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少与人谈起她,因此即便是与我交往了三年的女友石静亦未必知道她的存在。我不知这是否算是一种不忠的背叛,但请相信我,对于这一切我亦是身不由己,谁能百分之百的控制自己的心呢?更何况,那被称之为心的一部分早已在那个21岁的雨夜随她而去了,如今留在现世的不过是我自身不要的残渣而已。
唐的电话是在深夜打来的,熟睡中的石静“嗯”的一声翻了一个身,顺便卷走了我百分之八十的被子。我不想吵到她,便拿着手机站到了阳台上,今夜理应是满月,但偏偏乌云密布,因此全无月光,有那么一两点雨星顺着天空砸了下来,凉丝丝的,远处隐隐约约传来谁的哭声,曲曲折折,听不清楚,但有那么几分熟悉。
“你绝对猜不到我今天看到了谁?”
“谁?”我没有心情陪唐玩这样无聊的游戏。
“林梦远。”
这便是她的名字。
唐是与我一同长大的发小,我们是多年的好友,从幼儿园到大学皆是同校同班,只是大学毕业后他选择留在家乡,而我则将瞒着父母前往西藏。我自以为远走高飞到一个陌生的世界便可将过去一股脑的抛下,但我错了,没有人可以摆脱自己的影子,正如同一个残缺的灵魂无论在哪里都将是始终如一的残缺。
“在哪里?”我不由自主的开始变得焦急。这是自从她不辞而别之后我唯一得到的关于她的消息。
唐在楼下等我,他穿着旧衣服,这让我有种幻觉。好像突然回到了曾经的时光,他也像这样佝偻着身体,叼着点燃的香烟在楼下等我。他的香烟时明时暗照出他犹豫不定的脸,我突然想到唐也曾经深爱着林梦远。能做出这个告知我关于她下落的决定想必也做了不少的挣扎。
“你还记得那里吗?”他指着我们结识林梦远的篮球场。那时她穿着一袭白裙站在一个角落,身后的树影仿佛一个巨人般将她抱在怀里。篮球从我的手中滑落,滚动到她的脚下,她说,“如果你要邀请我,不必让一个不会说话的篮球当说客。”那天她的脸色微红,眉眼错落,做出一个平常人不可能做出的鬼脸。我怀疑那时我就爱上了她的与众不同的性格。
我环顾了笼罩在夜色朦胧中静谧的篮球场,除了一只来回滚动的篮球,根本没有林梦远的踪迹。这时零星的雨打在我的脸上,我有些清醒,“你开玩笑吗?这么晚就算林梦远回来也不可能到这个地方来啊。”
唐又点燃了一只香烟,眼睛和我看着同一个方向,他说,“我看到梦远了,但是我想确定如果她回来了,你会放弃石静和她在一起吗?”他的眼睛里有我熟悉的认真和执着,我突然明白原来今晚他只是想试探梦远在我心目中的位置。
想起此刻应该还在熟睡的石静,我将她一人丢在了家里。我突然有些心虚,如果梦远真的回来了,我会抛弃石静吗?
唐掐灭了只燃了一半的烟头,转过脸时,我发现他的脸上有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的东西。接着他说,“回去吧,等你做好了决定再说。”
那之后的几天,石静都没有理我。房间里传出她偶尔低声抽泣的声音,我犹豫了几次都不敢轻易的安慰她。于是我们就像两个不同世界的灵魂在同一个空间交错的生存着。她不理我,我也不理她。我想她是得知了我申请去西藏支教的消息。我没有告诉她这个决定,只是因为我相信西藏有一个我一直寻找的人和寄生在她身上属于我的残缺灵魂。那年林梦远说,“如果有一天你找不到我,那么我一定会在西藏。”
“唐,你告诉我,究竟有没有见过林梦远?”煎熬了几天之后,我终于决定去找唐。
他在我们经常去的那家酒吧等我。茶色的玻璃映出他萧瑟的身影,仿佛和我一样,他的灵魂和身体早已进行了剥离。我觉得自己有些残忍,曾经是他比我更爱梦远。他甚至比我更懂得珍惜,只是我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理由就与自己最爱的人失之交臂。
“你还记得在这里,我们打赌,林梦远最终会选择谁吗?”
我想起那天的酒吧也像现在这么安静。我胸有成竹的说,“唐,你别争了,林梦远一定会选我。”我原以为唐会像小时候我们比赛谁能更快的跑完黑暗的隧道那样,倔强的不认输。结果他说,“你赢了,林梦远是你的。我不争,只求你们都能幸福。”
“记得。你把她让给了我。”我说。
他将酒杯里的威士忌一饮而尽,“可是现在我后悔了。我后悔我不仅把梦远让给了你,还把石静介绍给你。你还像从前那样不懂得珍惜。”
杯底狠狠的敲击着酒吧吧台的大理石桌面,酒保看了我一眼,我觉得他已经看穿了我的后悔与心虚。唐说的没错,我既没有珍惜曾经的林梦远,也对不起现在的石静。如果当初她们都选择和唐在一起,就不会有现在的生死别离。“唐,对不起。可是我必须要找到她。”我没有告诉唐其实我有一部分的灵魂早已经跟随着林梦远而去了。
“你想过石静吗?你要重蹈当年你对林梦远的覆辙,抛弃石静吗?”
“我······”我一时语塞。石静,我交往了三年的女友,用了三年的时间企图治愈我爱情之殇的女人。可是她没能挽救我缺失的灵魂。
“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一定要找到林梦远。”歇斯底里的喊出这句话,我突然觉得心中轻松了许多。我觉得这是我仅剩的灵魂最想要发出的声音。
门外传来低吟的犹如女人在哭诉的声音,我觉得有些耳熟。有点像梦远又有点像石静。正在我想仔细鉴别之时,唐丢下了几百元独自起身与我擦肩而过。他没有理我,甚至不再回头看我。我知道也许今晚他想起了什么,将自己喝醉了。
又是一个深夜,冰凉的雨点跳到我的脸上,我才发现石静没有关窗。起身之前,我看到她的手机亮了,有一条来自唐的未读短信。我的手指不听使唤的按到了查看键。居然是一个地址,一个墓地的地址。
我一夜未睡,想着这个墓地如何将唐和石静联系在一起。于是第二天一早我就按照地址找到了那个墓地。
当我看到墓碑上的名字时,眼前就像蒙上了一层迷雾,耳朵仿佛被针扎了一般刺痛,我突然觉得身后多出了很多人扶住我即将坍塌的身体。让我再看清楚那墓碑上写着“林梦远”的名字。
“不不不,不可能,她不会死。她只是离家出走,她不会死···”我机械的重复着这句话,自己仅剩的那一点灵魂仿佛都从眼前这个叫做墓碑的沙漏中流走。我回到二十一岁那年,那个雨夜。她说,“周,如果你的心里还能容下别的女人,那么我们分手吧?”
“分手就分手。”我幼稚倔强的甩开她依然企图和我紧扣在一起的手。
“周,你不要后悔。”她的声音回荡在那个深夜无人的街道。那天下着冰凉的雨。
我后悔了,不是酒醒以后才后悔,而是在她的身影淹没在那条无人的街道之时,我发现她也带走了我一部分寄生的灵魂。
“林梦远,你回来,我错了。”可惜她再也听不见。
我将自己的额头猛撞向前面的墓碑,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我想是我的灵魂也被她一起带进了坟墓,剩下的不过是一个我自己都不想要的驱壳。
“睡吧,睡吧。请不要再彷徨。睡吧,睡吧。忘掉所有悲伤...别哭,别怕。你不该被惩罚…”凌晨的墓地不知道谁家在唱一首葬歌,声音绵长却哀伤。那之中夹杂着一个女人的哭声,我觉得很是熟悉,就是不知道她到底是活在我身边的石静还是躺在坟墓里的林梦远。
一个熟悉的男人身影从我身边经过。他只是看了一眼墓碑的名字便绕到我前面那个新的墓碑停留。
“你猜我又见到谁了?”他说。
我正要回答,唱着葬歌的队伍和女人的声音同时从我的身后传来,“谁?”是石静略带哀伤的声音。
“是周。”唐低声说。
石静熟视无睹的经过我的身体问,“他在做什么?现在好吗?”
“嗯,他过得很好,他终于找到了林梦远的灵魂,和她在一起。”
石静将她痛苦不堪的脸埋到了唐的胸前又哭又笑着。我越过墓前的唐,看到了前面那个书写着我名字的新墓碑。
此时我的身边伴随着“睡吧,睡吧···”的葬歌声传来一个熟悉的女人声音,“周,我等你很久了。你终于还是找到了我。”
“林梦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