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钱战和易锋到达东宁之后,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5点多了。下了火车,两个人顾不上其他,先去找了一家饭馆,风风火火地吃了一顿,算是犒劳了一下自己同样舟车劳顿的胃。
饱餐之后,钱战问易锋:“你累不累?”
“不累啊,怎么啦?”
“那我带你在东宁市区逛逛吧,等夜里咱们再回去。”
“行啊!我还没来过这里呢。”
“那就好,我还是不想太早回去,万一遇到邻居,见到我问东问西的,我也不知道该说点啥。”
原来如此,易锋心里想着,说道:“也是,我每次回来家,也怕见到邻居那些阿姨大妈什么的,什么都想问。”
“没错。”钱战应了一声,带着易锋向闹市区走去。一路上,两个人东拉西扯的,钱战忽然问了一句:
“对了,李羽洁的家是在东宁的什么地方啊?”
“哦,我看一下。”易锋说着,停下脚步从背包里取出了一个小笔记本,翻开后找了找,念到:“东宁市下桥区田荫镇李家峪。”
“李家峪?”钱战有些吃惊地问道。
“嗯,怎么啦?你知道那里?”
“我不光听说过,还去过呢?”
“这么巧啊,你什么时候去的?”
“读高中的时候。那时我父亲曾下去那里蹲点调研,也带着我去过一次,说是让我体会体会农村的生活,我就去了那么一回。”
“那从东宁到那里,要多长时间呢?”
“得有三个多小时,那里属于山区,路不太好走,汽车也不能直达。我们得先到下桥田荫镇,然后在那里坐一个小时的三轮摩的才能到。”
“那我们时间可够紧的啊?”
“早点出发的话没问题,中午之前到那里,四处逛逛,天黑前也就回来了。”
“哦,那还行。”易锋点了点头。
说着走着逛着,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商业街上的人也逐渐减少,两个人也开往回走了。
没一会儿,钱战便三转两转地带着易锋到了一处安静的小区。这里楼层不高,都是六层小楼,也没有电梯。钱战带着他爬了三层楼后在一扇墨绿色的防盗门前停下。
钱战从口袋里拿出钥匙,塞进锁孔里,转了几下,门便开了。一进门,钱战摸索着按下了电灯的开关,屋子里还有电,一瞬间,眼前便明亮起来。呈现在易锋面前的,是一个五六平米大的玄关,虽然没什么特意的装饰,却疏朗得令人喜爱。走过几步,钱战又按亮了客厅的灯,易锋的眼前不禁豁然开朗。和玄关一样,客厅的依然布置得很朴素,除了一套紫红色的木沙发和对面的电视柜上的一台电视机外,几乎别无他物。不过这面积却足有五六十平米大,朝南的方向,还连着一个宽大的阳台。在看墙壁上,竟是一片惨白,只有上面的那些高高低低的钉痕,暗示着这里也曾经是个五光十色的世界。
“我妈在的时候,在这客厅里养了很多花,我父亲还养了一大缸金鱼,可热闹了。你看,现在成这个样子了。”说着,他又抬头四周打量着看了看,说道:“过去墙上都挂着些字画儿,现在都空了……你先坐会儿,我去看看家里有没有水。”
说着,他便跑进了厨房,在里面喊道:
“太好了,家里还有水。等会儿你洗洗澡,早点休息吧,明天我们一早就得走。”
易锋答应了一声,道了声谢,坐在木沙发上,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虽说嘴里说太累,但从昨天下午到达火车站,到今天凌晨4点多才上火车,加上一天的火车旅行和刚才这一路逛街,真的是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了,便想闭眼养养神。却不料刚把眼睛闭上,睡意便轰然而至,身子一歪,攲斜在沙发上,沉沉地睡去了。
一会儿,钱战从厨房里拿了一壶热水出来,见易锋正睡在沙发上,摇了摇他,看他不醒,只好将他的腿抬上沙发,从房间里拿了薄毯和枕头给他安置好。然后沏了一壶茶,端进了书房里。
第二天一早,当易锋醒来时,发现钱战早已收拾停当,就等着自己出发了。于是赶紧翻身起来,两个人趁着早晨温煦的阳光,急急忙忙地赶到了汽车站,坐上了前往东宁田荫镇的汽车。一夜好睡之后,易锋的心情开朗了很多,本想和钱战一路上聊聊天,却见他一副没精打采的神色。一问才知道,他昨夜在父亲的书房里待着,又熬到了凌晨3点多才睡着。易锋便任他在座位上打盹儿,自己透过车窗,看起了一路上的风景。
伴随着汽车驶出市区,外面的景致,也由目不暇给的簇拥,变得疏朗而开阔。一片片无边的绿色,一座座青黛色的远山,还有那蔚蓝色的万里云天,间或几排茅屋瓦舍,头顶草帽、肩贺铁锄的农人闪过,正似一卷无尽的画作,在眼前徐徐展开,观之不尽,赏之不绝……
两个多小时的路程,很快便结束了。听到车上的司机大喊田荫镇到了,易锋连忙摇醒了钱战,两人匆匆下了车。在车站外围了一圈的三轮摩的中,找了一个模样看着还老实的,谈妥了价钱,便上了车,在突突突的声音中上路了。
本来易锋还想和驾车的的哥聊上几句,却不料这车的噪音是如此之大,别说和的哥说话,就是和钱战说话,也得扯着嗓子,好不累人。出了镇子,上了山路之后,更是一路颠簸,简直像是坐进了船舱一样,易锋和钱战两个人紧紧抓在笼子般的车厢内的扶手上,只恨自己长得太瘦,屁股上没肉,把骨头颠得生疼生疼的。难怪很少听羽洁跟自己提自己的老家,也很少见她回去,光这一路,就得把人的骨头折腾散了。
颠颠簸簸地走了大概一个小时,总算是到了地方,下了摩的,正是上午10点多的时候,太阳高高地挂在空中,把大地照得火辣辣的热,两个人拣着村子里荫凉的地方行走着。可能是人们都下地里干活儿去了吧,他们在村子里走了半天,除了偶尔几个在墙根下蹲着的老人,还有一些不怕热不怕晒地到处奔跑的小孩子外,便没见着什么人。和易锋想象得不一样的是,这里的房子都不是一排排连在一起的,而是在山坡上东一间西一舍地散落着,各自依着高高低低的地形而建。更奇怪的是,除了零零星星的一小块一小块的花圃菜地之外,眼前根本就没有什么农田的影子,便奇怪地问钱战这是怎么回事。
“你看着地势高低不平的,石头又多,怎么能种地啊。地都在山后面的梯田上呢,待会儿我们转过去才能看到。”
于是,两个人继续走,不禁又累又渴,钱战眼尖,看到前面有一间小屋,挂着一个杂货副食店的牌子,连忙拉了易锋,紧走几步,走了进去。进了小店,不大的空间里,堆了些镰刀、簸箕、铁锹、木耙之类的农具,正中一条长柜,后面的柜子上摆放着烟酒油盐、饮料小吃之类的东西,种类虽然不多,却也摆满了一面墙。进了这里,倒不像是进了一间店铺,而是穿越回了自己的儿时,如今条件稍微好一点的农村里,都开起了超市,这种上个世纪的小店,现在还真是难寻啊!两个人在店里打量了半天,却不见有人,便大声叫道:
“有人吗?”
“来了,来了。”他们话音刚落,就听一声清脆的女声响起,紧接着,一个穿着红色上衣,一脸清秀的女孩子从柜台后的那扇门中挑帘儿进来,见了易锋和钱战两个生面孔,不禁一愣。半天才问:“你们买什么?”
钱战倚在柜台上看了看,指了指,说道:“来两瓶可……哎,那是什么可乐?”
“开心可乐。”女孩子说着,转身拿了两瓶包装得红彤彤的饮料上来,说:“一共4块钱。”
钱战拿着瓶子端详着,不禁笑了起来,叫道:“易锋,你来,你喝过这种可乐吗?开心可乐,哈哈哈,还挺便宜!”
没听到易锋答话,转头一看,却见易锋正直勾勾地盯着那女孩子出神。女孩子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便问:
“你们是从哪儿来的,村儿里没见过你们。”
“我是东宁的,他……”钱战指指易锋,“是从镜川来的。”
“啊,是从大城市里来的呀!怎么跑我们这里来啦?”女孩子一边说,一边接过钱战手里的10元钱,放进柜台下的抽屉里,从里面拣了6元零钱出来。
钱战刚想回到,却听易锋没头没脑地问道:
“小姑娘,你是不是认识李羽洁?”
“啊?”听他这么一问,女孩子大吃了一惊?眼睛忽闪忽闪地,说道:“你怎么知道?李羽洁是我姑家的孩子。”
“那你是她表妹?”
“是,你们找她做什么,我表姐三年前就没了。”
“难怪呢,你和她长得太像了。羽洁是我的女朋友!”
“呀!”女孩子的眼睛一下子又大大地睁了起来,说道:“你是我表姐的对象呀?那你快进来,在我们家坐儿。”说外,也不等两个人点头同意,便开了柜门,拉易锋和钱战进去,到了后面坐下,又紧着给他们上茶上水地忙活了半天,这才问道:“你们怎么跑到我们这穷乡僻壤的山沟里来了?”
这一问,倒让两个人无从作答起来,怎么说呢?
“就是想来看看。”易锋只好含混不清地说道。
“唉,这么久了,也没啥可看的了。”女孩子若有所思地答道。停了一会儿,忽然抬头问道:“你是不是还想去看看我姑?”
“对,她现在身体还好吗?”
“唉,我姑现在身体可不好了,自从姐没了之后,老是生病,没什么精神。”
“她得了什么病?没去看看吗?”
“去看了,医生说没啥大病,但年纪大了,体质不太好,让她保持好心情,多注意保养。可是,咱我们这个穷山沟里,再加上表姐和表弟的事儿,心情怎么好呀,唉……”说着,女孩子低下了头。
“表弟的事儿?羽洁的弟弟出什么事了?”
“嗯?我姐没跟你说?”
“没有啊?”易锋惊讶地摇摇头。
“唉,在表姐出事前,表弟就出事了。”
“他出了什么事儿?”
“唉,表弟在工厂上班的时候出了事故……”女孩子说着,神情变得惆怅起来,转了个话题,“你想去看看我姑吗?”
易锋正想听她继续往下说,却不料她却只说了一半便不说了,只好点点头,说:“是啊,正想去看看老人家呢。”
“那我先去她家看看,你们等会儿。”说着,女孩子便起身出了门。
钱战见那女孩子出去了,对易锋说道,“真巧,竟然一来就碰到了李羽洁的表妹,看来咱这次一定会有收获。我记得你跟我提过他弟弟的事儿,他是在哪个工厂上班啊?”
易锋摇了摇头,“这我还真不知道。他的那个弟弟既不成器,又不听话,时间长了,我越来越不爱管他弟弟的事儿了,她也几乎不跟我提了。”
“哦——”钱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正说着,院门一开,羽洁的表妹回来了,对两个人说道:“走吧,我姑现在正在家里呢,我带你们过去吧。”
说着,招呼着他们两个出了门,没走多远,便到了一处院子,推门进去后,就见一个满脸褶皱的老太太,正倚门等着他们。
“姑,这就是姐的对象。”女孩子赶紧上前,向老人指了指易锋,介绍道。
老人把目光盯在易锋的脸上,眼神颤抖着看了一会儿,忽然间,两行有些浑浊的眼泪流了出来。易锋忙上前一步,握住了老人的手,想说句安慰的话,却一时百感交集,不知从何说起。
羽洁的表妹见状,连忙将大家一起引进了房间里屋。到了屋里,老人在炕沿一坐下,便低下头,抹了抹眼泪,抬起头看着易锋,眼泪却又止不住地淌了出来。
“是我害死了娃娃呀,是我害死了娃娃呀。”
听老人这么说,易锋赶忙劝道:“伯母,您别这么说,羽洁……”
“你不知道,娃娃的死,都是我逼的呀!”
“姑!您别老瞎说,姐是自己出的事儿,跟您有啥关系呀。”表妹说着,又转向了易锋和钱战,“你们别听我姑的,她是太伤心了,岁数也大了。”
易锋见她这么说,也连忙劝老人:“伯母,您别这么想,羽洁的事已经过去了,您别总是伤心,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呀。”
“唉,你们不知道,我娃娃有多苦。羽灵,咱们李家你知道,”她说着,看向了羽洁的表妹。“从来都是重男轻女的,我自从有了羽飞之后,全家都当宝似的捧着他,把他给惯坏了,学习学习不成,花钱上个技校,啥也没学会,就学会了往家里带女娃娃……丢人哪!”说着,眼泪又从老人的眼里流了出来。
羽灵听着,伸手给老人擦了擦眼泪,“姑,你还老提那些做什么?”
“这些话,姑一直憋在心里,今天当着你们的面我说一说,要不姑心里头老难受,老像有块石头给压着。”
听老人这么说,羽灵再次看了看易锋和钱战,眼神中颇有些无奈。
“羽飞没工作,又老惹是生非,我和他爸看着着急,到处给他找工作,结果这个不成器的孩子,每次干不到一个月就不干了,我们贴了人情又花了钱,到头来还是老样子。我们老两口没办法了,就让羽洁这孩子给想办法,现在想想,她一个女孩子,哪有什么办法啊。可那时我们就跟鬼迷了心窍似的,逼着她给弟弟找工作。后来,她还真给找了一些,可羽飞抱怨姐姐给找的工作又累又挣钱少,就是不去干。那时候,唉……我没少埋怨他姐姐。”
听到这里,易锋脸上不由得一阵阵发热,心里暗自怨恨自己对羽洁的粗心。
“后来,她给弟弟找了一份化工厂的工作,活儿也不重,给的钱也不少,他弟弟这才去上了班……哪知道,上班刚一个多月,她弟弟就在工厂出事了,说是厂子里什么东西泄露了,她弟弟正好和另一个工人在旁边,全都中了毒,等被大家发现送去医院,已经来不及了。”
听到这里,易锋连连叹气,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而在他身边的钱战却瞪大了眼睛,张圆了嘴巴,一副比易锋还要震惊百倍的样子。
“羽飞这一没,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气全撒在他姐姐的身上。我跟她姐姐说,是她害死了她的弟弟,干吗要给他找个化工厂的工作,找个别的不行?气头上,我说她是成心害死弟弟的……唉,我怎么这么糊涂呀!”说到这里,老人再也忍不住,低头呜咽起来,嘴里还在不停地念叨着:“要不是我把话说那么重,伤了娃娃的心,她能死吗?……”
羽灵见状,忙坐到老人身边,搂着她安慰起来:“姑,您尽瞎想,我姐哪是那样的人呀……”一边说,一边向易锋使了个眼色。
易锋见状,便拉着钱战,轻轻地退出了房间,站到了院子里。一时间,两个人都沉默着,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羽灵从屋里走了出来。
“伯母她没事吧?”
“没事,她说的那些你们可别当真啊,她太伤心了,又上了年纪,爱胡思乱想,我姑对我姐也好着呢。”
“是啊,人岁数大越大,性格越敏感。”易锋答应道。
“你表弟上班的那个化工厂,是不是叫新成化工实业有限公司?”
“是啊,你怎么知道?”羽灵看了钱战,好奇地问道。易锋更是不禁一愣。
“哦,我听说过那次事故。但没想到出事的人,竟然是易锋的女朋友的弟弟。”钱战轻描淡写地说道,心里却像一锅煮沸的水般沸腾起来。
“那出了事之后呢?厂子怎么赔偿你们的?”
“厂子里给了3万块钱。”
“才3万?”易锋惊讶道,“那你们没去找告他们?”
“我们也不知道该找谁,正发愁呢,没想到钱局长来了。”
“钱局长?哪个钱局长?”钱战的心头一激灵。
“就是环保局的钱局长,”羽灵说道,“他来之后,跟我们说帮我们去多争取些赔偿,但让我们不要声张,后来离开的时候,还给我姑留了点儿钱。”
“他还挺关心你们的,后来呢?”易锋急着问道。
“是啊,钱局长对我们家一直都挺好的……”
“你们一直就认识他?”钱战插嘴道。
“是啊,那是好多年前了,钱局长在我们村蹲点,那时候我姐考上了大学,正赶上姑家里没钱,钱局长就资助了一笔钱给姐姐,从那之后,一直到姐姐毕业,钱局长每年都会送些钱给姑家,这次我表弟出事,又是他来帮忙,我们就没再声张这件事,后来,厂子里果然又多给了我们一笔钱。”
听到这里,钱战的心猛然间豁然开朗,难怪当初觉得李羽洁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原来她就是父亲当年资助的大学生。而父亲的死,看来真的和这个李羽洁,以及镜川的那个富鑫天成公司,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了。
而此时此刻的易锋,脑子里却变成了一团浆糊,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女朋友的心里,竟然对自己隐藏着这么多的苦楚,而在她对自己沉默的背后,又隐藏着多少对自己的失望和不信任呢?同时,更让他意外的是,她竟然和钱战的父亲,有着这样一层渊源。联想到钱伯父的自杀,他觉得羽洁的死亡之谜再次蒙上了一层更加浓重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