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屏幕上的数字不停地变换:九层之后又是一层,九层之后又是一层,电梯终于来到了三十楼温暖的家。缓缓打开的电梯门外,熟悉的怪物等待着我。
怪物是许许多多无法理解的谜,像被顽童卷起的毛线球一样缠绕在一起;当悖论与窘境相互交织,组成了一把把利刃,如章鱼的触手一般在缠绕着的谜团周围伸缩、蠕动,几乎占满了整个环形的房间。
密密麻麻的谜当中几乎没法看见的,是一颗晶莹剔透的水晶球;水晶球里若隐若现的,是遥远的曾经,似美好似苦涩的回忆。我想要走近一些,想要读懂水晶球上的故事,却被时不时从我面前划过的、足以刺破最坚硬的心灵的利刃给吓退了。
于是我虚弱地站在房间的边沿,把手里的行李箱当作拐杖,用一双疲惫的眼睛,看着房间中央的怪物用友善好奇的目光注视着我。
窗外城市稀疏的灯光下闪闪发亮的,是街道上一成不变的未来;窗内公寓肃穆的宁静中隐约响起的,是我心里变幻莫测的过去。
也许是注意到了我伤痕累累的脸上挤出的一丝微笑,怪物缓缓地朝着我挪过来,尖锐的触手稍稍接触到我脸上正在愈合的伤口,唤醒了原本我已压抑在内心深处的巨大疼痛;我惊恐地向后跳去,怪物也惊恐地退回房间中央,将自己蜷缩成小小一团,所有的谜团愈发密集地缠在水晶球周围。
刚刚发生的这一切让我怒火中烧,难以控制自己;我抓起手边装满情感的行李箱,用尽我身上最后一丝力量,把它扔向了面前令人憎恶的怪物。
电光火石之间,怪物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匆忙地移开行李箱飞行轨迹上所有的触手,解开遮挡着水晶球的谜团;有一瞬间,水晶球上的一切变得清晰可见:过去曾在黑夜里惊醒我的一幕幕在球面上一闪而过,让我回忆起自己在睡梦中瞪大了眼、试图控制着呼吸,无法放慢飞快的心跳;可一转眼,当水晶球面接触到那沉重的行李箱,便在碰撞中粉碎为数不清的泪水的结晶,如漫天呼啸的箭雨洒向我,在把我浑身淋湿的同时,也将我从坍缩在过去深渊里的悲惨命运中解救出来。
怪物将水晶球被撞碎的那一面转到了身后,同时将愤怒而困惑的目光聚焦在我身上,大概是想质问我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伤害它;而我则似乎是从愤怒中重新得到了力量,瞪大了眼、试图控制呼吸,却无法放慢飞快的心跳:
“你只是许多缠绕在一起的谜题,偶然间获得了理解世界所需要的认知,偶然间学会了喜怒哀乐所代表的情感;我只是一个努力去生活的孩子,偶尔会致力探索理解世界所需解决的问题,偶尔会渴望讲述喜怒哀乐组合成的故事。可是孩子终究也必须长大,当我拿着理想与长剑冲向现实的铜墙铁壁,当我举着过去与盾牌面对未来的枪林弹雨,好奇心没法凝固流淌的通红鲜血,谜题没法堵上影子的千疮百孔。也许,也许我并不需要这些,这些曾经给我带来快乐的东西……”
在我说着这些时,怪物一如既往地沉默着。我似乎隐约听见,嵌在裂开的水晶球中的行李箱被轻轻打开,里面杂乱无章地塞满了的情感被一样一样细细打量着:我的迷茫,我的烦躁,我深藏心中的傲慢;我的胆怯,我的局促,我昼夜不断的忧伤;曾经的梦,以及将梦压在箱底的,我的懒惰与自负;如今的孤独,以及让孤独不断膨胀的,我的粗心与鲁莽;包裹着所有这一些的,是我的绝望,无助,悔恨,妄想,压力,急躁,嫉妒,所有这些我用我的孤注一掷换来的,所有这些被塞进了我的小小行李箱里的。
渐渐地,怪物的眼神又变得和往常一样柔和了。而我则坚定地站在房间的边沿,双手插在胸前,用挑战的眼神,看着房间中央的怪物用温柔好奇的目光注视着我,同时将刚刚险些杀死它的行李箱缓缓地转向我。
忽然一声巨响,我的行李箱被摊开着放在了我面前;里面整齐地摆放着的,是自信,是平静,是谦虚与勇敢,是从容与欢乐,是勤奋、低调、细心、周到,以及希望、动力、期待、明智、轻松、耐心与平和:所有这些在我上一次离开时,被装进我的旅行箱里的东西。
我抬起头,望着面前的怪物;怪物却并没有看着我,只是静静地修补着水晶球的裂痕,同时在裂痕的位置冒出一根崭新的、由悖论与窘境交织而成的锋利的触手。
窗外,又一排路灯暗去了;几颗明亮的星,在遥不可及的地平线上冉冉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