲与爸爸就像隔壁一个邻居。阿梅有香港身份,也是因为父亲的缘故。
阿梅始终没有告诉母亲,她与爸爸都住在香港的阿姨家里,那个阿姨与爸爸的亲密关系。
阿姨待阿梅就像女儿,对爸爸也很好。爸爸不能与妈妈分手,能做的就是每年春节回去,将工资交给母亲。
母亲从不过问,阿梅有时为母亲不平,可是长期驻扎香港的父亲也太寂寞了。
阿梅想不通,又想得通。父亲在自己心里是很重要的一个号码,哥哥是另一个号码,妈妈是那台老旧的电话机,本份地居守到老,父亲退休后总算给了母亲一份安宁。
男人是不是只有老了,才复归于平静呢?阿梅与香港的阿姨偶尔有联系,但是父亲却再也没有返回香港。
父亲将爱情给了阿姨,将最后陪伴给了母亲。
阿梅怀疑这是父亲与阿姨的约定。
阿姨也孤苦无依。年轻时,老公与她分手后,带着一岁的女儿决绝地回了内地,此后渺无音信。
阿姨老了,父亲老了,母亲更老了,剩下的就是陪伴。
阿梅搬去夏威夷,与香港的阿姨的联系更少了。
明天出现在哥哥墓前的苒到底是谁?
2)
按照约定,上午十点阿梅出现在墓前。阿梅想了想,特意晚了五分钟。她想掌握一点主动权。
阿梅买了鲜花和酒。哥哥生前喜欢喝一口,她想胰腺癌是不是喝酒喝出来的?
嫂子生了一对双胞胎,两个女孩25岁了。一个去年刚结婚,以为冲喜可以延长哥哥的寿命。可是哥哥已经受不起了,终究还是离去了。
想到哥哥,阿梅就想哭。没有在他活着时见上一面,这死后的一面无论如何都要去见的。
提起这对侄女,阿梅有点说不出的伤感:嫂子终究没有生一个男孩。哥哥去了,爸爸去了,自己和二个侄女就是家里的主要成员了。
不知道父亲心里如何想的。哥哥所受的教育,必定是男女一样。
阿梅想来想去很失落。自己远嫁了,干嘛还替家族担忧呢?
阿梅也是幸运的,好歹有一技之长,还开了诊所,自己是儿科医生。在美国做医生可真不容易。
结婚后竟然没有生孩子,自己虽然是医生,也回天无术。丈夫先天性生不了孩子。这也是阿梅多年来一个心病。
这次好不容易休假一个半月,隔离就占了两个星期。剩下时间,要安排好父母的去处,80岁的老人,哥哥不在了,不可能指望嫂子来照顾。
阿梅远在天边,回来一趟就像登天。不能确定父亲是否很后悔阿梅远嫁呢?
下了出租车,阿梅到了郊外一个有名气的墓地。这地方初看是花园,死人住的地方比活人住的还要漂亮。
父母的墓地也买在这里,没想到白发人送走了黑发人。
问了管理处,她径直走向后面广阔的空地,从高到低墓碑一层层往下排。越高越贵,哥哥的在中间地段。
稀稀拉拉的人在各处祭拜。阿梅戴着口罩,看不出阿梅是去那个牌位。每一个段位只有一条路,然后分叉去各个墓碑。
阿梅走到一半就站住了,她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子牵着一个孩子正站在不远处,那里正是阿梅要去的地方。
他们也带着口罩,从背影,阿梅读出了他们的年龄,女子Zui多30岁,孩子3岁。
她不由自主往后看了看,再也没有女人往这边来。
近了近了,阿梅此时眼中只有哥哥的名字,没有心思顾及谁是苒了。
想到哥哥,悲从中来,只对他们点了点头,就泪如雨下跪在墓前:“哥哥,不要怪我,我来迟了。”
“你没有来迟,正好。他让我在这里等你。”
阿梅的眼泪和悲伤瞬间被抽离了。
3)
“你是谁?”阿梅顾不上悲痛,警觉地拭干眼泪。对方也带着口罩,露着一双大大的眼睛。
“我是苒。威廉姆,快叫姑姑。”苒将在远处玩石头的威廉姆叫过来。
“姑姑好。我是威廉姆,今年三岁了。”声音奶声奶气,让阿梅无法拒绝。
威廉姆说完就扯下自己的口罩。那张脸与哥哥的脸几乎一模一样。
阿梅瘫坐在墓碑前。
她想起了与哥哥生前的微信通话。“哥哥对不住你,一切都靠你了。”难道指这件事吗?
“你哥哥说你一定会回来,他最后一年都是在医院,他配了司机,跟前时刻有人,还有你嫂子,我没有办法去见他。”
“威廉姆从来没有见过他的父亲。我爱你哥哥就成全他,他都不知道我有了他的孩子。他知道威廉姆后,就已经住在医院了,后面就身不由己了。”
“他以前告诉我,有事就找你,他特意给了你的号码给我。你哥哥来不及想到我们两母子就去了。生前成全你哥,死后我也成全他。但是威廉姆不能永远没有一个依托点。”
阿梅的头“嗡嗡”作响,心理思考着对策,没有答话。
“我已经办好去香港的手续。我爸一辈子都承受分离之苦,我1岁后就没有见过我妈。我爸去年死之前才告诉我真相,让我去香港找我母亲。我母亲时日也不多了,我不想让威廉姆跟着我受苦。”
“他是你们家唯一的男孩,交给你。我就去香港照顾我母亲。”苒一口气说了出来。
阿梅做梦都想不到,父亲与母亲没有爱情,父亲一辈子艰难地扮演二个角色。哥哥与嫂子有爱情,哥哥居然也要扮演不同的角色。
阿梅头更痛了。哥哥已经没有了,可他的骨血却还在。自己没有孩子,是不是收养....?想到这里,阿梅的心里更难受。
难道命运这么离奇?
这件事绝对不能惊动嫂子,也不能惊扰父母,他们一把老骨头已经经不起折腾。哥哥带着秘密离开了,阿梅还得将秘密带走。
4)
苒跟着阿梅回去了酒店。吃饭时各有心事。
威廉姆与阿梅很亲密,他们紧挨着坐在一起。似乎有一种天然的无法切割的血缘联系着。
父亲打来电话:“你明天几时到家?你妈妈烧了你爱吃的蚕豆。”
“爸爸,我明天回家吃中饭。”
“好,吃完中饭,我们就去拜祭你哥。”爸爸挂了电话,阿梅还在发呆。
她看着苒和威廉姆,心中有了自己的打算。
让苒先带着威廉姆,收养要通过一系列程序,至少一年才可以办成,自己要回来中国好多次,还要与先生商量。
“姐,我去洗手间,你看好威廉姆。”苒的声音很好听,很温柔,一看就是知性女人,阿梅居然一点也不讨厌她。
苒去了厕所,阿梅望着窗外继续发呆。街上的人流络绎不绝,每一个人是那么渺小,每一个人的内心又是那么复杂。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苒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她的电话就放在她的位置前,电话一边响着一边叫着“妈咪”,阿梅吓了一跳。
铃声消失了。威廉姆扑过去拿电话:“是外婆,妈妈不让我与外婆说话。”他熟练地划开妈妈的手机屏幕。
阿梅担心威廉姆将电话掉落,就抢过来自己手里。
阿梅大吃一惊,刚才来电人署名“妈咪”,开头是香港的区号00852,电话号码正是香港的那个阿姨家的。
人间所有的奇遇让阿梅一个人全碰上了。
她已经不能犹豫了,她必须带走这个孩子。
从中国到香港,香港到米国,再到上海,阿梅感觉自己在一个圈里转,无法走出来。
明天见着父亲,如何开口呢?
阿梅恨不得自己带着秘密从这个32楼跳下去。她为父亲保守秘密,如今为哥哥也要保守秘密。
可是她只能好好活着。
很多人需要她,包括威廉姆。
黄埔江边的风已有了寒意,阿梅不由得裹紧了身上的风衣。
路还很长,她还得带着秘密走好每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