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热闹的家族微信群,最近变得死气沉沉。因为堂哥开始了他的第二轮借钱。借钱的理由还是一样:高利贷没有还完,再不凑钱,他的小命可能不保。
这回离他上回借钱,隔了不到半年。我本想问问情况,最后还是忍住了。我不敢成为第一个打破沉默的人。
晚上在老家的妈妈打来电话,让我帮她出出主意。
妈妈说:“你大伯和堂哥一大清早就等在了家门口,因为他们也晓得,我过了7点就要去卫生院上班了。”
我问:“是借钱的事儿吗?他去年回广东的时候,不是说钱已经凑得差不多了吗?”
妈妈在电话那边连连叹气:“唉,谁知道呢,今天来,又是一副寻死觅活的模样,说高利贷那边今年让他还100万,还不完缺胳膊少腿有他好受的……”
我听着妈妈的诉说,眼前浮现出这个并不亲近的堂哥的面孔。
(一)
堂哥是大伯的长子,78年出生的,叔叔伯伯们都叫他阿伟,他比我大十几岁。我们这个家族也算是个人丁兴旺的大户了,爷爷奶奶生了6个孩子,爸爸排行老五,上面还有2个姐姐、2个哥哥,下面是我最小的叔叔。因为年龄差,堂哥小时候都是跟在爸爸和叔叔屁股后头混的。他们不像是隔代人,更像是哥哥和弟弟。自然地,“哥哥们”对这个“弟弟”疼爱有加。
90年代初,计划生育像一张越收越紧的大网,牢牢地笼罩在我们这个小小的县城上空。房屋、围墙、电线杆上到处都刷着标语,冷不丁还传来砖墙垮塌的骇人声音,那是谁家因为偷偷怀了孩子又不肯流产被计生办推倒了房子。
我的舅妈曾在那时被强行引产过一个女儿,因为月份大了,引产下来的时候还没有断气。舅妈心存侥幸,执行流产的护士轻蔑地笑道:“打了这针了,就算以后真活下来,八成也是个傻子。”姥姥不忍舅舅、舅妈难过,就把孩子抱走,藏在一个猪圈里。孩子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天还没亮,就断了气。
违者重罚,而举报者有丰厚的奖励。这样周全的策略之下,人人自危,而奶奶还是不改她重男轻女的思想。当我出生时,奶奶进来看了一眼,板起一张脸对妈妈说:“又是个赔钱佬”,说完转身就走了。那时候,奶奶的孩子里,除了大伯家头胎生的是儿子,其他几家像着了魔似地全是女儿。奶奶对此忿忿不平,对肚皮不争气的媳妇常常不冷不热。奶奶最喜欢堂哥,于是连带着也觉得大伯母最顺眼。
堂哥不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却是泡在蜜罐里长大的。20多岁的爸爸和叔叔去远方做泥瓦活回来,常常捎带些糖饼或者罐头,一半留给自己的孩子老婆,一半就给了堂哥。而养鸭子的爷爷也总在卖完鸭蛋后,塞些零花钱给他。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堂哥并不像其他孩子一样干枯着头发,他偷偷抹了叔叔珍藏的发膏,油光锃亮,神采奕奕。
大伯母仗着生儿子的功劳,说话做事也不免趾高气扬。她和妯娌间的关系也仅仅是过得去,逢年过节,哪家要请客,妈妈总是提前过去帮忙,而大伯母总是置身事外。等吃饭的时候,她姗姗来迟,象征性地端一下盘子。
奶奶把妈妈的沉默、懂事看成懦弱,她常常说妈妈笨手笨脚,榆木疙瘩。她也看不惯年轻的阿姨(叔叔的老婆)爱好打扮,常常说她妖里妖气,没个正形。更看不得二伯母爱好打牌,总跟别人抱怨说,二伯母花钱败家,拖累伯伯。只对于大伯母,她挑不出毛病。
大伯母宠爱她的儿子,向村里人夸耀:“我们阿伟长大了肯定有出息,算命先生说了,他是状元命。”后来,堂哥阿伟真考上了中专,在村里这样的人才不多,大伯母的心愿达成了,又说:“怎么样,我没说错吧,我们阿伟天生不一样。”奶奶口里也总是离不开“阿伟”“我的阿伟”,大伯母一上家里来,奶奶第一件事就是打听堂哥的近况。他们就像期待一棵树成材一样,哦,不,应该说期待一艘小帆船开出去,再开回来变成一艘豪华巨轮。
(二)
在奶奶的熏陶下,我从小崇拜堂哥。直到他带回来一个姐姐。
那个姐姐穿着白色的大衣,齐肩的黑发别在耳后,清水一样的脸楚楚动人。她坐在一张四角方桌旁,怀里抱着一只乖巧的猫。方桌的另外三面是姑姑们和大伯母,她们对这个陌生的女孩充满好奇,问长问短。村里的人听说来了个外地姑娘,也赶来凑热闹。小小的屋子围满了人,女孩在中间有些慌张,不住抚摸她的猫。人群散去的时候,堂姐跑过来告诉我,大人们决定给堂哥订婚了。
我对这些事不感兴趣,只想着快点把衣服洗完,我要冻死了。那时候,爸爸妈妈在外省做事,因为漂泊不定,于是将我送回来念小学,定时给爷爷奶奶一些生活费。时间久了,奶奶也不耐烦了,她和爷爷吵架的时候会连带上我:“都多长时间了,你爸妈也不打钱回来。大的小的都不懂事……”小小的我抹着眼泪,不敢顶嘴。我变得沉默寡言,每天早早起来扫地,盛饭也不敢盛满,下了学赶紧回来洗衣服。我不敢麻烦任何人,只是在接到妈妈电话的时候哭很久。内向的我没有什么朋友,只有活泼的小堂姐会跑过来和我挤一个被窝。
第二天,姐姐来看望爷爷奶奶。奶奶对这位清秀水灵的姑娘很满意,拉着手左看右瞧,喜上眉梢。等奶奶做晚饭的时候,小姐姐走到后院,看到了正在洗衣服的我。她知道我是堂哥的小堂妹,于是和我说话:“妹妹,你冷不冷啊?怎么自己洗衣服?”
我被她一问,心里的委屈像打翻了一样,眼泪止不住,嗓子却堵得说不出一句话。我举起长满冻疮的手捂在脸上,忍不住哭出了声。
姐姐叹了口气,帮我擦眼泪,说到:“妹妹别哭,再哭奶奶知道了要说我了。”她又帮我擦手,帮我洗剩下的衣服。临走时,她把自己的毛线手套塞给我:“乖妹妹,这几天别洗衣服了,多穿几天没人会说你的。”
后来几个月一直没有她的消息,直到来年的4月。村里的人传着说,堂哥和那个外地的姑娘退了婚,人家姑娘怀孕3个月了,真是可怜。姑娘娘家人来闹,堂哥人躲得远远的,后来还是姑娘自己过来,把家里人劝回去了。
每每有人在大伯母面前问起退婚原因,大伯母都会蹙着嗓子喊着:“可怜什么呀!当初都是你情我愿,怪不了谁。她还不是看上我家阿伟长得俊,我家阿伟成材,排着队的姑娘等着要嫁给他呢。”堂哥是有新人了。
那年起,他不再是我的崇拜对象。一年后,我也被爸妈接到了身边,告别了寄人篱下的日子。
(三)
再回老家已是十年之后,当时我已经接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爸爸带着我回来是准备把老房子推了盖新房。也许是人老了,奶奶变得慈爱而可亲。而大伯母还是以往的神态,心直口快,不留情面。
我家下地基的时候,大伯母拉着他的孙子在前坪大闹。
“老三、老四,你们当初是承诺好了的,要一人匀出一半地基留给你大哥的。现在你们看看你们干的都是什么事儿,说话当放屁了?”
爸爸和叔叔没有理她,她又指着二伯开炮了:“老二,看你平日闷声不响的,可真狡猾啊。暗地里就把这地给抢先下了地基了,有你这样做兄弟的吗?”
原来,大伯和二伯都嫌弃他们住的“后湾”交通不便,便想要找机会搬到靠近马路的“前湾”。这次趁着我家建房,他们先后跟爸爸、叔叔打招呼。这地基原本也是够三栋楼的,加上又是亲兄弟,爸爸他们怎会不答应。只是这地只能留给一人,于是让大伯和二伯自己商量,没想到他们根本没商量,二伯连夜买了材料,赶在了我们下地基的时候一起把地基给下了,这才闹起了这出。
好男不跟女斗,况且没人斗得过凶悍的大伯母,于是三个男人没人吭声,各自埋头做事。大伯母觉得自己有理,插着腰越骂越起劲。
闻讯赶来的大伯,也拉不住她。她一边哭一边埋怨大伯:“你个窝囊废,叫你办的事儿哪件办好了的?你看看你的兄弟,哪个拿你当大哥看,你连兔子都不如。兔子急了还会咬人,你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呜呜……”大伯面上难看,却也说不出什么,他忍了这女人大半辈子了,看来要一直这样下去了。
前坪的动静惊动了奶奶,她出来瞧,想安慰下大伯母。大伯母一看到奶奶,马上更换了战斗对象:“妈,你看看你生的好儿子!我刚嫁过来的时候,清水洗过地一样,现在好不容易熬过来,又被你们欺负。你作为老的,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事儿的!”
奶奶被她这样一说,脸上也挂不住了:“秀英,这怪你自己!春天,老汪家连房带地基2万块要卖给你,你舍不得钱,打你兄弟的主意。好了,现在那边地基没了,你又吵你兄弟。你怨谁,怨你自己!”
大伯母彻底失了援助,但她像个斗不败的公鸡,一直战斗到天黑。哭骂持续了一天,地基也下得差不多了。她见孟姜女哭不倒长城,干耗着没有用处,于是准备打道回府。走时,她的小孙子搀着奶奶,恶狠狠地吐出来几个字:“我爸妈一年挣十万!哼!”他才六岁,据说以往跟小朋友打架,这是他最常用的一句话。
而现在,“一年挣十万”的堂哥却要“一年还一百万”。
(四)
妈妈在电话里告诉我,今天堂哥还给奶奶下跪了。堂哥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奶奶看他这个样子,心疼不已,又想起我爸爸的意外离世,一阵伤感,不由得也老泪纵横:“孩子啊,你怎么就中了那帮混账的计呀?”
堂哥跪在地上,狠狠抽了自己几耳光,哭着对奶奶说:“阿伟一时糊涂,阿伟不孝,让您老伤心了……”
奶奶要把堂哥从地上拉起来:“你爷爷老年痴呆了,也没办法帮你。我还存着几千块钱,你拿去。”
阿伟不肯:“您老的钱我是打死都不会要的……”
奶奶又兀自念叨起去世的爸爸,仿佛沉浸在另一个痛苦中去了,跪在地上的堂哥不知所措。妈妈见状,忙喊住了奶奶:“妈,你又说起那些有什么用呀。”奶奶回过神来,讷讷的,不知所措,随后她拉着堂哥,颤巍巍走向了自己的房间。
妈妈说:“为什么我要喊你奶奶别说了,因为你堂哥现在一门心思想的全是是弄钱呀。他心急如焚,别人的伤心事根本与他无关。你奶奶说得再伤心,伤的不过是自个儿的心罢了。”
(五)
第二轮借钱远不如第一轮借钱那么容易,况且堂哥在市里的一套房子既没有卖也不愿意向银行抵押来贷款,这让大家多少有些微词。一个人若真被逼到绝境,怎么还会抱着自己的财产不肯放,而又舍得颜面身段去求别人接济呢?
我不明白,弟弟也不明白。傍晚时分,堂哥给远在广东打工的弟弟也打了电话,因为早上妈妈说要和弟弟商量一下,他迫切地想知道答案。弟弟在电话里问他是怎么欠下这么多钱的,他只说是平台上被人坑了,又在高利贷上被人下了套。至于是什么平台,当初为什么不报警,他支支吾吾说不出究竟。
赌博平台?P2P项目?还是根本堂哥就是进了传销?除了堂哥自己,没人知道。他像一只蜗牛,伸长脖子请求别人帮忙,当别人稍有回应,他又立刻把自己缩回壳里,固执地不肯出来。
两个星期后,亲人们该尽力的都尽力了,只是离那100万,还差距甚远。
大伯母再次来到我们三家的前坪,这两年的心理折磨让她整个人看起来苍老异常。她眼皮低垂,昏黄的眼珠没有了当年的机警乖张,干搓着手抱怨命运的不公。她再也不能拿堂哥作为榜样说给我们听了。缺少了生机和希望的她,像秋日里干瘪的玉米秧子,一阵秋风就能将其吹折。
二伯母端了把椅子让她坐着,劝她放宽心:“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老的就不要太操心了……”
大伯母抹了把眼泪,说道:“我可怜的阿伟啊,他怎么就着了迷呢,那些该死的杀千刀的!他们干什么不好,非要祸害人!”
二伯想转移话题:“阿伟这回多少弄了点钱,人家应该也不会太为难他了,你和大哥……”
话没说完就被大伯母激动地打断了:“那算几个钱!平日里一个个说的好听,到了较真的时候就怂了。你说这么多年,谁家没攒个几万块的,他们就是不肯多出几个钱啊,他们忍心呀……”
在场的亲人们瞬间面如死灰。
堂哥回广东不到一个星期,就传来消息:人联系不上了,可能是跑路了,因为高利贷找上嫂子和他年幼的儿子说堂哥压根没还钱。人去哪儿了呢?可能真的连大伯母也不知道……
现在,嫂子和大伯母闹得很僵,她要和堂哥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