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卓，是邻居杨婶家最小的儿子。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哥哥姐姐都在外地工作。唯独他一直在父母身边。卓卓比我小三岁，也算是从小一起光着屁股玩大的好兄弟。听杨婶说:“六十年代，生卓卓的时候，国家正向前苏联还债。家家生活都很困难，卓卓营养跟不上，长得又小又瘦，所以才给他起名叫卓卓。希望将来不负其名，长得人高马大。”
卓卓到入学年龄，学名就叫杨卓了。我俩又在同一所学校上学。我高中毕业，他初中毕业，又一起“上山下乡”了。接着又先后应征入伍了。我从不管他年龄大小，个子多高，人前人后一直叫他——卓子。
卓子在雪域高原阿里当了四年汽车兵。听他同年兵战友说:卓子在部队表现不错，连里准备留他做志愿兵，刚开始卓子求之不得，后来因异地恋爱失败而产生退伍回家的念头，所以当志愿兵之事也就自然而然地搁浅了。
卓子带着失恋的伤痛，退伍回到家所在的城市。本打算在父母身边安安静静呆一段时间，自我刮骨疗伤，也好早日使受创的心灵全愈重归原位。
没想到，他与几年不见的同学朋友一相会，便拉开了暇余尽欢的序幕。总是隔三差五轮流相约去酒店或者古街烤肉坊共聚一堂，开怀痛饮、不醉不休。
两个多月的时间里，他为应酬忙得不亦乐乎，看起来似乎翻越了堵在心里的那“一堵墙”。他大开胃囊，开始饮食不节，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形同江湖一路人。使得自己一下子赘肉偷长，体型发胖，快速催膘七八公斤。令他自己始料未及，腹部腆起罗汉大肚皮，走起路来步履艰难。天生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让人感觉是似睡非睡的眯眯眼，显得黯淡无光。
卓子很爱面子讲义气，属于那种你敬他一尺，他必敬你一丈的人。为顾及兄弟哥们的拳拳盛意，他是宁可胃喝出洞，也不让感情留条缝。因此，他过分贪杯，导致生物钟紊乱而不能正常入眠。他对着镜子一瞅才发现自己有了黑眼圈，犹如剌青的熊猫眼一般。
他感叹自己枉费了在军营几年的刻苦锻炼 ，那一米八几笔直的身板、神采英拔的仪态、已经黯然失色。他感到懊悔当初应该因酒怯阵，那怕同窗好友误以为自己却之不恭也罢，不致于乐得成这般熊样。
卓子，刚回来那天我去看他，感觉他的状态还是很好的。之前就听杨婶说过卓子在异地他乡失恋了。可他在给我的来信中，从未提及过恋爱及失恋的原因。包括他父母亲都不知道因为什么失恋的。这也许是卓子最伤心的秘密吧，我也不便去触及他的痛点。只好问他以后有什么打算？他却大手一挥振振有辞地对我说:“心有所执，方能甲第。一切与爱情绝缘，请哥放心，我心早已有了既定目标。”
如此看来，他已经胸有成竹，我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了。可是，令我不曾想到的是:他在接下来待业的日子里，对酒情有独钟。既然自己说一切与爱情绝缘，难道是赋闲得心里发慌不成？听兄弟朋友讲:他一上酒桌爱逞英雄，端起大碗先来个三碗不过岗，接下来给人敬酒干杆、大碗碰得当当响。贪酒失态、烂醉如泥，他十有八九。父母为他担忧至极，生怕喝出生命代价。
每当卓子酒醒以后，杨婶便不停地在他面前唠叨，效果微乎其微。无奈，杨婶知道我和卓子从小到大兄弟关系不错，就找到我来去劝说劝说。
我受托找到“小兄弟”批判他时，他总是在我面前一本正经地行礼“立誓”，什么“从此向你学习！远离胡吃海喝，决不在灯红酒绿下空耗时日。”说起来一套一套的，给我的感觉卓子还像小时候那个油腔滑调、死皮赖脸讨好我想要“洋糖”吃的小家伙，搞得我喜恕哀乐不成。
然而，卓子在我面前的“立誓”保质期，只能用倒计时来算，最多只能消停两天，就经不住酒友的诱惑 。悄悄避开父母又赶场子去了。
几杯酒下肚，一切烟消云散，父母的唠叨和我对他的批判，统统与己无关。没过三天，杨婶又找我来了，求我再次去劝劝醉倒在床的酒鬼，气得我一口气跑到杨婶家，一把从床上揪起酒气熏天、酒醒赖床不起的混蛋，让他老实坐在床边，好好听我批判！
我摆出大哥大的架式，直言不讳地警告他，“今天哥们再给你最后一次好脸，你若想多活几年，饮酒就得收敛，否则我与你彻底翻脸。你不是说一切与爱情绝缘吗？我看你是在装蒜！ 珍惜生命时光，才是兄弟的首要。如果你想逍遥，哥可以陪你去垂钓。何必借酒消愁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为了一个已经离你而去、不再爱你的女孩子整得自己死去活来值得吗？……”
还没等我把话说完，卓子用手啪——啪猛击几下自己的膝盖带着哭腔吼叫道“我TM想和爱情绝——缘——容易吗！”说罢呜呜哭了起来！
我知道自己说话戳到卓子心灵的痛处，赶忙安慰道:“别难受了！等上班工作后，闲暇时我们一起外出旅游，找一处静谧，好好疗伤，享一份安然。夜晚沉浮灵魂，去寻找属于自己快乐的真谛，岂不是生活的魅力所在吗？ ”
还好，我最后一次的奉劝，他还是言从计行，付诸行动了。从那天起不管谁邀请他赴宴，他都婉言谢绝，“心意领了。”
说来也快，阳春三月，花红柳绿。那天是星期日的清晨，我在家休息，接到卓子的电话:说他刚准备推自行车出门，找我一起去农村会会当年的农民朋友，看看知青旧址。倏忽间家里电话铃响了，他急忙上前接上，原来是安置办打来的电话，通知:他被安置到市农业机械管理局了。要求他在三天之内，前往安置办办理相关报到手续。
卓子说他放下电话，激动得还哼哼了一会儿小曲，才想起给我打来电话通报一下。
三天之后就要入职了，他心里充满着无以伦比的美滋滋滴！可是，他乍一想眼下这尊模样，不适合只身前往，担心与新单位领导初次见面，会产生负面印象。卓子觉得自己目前这样臃肿的体格，别人很难把他与退伍军人联系在一起。尽管没人会说他是酒囊饭袋 ，但肯定认为他不是布衣疏食者。
于是，他首先找到我问询 “是否了解农业机械局主管领导的基本情况？”我平日与该局无任何业务往来，只能回答他“一无所知！”
看卓子一脸无奈的样子，我便问道“有什么好顾虑的？无论如何你都得去报到，不外乎领导怎样。”
兄弟说，他想做到“知彼知己”。难道你还想和领导“百战不殆吗？”我反问卓子一句。
卓子说“大哥，你看我这模样，不了解局长的性情，怎么与他搭讪 。”
“这副模样怎么了，干嘛自卑 ？又不是偷吃国库粮仓长成这样的。不行我陪你一起去报到。 ”
卓子一听我陪他去，高兴得连忙说:“好，好！那我先去安置办办理手续去了。”
我挥挥手对卓子说:“去吧，明早一上班，咱兄弟俩骑自行车直达就是了。 ”
卓子走后，我觉得他“知彼知己”的想法不无道理。前两年自己刚从部队复员回来时，不是和卓子当前面临的情况一样吗？
我当年来单位报到时，到了局长办公室，把人事局的介绍信递给局长，局长看都不看一眼推到了一边。戴上眼镜从上到下扫瞄我老半天，看得我心里直发慌 。心想，我又不是美丽的大姑娘，有什么好看滴？硬是看得我站也不是、坐也不让、真想一走了之。正当我犹豫不决的时候 ，局长突然大声问道“你能干啥！”吓得我一大跳！我毫不含糊地回答道“凡是领导安排的事情，我学着都能干！”
局长听罢笑着说:“那好，拿上你的手续，去人事办公室登记造册去吧。”
上班半年后，局长才向我解释道:——这是他对新来单位工作的人，实施的“识人观相”法。
明天陪卓子去他的新单位报到，还不知道该局局长会用到什么”观相辨人”法呢？
想到此，我拿起电话打给原来既是我的老师，又是当年的校长问问。她肯定了解该局的基本情况，我早就听说校长的丈夫就在农口部门任职。
我拨通了校长家的电话 ，正巧校长接上。我与校长相互问候之后，把卓子的思想状况，以及想要了解的情况说了一遍。校长听了哈哈笑了一下说:“那你可找对人啦！我们都在农口大院住，局长姓曹，是山东人烟台人。曹局长可是一位有故事的老领导。你们见到他，一定很有礼貌的尊敬他。我可以给你这么讲:咱们市长要是知道曹局长有事找他，都是站在办公室门口迎接他的。有关曹局长的性情，在电话里只言片语是给你讲不清楚的，还是留给你们自己去体验吧。我只能告诉你找曹局长办事，不用有任何思想顾虑，他很坦率。你和杨卓都是参过军的人，对“爱兵如子”这四个字肯定深有体会。说实在的，杨卓能在曹局长手下工作，那是他的福气……。”
听罢老师简要厄明的介绍，这位老局长着实令人敬畏！即便不陪卓子去报到，我也得抽出时间去拜望拜望这位老领导。
星期一的早晨，还不到上班的时间，卓子就来敲我家的院门。我开门一看卓子的状态焕然一新 。西装革履不说，头发梳得溜光。
他一手拿着报到证，洋洋得意地张开双臂说:“哥，看我这身装束怎么样，帅不帅？”
我撇了一眼说“哥看不怎么样！你是去新单位报道呢，还是去报名参加招驸马呢？”
卓子一听我不满意他这身打扮，很难为情地说:“那——那我穿啥呀？”
“你身上这些全得扒光，包括脚上这双油光锃亮的新皮鞋。 一件也别穿…… ”
没等我把话说完，卓子就给我急了。
“哥，你的意思叫我光着腚去见领导呀？”
“我不是叫你光着屁股去见领导。据我了解，你这身装束领导肯定不喜欢。”
接着，我把从老师那里得到的情况给卓子说了一遍。
“那怎么办？我再没有别的合适衣服，这身西装还是我妈为我报到上班，昨天专门上街买的。”
“噢！莫非你原来一直光着屁股长大的呀？除了身上穿的这套西装，穷得再没有一套合身替换的衣服？鬼才信呢！那你的军装呢？难道因异地失恋而净身出户了吗？我给你再说一遍，什么都别穿，回家把你的军装穿上就好了。 ”
卓子这才恍然大悟，转身回家换上一身崭新的军装，又跑过来说:“哥，前面我咋没反应过来，现在这身怎么样？”
我看着卓子，从上到下打量一番，翘起大拇指点了赞 ！故意刺他说:“你再多喝点酒，反应会更迅速了。”
“哥，人家不是改正了吗，干嘛还不依不饶 的。”
我俩踏上自行车出了单位大院门，直奔卓子新单位去了。用时不到二十分钟，便上楼来到曹局长办公室门前。我俩悄悄躲在门边向室内窥探。像个新兵蛋子侦察员，没摸清室内情况，不敢进入冒犯，真害怕“中弹”。我小心翼翼将卓子向后拽了一下，好方便自己察看。只见局长正坐在办公席位上，双手捧着一本红皮书在来回翻看。
我以为自己目标还没有暴露，刚想准备抬手敲一下门框，试探一下局长有何回应。这时，只听局长喊道“不用敲门框了，进来坐吧！”？
真没想到老局长如此耳聪目明，吓得我和卓子慌里慌张，一起挤进局长办公室。并异口同声地说“曹局长，早上好！”就立正站在局长办公桌前。只见局长摘下老花镜回答说:“早上好，早上好！大家都早上好。”
这时局长站起来指着沙发让我们坐下。自己打开书柜拿出一合绿茶，冲泡两杯端过来放在我俩面前的茶几上，面带笑容地说:“我这辈子不会吸烟喝酒，到我这来没烟可抽，只有清茶相待。”局长说着又坐回到席位上。
我感觉很不好意思，让局长亲自为我俩泡茶，赶紧向老局长表示感谢！曹局长又很幽默地说 :“谢什么！我害怕将来你们当领导了，去你们办公室，不给我这老家伙泡茶。”
卓子一看局长这么幽默，也壮了壮胆子说“局长说得我都不好意思，真想跳楼了。”
“跳楼，那可不能！你都没为党和国家做多大贡献呢。我打了大半辈子的仗，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二次，都没舍得跳崖自尽呢。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卓子起身把报到证双手呈递给曹局长。老局长拿起老花镜戴上仔细看了一遍，又瞅瞅我问道“你俩谁叫杨卓？”
我指了一下卓子“是他！”
卓子，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报告局长:我小名叫卓卓，大名叫杨卓。”
局长又摘下眼镜看着杨卓说:“现在部队生活真好啊！看把你吃得膀大腰圆的，好像还吃出将军肚来了？”问得卓子难以启齿，羞惭满面。
局长继续接着说 :“我那时候当兵时，先问来招兵的人，部队有没有白馒头吃，那人回答说:部队有白馍馍吃！所以我十四岁就跟招兵的人，离开烟台坐船去了东北，参加了革命。你们现在生活多好啊！恐怕一顿缺肉少菜连白馒头都不愿吃。”
我看着卓子可怜兮兮的样子，笑了笑对局长说:“杨卓复员回来，在家待业近三个月，光吃不干，才整成这样的。”
局长听了点头认同，“我想也是这样的。快坐下吧”
卓子坐下后，曹局长又问“杨卓，你的文化程度呢？”
卓子又站起来“报告局长！我是初中毕业。”
曹局长摇摇头说 :“那不行了，初中毕业等于没什么文凭，现在各行各业都兴文凭热。“
说着话局长从办公桌上，拿起我们之前看到的红本本，举在面前说:“你看，我老都老了，年底就要离休了，你们没来之前，邮局给我送来了大专文凭。”局长一边说着，一边哈哈大笑，又接着说:“不过这也是部队没有忘记我，给我寄来一份值得回忆的纪念品。”
我俩对局长的突如其来的大专文凭感到十分好奇。卓子便问局长“您是哪个院校毕业的？”
局长说:“北平和平解放之前，大概是一九四七年吧，我部被编入炮兵部队，派我等去沈阳东郊炮兵学校受训三个月。那时候我还不懂什么叫文凭，只知道打败国民党，解放全中国。
后来就跟着贺司令参加了隆化战斗，然后去参加了北平和平解放。北平和平解放了，我很想进北京看看，因为我们是炮兵没准许进入北京城。我部又奉命南下了……”
或许卓子这一问，引起了老革命的太多回忆。我和卓子从局长的回忆里，已经清楚他的大专文凭来历。本想继续听老革命讲故事，结果被打给局长的电话给中断了。
只见曹局长拿起电话回答着“喂！我是曹志文，——听出来了，你是吴付市长——什么？想借用我们局的皮卡车用一下，给你家亲戚 拉花盆搬家？那不行！借小四轮拖斗还可以。你市长屁股下坐的专用车——小日本巡洋舰那么高级，价钱都超过我们小小的办公楼了。后面也可以挂个小拖斗搬家拉花盆吗！——什么？——我没有给吴大副市长开玩笑。”只见曹局长啪滴一声挂了电话。嘴里还在嚷嚷着“当了几天县太爷，总想占国家的便宜 。”
老局长局坐着伸了伸懒腰说:“我啰嗦吧唧的给你俩说了大半天，也没进入正题。杨卓，你明天可以来单位上班了，暂时没有岗位，先把我们局唯一的一辆皮卡车开上，等秋季农业机械学院开学前，我给你争取一个名额，去上两年学，好赖也有一个文凭 。不过也要参加入学考试的。你可以向我们培训学校刚从学院毕业分配来的两名女教师，借借资料复习复习。”
老局长说罢起身准备拿杯子给我俩加开水，卓子听完局长对自己的安排，激动得傻傻的坐在那里。我急忙起身抢先于局长一步，端上杯子自己倒上了开水，并给曹局长也满上了。
曹局长端起茶杯喝两口放在桌子上，两只手背过去掐住腰锥一边按摩，一边问杨卓，“小杨找对像了吗？”
杨卓结结巴巴地回答说“老局长——我还——没找。”
“那好，到我们培训学校去瞧一瞧，那两名新分配来当教员的女大专生，长得都挺好的，年龄都比你小。看上哪一个，我来给你牵线搭桥 。 ”
这时，我发现卓子已经热泪盈眶。如果继续在局长办公室坐下去，他肯定会放声大哭的。我用手捅了捅卓子的胳膊，示意起身向老局长告辞。没等我们起身，老革命便从坐席上站起来说:“那好，就这样吧，我的腰不能坐时间长，得下楼去走走。”
我们和局长一起下楼时想扶他一下，他却拨开了我俩的手 。卓子问局长“腰是不是闪过？”
老局长说:“有一块小指盖大小的弹片没能取出来。多少年都这样陪我过来了。”
这时只见老局长噌——噌噌，像小伙子一样快速走下楼梯，转身向我俩挥挥手再见！
我俩仍站在原地，看着老局长的背影，他还是老革命军人的体态， 昂首挺胸、步伐矫健有力、向远处的篮球场走去。
我和卓子推着自行车走了一段路。卓子说:“今天来单位报到，感觉有很多美好的东西，在我心中油然而生。没想到能遇到这么好的老革命局长，我还有什么理由舍不得抛弃让我伤心的事情呢？我感觉我的心一下好轻松下来，复原到没有遇到她之前的状态。”
我也没想到，陪卓子来报到，自己也收获满满。难怪老师让我自己来体验。从局长和副市长的通话中，我真正看到老革命这代人的风采。他们是多么的清正廉洁，又是多么的让人敬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