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长安,难长安

村头古树下青草叶上 露水未凝干,
晨雾里渡船唱着歌谣 撑过小河湾,
我枕着手臂躺在屋顶 想了一整晚,
瓦下厅堂中谁又说起 纸上的长安,
桥面像结霜鞋底冰凉 踏过青石板,
擦肩的姑娘眉眼湾湾 笑得多恬淡,
我背着行囊坐上渡船 扶舷回头看,
村落轮廓里炊烟渐次 升起又飘散,
我忽然开始疯狂想念 故事里的长安,
我日夜兼程跋山涉水 山水路漫漫,
这一路走来千里万里 看花开过几转,
春夏秋冬风依次抚过 我发端,
我路过小镇夜凉如水 天边月正弯,
路过了江南看到书生 睡在杨柳岸,
我路过长街熙熙攘攘 叫卖都宛转,
路过了洛阳看到小姐 画楼绣牡丹,
我渐渐开始每晚梦到 故事里的长安,
长安城有人歌诗三百 歌尽了悲欢,
抵达的时候阳光正好 听风吹得暖软,
可我为什么忽然失措 在长安,
这重重楼阁浩浩殿堂 都不是我想象,
我心中曾有画卷一幅 画着它模样,
长安城忽然开始下雨 湿了繁华沧桑,
慌张人潮里我遗忘了 来时的方向,
那年转身离去,
水声远了河岸,
村落是否依然,
千万里外我怅然回看。               ——河图《不见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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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浔离开家的那年恰是寒烟萧索的深秋。

彼时他不过是一个未及加冠的少年,整日里一身布衣短褐,嘴里时常衔着一根两根狗尾巴草,不是在田野山林里无所事事地乱窜就是躺在屋顶瓦片上,经常对着天空一看就是半天。

小小的渡头村庄里,古老的渡口边破旧的船只载着客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低矮的茅草房恍如随意铺散的石子,袅袅的炊烟婀娜婉转,水边的姑娘嬉笑着一路走过……这些在年轻的孟浔眼中虽然恬淡自然,却总是少了些什么,至于到底少了什么,孟浔也不知道。

这几日村里多年未归的秀才回来了,当年的秀才如今早已是两鬓斑白的儒士了。

听说这个儒士是去过长安见过天子尊容的,是以,如今一回来便成了小村里最德高望重的人了,家家户户都争着筵席请客,那些一辈子都不曾离开过这片土地的人都想听一听传说中的长安到底是何模样。

今天那位老儒士来孟浔家了,孟浔受不了见了长辈又要行一堆繁琐的礼节便悄悄爬上了屋顶,如同往常一样把手枕在脑后,静静地听着黛瓦下厅堂里,老儒士又开始慢慢说起长安。

只听老儒士声音低沉,不紧不慢地道:“长安呐!那里是顶繁华的,大街上人挨着人走路,路边卖什么的都有,长安到处都是雕梁画栋、亭台楼阁,长安有很多大诗人他们的诗歌歌尽了人世悲欢,长安的达官显贵全身绫罗绸缎,光彩照人简直跟神仙一样,长安……”

其实,老儒士的这一番话孟浔已经听过了很多遍了,可是他还是忍不住一听再听,似乎每听一次就会听出一点不同,就会让他有不一样的收获,这样,他就又忍不住看向天边,他想,天的那边是不是就是长安?

每每想到这里他总是忍不住叹一口气:“唉,长安……”

“呆子!又在叹什么?”轻柔的女声忽然传来,孟浔扭头,但见自家院墙上趴着一个粉衣女孩儿,恬淡的笑脸上眉眼湾湾。

女孩名叫湾湾,是孟浔的青梅竹马。

孟浔起身把手伸向女孩,女孩面上一红却还是伸出手紧紧握住,孟浔用力一拉便把女孩带上屋顶,一同坐了下来。

“呆子,是不是想去长安了?”

孟浔讶然地看向她:“你如何知晓?”

看到孟浔投过来的目光,湾湾禁不住脸又红了,不知为何,最近同孟浔说话开始有点不敢看他了,一旦靠近总是要忍不住脸红,完全不似早年时那般自在。

湾湾低下头:“怎么会不知道呢?自从你听过老儒士讲了长安以后便整日的魂不守舍,不是想去长安又是为何?”

孟浔停了半晌方才应道:“嗯,我想去长安。”

“那就去吧!”湾湾笃定的声音似乎是一记钟鸣,猛然敲醒了有些迷惘的孟浔。

孟浔一怔:“去长安么?”他从来不敢想的,父母在不远游,如今孟家就他一根独苗,他应当遵循爹娘的心愿,好好娶一房媳妇,好好守着这一份家产,如此在小村子里安度余生岂不是极好?

可是,他的心总是飞出天那边的,这宁静的村庄虽美,却那么寂寥,他想看看外面的世界。然而村子里除了那个老儒士走出这村庄,再也没有人了,何况,那位老儒士最后不也是回来了么?

“既然想去,那便去吧”耳边再度响起那个甜美的声音,仿佛是看到了他的顾虑,湾湾又道:“又不是一去不回了,等你看过了长安就回来,我……我和叔叔婶婶等你回来。”

孟浔恍然,或许,自己是可以出去看看的,爹娘还年轻,自己也还年轻,出去三四年也耽误不得什么了。

如今回想起自己那时候的想法,已然白发苍苍的孟浔不禁哑然失笑,自己那时候该是多么幼稚呢。不曾想到,湾湾竟然一语成谶,他一出去,便再也没有回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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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浔依稀记得自己离开的那天早晨,时值深秋,古老的渡口依然破旧,水边芦苇萋萋,波面寒烟澹澹。

薄薄的晨雾里,舟子嘹亮的歌声沿着撑开的渡船四散开来,孟浔扶着船舷随着回头看着岸边越来越小的身影,浓浓的离愁如同江水一般,铺满了江面。

直到村落的轮廓逐渐在孟浔的眼中淡去,孟浔方才依依不舍地回了头,看着眼前逐渐寥落的天地,他方才知晓,原来,为了追逐梦中的长安,他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突然明白了为何他的小村里祖祖辈辈几乎没有人离开了,原来,不是走不了,而是不愿意。

他紧紧抱住胸前的包袱,那里有爹娘为他准备的衣服干粮,还有湾湾为他准备的鞋子,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湾湾已经偷偷为他做了那么多的鞋了。

等到孟浔下了船,他方才知道,天的那边没有长安,因为长安仍然很远很远。从未离开过小村子的孟浔此刻方知,原来去长安的路如此漫长。

孟浔原以为他看过长安回来不过三四年的光景,不曾想,他光是去往长安的路上就花了三年时间。

那时的他如同一个初出茅庐的小牛犊,什么也不怕却什么也不懂。这一路走来,千里万里,他曾经丢了所有的银两,他曾经寄居于破庙,他也曾在小酒馆当起跑堂,他也曾想念家乡,想念爹娘,想念眉目淡淡的湾湾。

可是他心里还有那个长安,他是个男子汉,爹娘的教导不允许他退缩,他咬牙走了下去。

他星夜路过青石小镇,那时夜凉如水天边月正弯;春光正好,他路过烟雨江南的杨柳岸边遇到躺在草地上悠哉悠哉的书生;他路过洛阳街头的楼阁,看到窗台边飞针走线绣着牡丹的姑娘;他路过砖石铺就的长街,他第一次看到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他想,长安一定要比这些还要美、还要壮观吧!

如此,他更加想念他梦中的长安,他想,长安应当离他越来越近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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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日夜兼程,跋山涉水,终于赶到了他魂牵梦萦的长安时,那天正是暮春时节,阳光正好,照亮了枝头葱笼的绿叶,暖软的风轻轻地从他耳边拂过,飘过阵阵草木清香。

彼时的长安街果然如同当年老儒士说的那般,人群熙熙攘攘,满街都是叫卖的商贩,繁华的亭台楼阁当街矗立,各色的招牌参差林立,孟浔定定地立在长安街头,站了很久很久。

这是他梦中的长安,是他想象中的长安,却又不同于他想象中的长安,他原以为长安该是一个天堂般的存在,如今看来竟不觉有些恍然,原来,这便是长安。

长安,长治久安,俨然一副盛世太平景象,孟浔突然觉得心里一空,如果这便是长安了,那自己该何去何从?

暮色迫近,微风渐紧,悬在半空的酒招摇摇晃晃,忽然间拥挤的人群中掀起一阵一阵哄乱惊恐之声,这声音越来越近,直到人群被瞬间冲开,一队铁骑如同闪电飞驰而过。享受了长久太平的百姓从未见过如此慌乱的景象,霎时间,所有的人都莫名的各自奔逃起来,雨点恰逢此时夹着微风嗒嗒落了下来,长安的繁华尽数被雨水打湿。

孟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时他初到长安,一切都是茫然的。如果那天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想,他一定会找一个地方躲起来。

那一天是大唐王朝的灾难,是帝国幻梦彻底破碎的一天。前半生励精图治的唐玄宗李隆基为大唐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繁荣,却在后半生的时间亲手把大唐帝国狠狠摔落谷底。

那一天,西北重将安禄山和史思明谋反,叛军一路畅通无阻,百万大军直抵长安城。那一天,尚且沉醉在梨园美梦中的李隆基梦破魂惊,顾不得一切便开始收拾行装带着他的爱妃往西南逃窜。那一天,站在街头的孟浔被抓去充了壮丁,长安梦碎。

后来的岁月,孟浔一路跟着皇帝的军队辗转奔逃,他曾亲眼看过六万大军齐齐立在滂沱大雨中,强迫李隆基处死杨氏一族,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包括李隆基心爱的女人杨玉环。

他曾经亲眼看到充满杀戮的战场上那一双双猩红而又凶残的眼眸,那时候为了活着,他学会了杀人。

他曾经看到很多很多,他杀了很多人,流过很多血,去过很多地方,却唯独不曾找到他心里的那个小村庄。

每至午夜梦回,他总会梦到爹娘日益苍老的容颜,看到湾湾淡淡的眉目盈满忧伤,他们一日复一日地站在渡口翘首以盼。可是,他来时的衣物鞋子早已经没有了,他们给他的东西一件也不曾留住,而他似乎永远回不去了。

因为他已经忘记了来时的方向,他记得村子的名字,可是却不知道村子在哪里,他问别人,别人也不知道。

这一生他拼命的活下去,拼命的去寻找,他多想快点回去,回去看他的爹娘,回去把湾湾娶回家,她的心意他又怎能不明白呢?

忽然有一天,孟浔在水边看到自己的倒影,此时水中再也不见昔日少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两鬓斑白,面色枯黄的脸,原来,时间过的这么快,原来他已经老了。

那,爹娘呢?湾湾呢?也许爹娘已经去世了,湾湾也该儿孙满堂了吧?

为大唐立下汗马功劳的孟浔将军突然一封奏折便解甲归田了。

说是解甲归田,孟浔自己都忍不住苦笑,哪里有田可归呢?他分明连回去的路都不记得了啊!

天地苍茫,他该往何处去寻找一个古老的渡口,去寻找渡口边那个叫一水村的村庄呢?

此时的他不过循着记忆,再去走一遍自己曾经走过的地方,他想,或许有一日兜兜转转他就走回去了呢?

他忆起当年乘船离去,水声远了河岸。如今,那千万里外,一水村是否依然如故?他怅然一叹,天际遥遥,可有尽处?天涯尽处,可有一水之隔的寂寂村庄?

番外

正当安史之乱,大唐帝国分崩离析,国家灾祸四起。

是年夏末,西南暴雨连绵导致山体崩塌堵住河川去路,不一日洪水泛滥,淹没西南群山方圆百里。

听闻西南山间有一渡口名曰“淹留渡”,桃叶渡旁有一村庄,名曰“一水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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