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的好大。
在路面稀疏的汽车灯光照射下，雨似一条条从天上垂下来的链子直插地面。
范桦骑着车，披着根本没有用的雨衣在路上拼命的蹬着，远处的钟楼响了几声，抬头一看，晚上九点整了。
暴雨越下越大，范桦在大雨中根本无法睁眼和呼吸，前面不远处是一座双层跨河大桥，最上面原先走火车，中间可过汽车行人，最下面是一条湍急的大河。
范桦一鼓作气骑到桥底下，深深的松了一口气，汗水混合着雨水，刚停下来一股热气就涌了上来，她脱了雨衣，仔细整理一下车篮子里密封的一包东西。
雨并不是突然下的，所以桥底下已经没有临时躲雨的路人了，连续的风雨中骑行让范桦体力有些不支，范桦决定休息一会，再继续上路。
整个大桥贯穿着六根支撑柱，每根都在直径一米左右，范桦来到护栏边看湍急的河水，河水的流动声夹着巨大的雨水击打声让人耳朵透不过气来。
桥下只有一盏路灯，隐约能够看见路面。范桦深深吐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听着雨声流水声……
突然，范桦隐约听到一个女人的哭声！鸡皮疙瘩瞬间起来。一系列的鬼故事从四面八方涌向脑海，可几秒钟后，范桦情绪就恢复平静，她向着离自己最近的支撑柱走去。
果然，被柱子挡住的护栏上后面坐着一个女人。
范桦并没有直接上去，而是又回到自行车边，骑上自行车，慢慢的骑了过去，一边骑一边不停地按着铃铛。
“咦，同志，你这是在干嘛？”范桦停下车大声的问。
也许是由远及近的车铃声提醒了这位女子，她并没有被突然的打问而吓到，只是哭声更大了。
范桦把车子停好，慢慢的走近，走到两米处又停了下来，她得以仔细观察这个女人。
这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人，身上的衣服并没有湿，皮肤看上去很白，从侧面看不见五官，隐约可以看见眼睛哭的很肿。
“怎么了，能和我说一说吗？”范桦对着女子说道。
女子还是没有说话，但是她回头看了范桦一眼。
“姑娘，大晚上这么大的雨不在家里，跑到这来坐在护栏上多危险呀，家里人该担心死了。”范桦说着又靠近了一些。
姑娘低下头，用桥下微弱的灯光隐约看见她的眼泪浸湿了整张脸，“不要过来！”，女子喊了一声。
“看岁数其实你比我儿子大不了几岁，孩子，有什么天大的事情要这样委屈自己。”范桦边说，边向后退了几步。
女子没有说话，只是伤心的哭出了声。身体也不安的躁动了起来，随时有可能掉入河中。
底下大河的这段流域水流湍急，深度较大，每年这条大河都会夺取很多人的生命，这会儿雨下的这么大，水流更加凶猛，如果女子掉下去，一定凶多吉少。
“哈哈哈……”范桦一阵大笑。
女子不禁止住了哭声，回头看了一眼范桦。范桦见女子有了反应，便停下笑声，又看这女子五官甚是标致：“孩子，生的这么漂亮，莫过于为了感情寻短见吧。”
女子又转过头去，轻轻的摇了一下头，就一下，轻的不注意根本看不见。
“你看我这个老家伙，没怎么念过书，也不懂现在孩子怎么想的，我那儿子我也管不了……”
“我很惨……”没等范桦把话说完，女子就开口了。
范桦轻轻的走了过去：“孩子，有什么坎，有什么难，要想着跨过去，而不是这样一了百了。”
女子转过脸，对一旁的范桦并没有排斥。
“那我倒是实在想听听，在这世间还真有比我惨的人吗？嗯，也许真有……孩子，跟我说一说吧”范桦轻轻的用手摸了摸女子的手，女子并没有反抗。
女子平静了一下心情，开始向范桦娓娓道来。
原来女子名叫晓婷，二十五岁了，从农村嫁到了城里，和现在的老公是打工时认识的，二人认识时间不长就爱的死去活来，很快他们俩就决定共同步入婚姻的殿堂，晓婷的老公对自己关爱有加，公公婆婆对自己也视如己出，这让晓婷倍感幸福，婚后的日子就这样过得非常温馨。
可惜好景不长，就这样无忧无虑过了两年，有一天，公公为小两口至今没有孩子的问题而感到了担忧，并建议二人去检查一下，医院结果出来却让晓婷十分伤心，因为自己的原因可能导致这辈子不会有自己的孩子。
老公对自己不停安慰，回到家公公婆婆也对晓婷十分宽慰，晓婷提出大不了领养一个，一大家子表示赞同，甚至讨论起来领养男孩还是女孩的问题。
可是，一个礼拜后，让晓婷意想不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公公婆婆在一番旁敲侧击的谈话之后，老公向自己提出了离婚！
犹如晴天霹雳一般，晓婷的世界瞬间就短路了，和一个迷失在闹市的孩童一般，不知所措。她乞求，她哭泣，到最后跪在地上，眼泪都哭干了，依旧不能改变不能生育带来的这一结果。
晓婷绝望了，她觉得被这个世界所抛弃了，在自己最需要安慰的时候被曾经以为最爱自己的家人所完全抛弃，她借口回娘家找父母商量一下，便离开了那个家，可是转念一想，自己这样回去又哪有脸面回去见自己的父母，想着想着就来到桥下，曾经的山盟海誓在脑海里像电影一样不断涌现，让晓婷绝望的是自己老公的决绝！想着想着，竟迷住了心窍，也就有了寻短见的想法。
范桦认真的听着，竟也真真的流下了眼泪，女子见她哭了，又开始伤心起来。
范桦并没有阻止女子继续伤心，而是自顾自的说了起来：“一九六九年，爸爸带着只有两岁的姐姐从城市回农村看望怀孕的妈妈，并准备把妈妈接回家准备生产。他们是做火车来的，爸爸那天可高兴了，因为很快他的第二个孩子就要出生了。父女俩手牵手下了火车，正当准备出站台的时候，爸爸发现有人偷东西，于是上前制止，可是却被急红了眼的小偷在心口扎了一刀，姐姐就这样坐在躺在血泊中的爸爸身边，撕心裂肺的哭叫着。”
“你爸爸最后怎么样了？”女子问。
范桦将鬓角几缕潮湿的头发撩到耳后，苦笑的摇了摇头，她看向远方深深的呼了一口气，又转而看向女子：“母亲在得知这一噩耗后悲痛欲绝，当场就生下了我。”
女子没有说话，她听的特别认真。范桦转过身来，又开始说了起来：“父亲的离开使得我们和爷爷一家彻底断了联系，叔叔用养老要挟爷爷奶奶不许和我们再联系，并让二老立下字据将所有的财产继承到自己名下。”
范桦停了下来，晓婷从范桦后背看得出她正在哽咽：“后来呢？你们母女三人怎么样了？”
范桦背对着晓婷擦了擦眼睛：“妈妈拉扯着我们俩长大，日日早出晚归在大街上扫垃圾，很是辛苦。就这样艰辛的抚养我们姐妹俩，直到我十八岁那年……”
范桦转过身面对晓婷：“那天姐姐在屋里换衣服，我本来是想洗澡来着，发现忘了拿背心，我没有叫姐姐，而是自己回屋去拿。”范桦说到这又停顿了，她靠着桥柱坐了下来，悲伤之情溢于言表。
晓婷可憋不住了，她慌忙的从护栏上下来，坐在范桦的一边，搂住范桦的肩膀：“你姐姐怎么了？”
范桦并没有看晓婷，她低着头：“我的突然出现让姐姐猝不及防，她慌忙的往衣柜里塞了什么东西，我尽管好奇，却没有多想。直到……直到有天回来家……”范桦无语凝噎。
晓婷目不转睛的看着范桦，范桦这才转过头来：“姐姐她……喝药走了……”
“喝药走了？为什么要喝药？”晓婷追问。
“原来姐姐在厂里和一个男人谈了恋爱，却未婚先孕了，姐姐让男人娶自己，却迟迟没有答复，姐姐怕家里人责骂便偷偷用白布将渐渐变大的肚子给裹了起来，那日姐姐背着我藏的正是白布。”晓婷听的真切，频频点头。“只是姐姐后来没有想到，那个负心人竟然一走了之，没了踪影，姐姐万念俱灰，在最后那天夜里，她写下寥寥几句愧疚的话，服药自尽了……”
范桦也将自己的手搭在晓婷的肩膀上：“古话说啊，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老话一点不假，母亲一夜间仿佛就衰老了好多岁。一个月后的一天清晨，她在街头扫垃圾时被一个骑自行车的青年给撞死了，颅骨骨折。那会我刚参加工作，接到来人通知去医院的时候，妈的手都凉了……”
晓婷再也无法阻挡自己眼里的泪水，一大颗一大颗的流了下来，她将头靠在范桦的肩膀上，用放在另一边肩膀上的手拍了拍范桦，以示安慰。
“那时候我真的是孤独极了，那无数个日日夜夜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直到后来，我遇上了我的那个他，”范桦一脸幸福的说着，“我们是在单位青年活动上认识的，他是个孤儿，从小被政府福利院养大，我们一见如故，走到了一起。”
范桦看着晓婷：“按照一般故事的程序，后面应该是我和他幸福的生活下去了。”
晓婷拼命的点了点头。
范桦无奈的摇了摇头。
“孩子，其实我也不能生育，结婚后几年我也没怀上，那个年代还谈不上去医院检查，只是后来发现下体有些异常，这才去医院检查一下，医生告诉我是子宫癌，接着，我就被剥夺了做母亲的权利……可是他对我的爱并没有改变，他拉着我，要陪我一生一世……可是……”范桦眼神迷离而又恍惚。
“他抛弃了你？天底下这些臭男人都一样！”晓婷急切的问。
范桦轻轻的点了点头，突然又急忙的摇了摇头：“那天他告诉我他不舒服，我就去单位帮他请了假，下午邻居打电话给我让我回家一趟，回到家他脸色差极了，我几乎是和邻居搀着他送去了医院，他这一去，再也没回来过……十三天以后，他就，他就……”范桦哭了起来。
“什么病走的这么快？”晓婷问。
“急性出血性坏死胰腺炎，”范桦擦干眼泪，理了理头发，“这一晃，都二十多年了。我不也这样过来了吗？”
“你没有再嫁了？”
“年轻那会不能生孩子，哪个男人会要你？岁数大了一个人也习惯了，不想找了。”范桦浅浅的笑了起来。
“你比我惨多了……”晓婷呆呆的说。
范桦恢复了平静：“孩子，你现在还年轻，这对你不是坏事，你要坚信，真正的爱情是一件奢侈品，但是你同样要记住，世上也绝对有纯粹的爱情。永远不要去乞讨爱情，终有一日你会找到那个只想一心一意和你长相厮守的人，这一天，不会远！”
晓婷没有说话，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看向护栏外的河面。不知不觉雨已经停止了，也许刚才的交流太投入，竟然都没有发觉。
“阿姨，和你相比，我更应该知足，远方父母健在，生活条件不忧。其实在遇见你之前我就想了很多，我把一切掏出来给他，他违背了所有的诺言，联合家人这样对我，我的心已经死了，”范桦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听了你的遭遇，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要坚强，连阿姨你都如此坚强，我又有什么理由去轻易放弃，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我不会再做了，我要重新追求自己的幸福！离就离了吧！”
“这就对了，生活总是不经意的打击你，这不是坏事，你会比别人更加珍惜幸福！”范桦推着自己的自行车，“晓婷，你住哪，阿姨载你一段！”
“不用了，我打车回去。”晓婷说。
“阿姨还是送你吧。”范桦坚持着。
“阿姨，真不用再担心我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做傻事了，去他妈的！”晓婷终于露出了笑容，她用头绳扎起了头发，彼此留下了联系方式，和范桦亲切的挥了挥手，蹦着跳着离开了。
范桦骑着车回到了家，一进门，一家人正坐在一起聊天。
“妈，你怎么才回来，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以为你今晚又要加班到很晚，不是说不加班了嘛……”
“加了一会的班，回来路上又碰到了熟人，耽误了会。爸妈你们晚上都别走了，就住这，家里地方够，”范桦转过来对儿子又说：“你个兔崽子今天化学考试怎么回事？老师都打电话告诉我了，就要高考了，看我不整死你……”
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出来：“媳妇，亏你还是人民教师，要讲究方式方法……”
“这叫因材施教！”范桦反驳。
一旁的外公插了嘴：“上学并不是唯一出路嘛，老话不是说，百无一用是书生……”
“爸，不能这样教育他，”范桦转过身一脸狰狞的对儿子说：“老娘今晚非把你治服帖的，就这成绩哪个重点大学会收你？”
夜里，范桦穿着睡衣站在窗前捧着一杯水，她沉思着今晚的晓婷，此刻的她没有丝毫担心。她拿起晓婷留下的电话纸条看了一眼，又放在桌子上带回来的密封包裹旁，密封包裹里干净而又安详的躺着一本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书——《论故事情节想象力的合理逻辑性》
范桦放下杯子，关了灯，笑着嘀咕了一句：“百无一用是书生……谁说的？”
没一会，轻鼾已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