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某些人物之断切(三)

三、马厩里的冤魂

      之前,我已在系列随笔“神圣的闹剧”中写过我在连队当通讯员期间养马的一段经历。今天所讲的这个故事,仍与那段经历有关,但侧重点不是讲马的事,而是另一个冤魂的故事。

      现要讲的这个冤魂(我姑且称其为冤魂乙吧)我从未与之有过交集,甚至,我连他的骨骸都未曾见过。但是,这个冤魂曾在我当通讯员的半年多时间里,天天与我相伴。

      我养的马是专门给指导员当坐骑用的。团里虽有吉普车,但那是给团领导配的,小小的连级干部只能尽己所能,各显神通。车没得用,但弄个牲口骑骑总是可以的。当然,那也得看是什么牲口,骡、牛、驴是断然不能当坐骑的,骑着太难看,扭搭扭搭活像是鬼子进村偷地雷。所以,只有选马最合适,神气,不掉价。

        我挺理解指导员的心思。指导员可说是连队形象的缩影,每每去团里开会,指导员们互相间也要暗暗较劲攀比,都想给自己抑或给所在连队挣个脸面。而坐骑的档次也是挣脸面的一个饰物。你如能有本事弄匹血汗宝马来当坐骑,驰骋在团部那条尘土飞扬的大道上,那绝对能给连队挣个大脸面。所以,指导员能骑匹好马全连上下肯定一万个赞成!

      咱指导员形象不算差,人壮壮实实的,有股子军人的气质。除了其太能整人这一点让我厌恶外,其他方面倒无异感。可是他挑的这匹马实在让人不敢恭维,倒不是马的脸蛋长得漂亮与否,即使它是马中大帅哥咱也看不懂。问题是出在那四条马腿上,又粗又短,腿上还长滿了毛。这种马只能用来拉车犁地,当坐骑用真是瞎了眼。

        在正规部队里,养马有马夫。可咱是生产部队,几棵萝卜一个坑,养马的任务就被指导员不容分说地強行摊派在了我头上。在军事化管理的兵团,官大一级压死人!我只好不情愿地牵起了那根缰绳。

      我的另一个工作室一一马厩,位于连队家属区边缘的一个角落里。那个马厩是一间很破旧低矮的土坯房子,虽不起眼,却是全连最恐怖的地方一一曾有一劳改犯在那屋里悬梁自尽。

      实际上,有人在此上吊这事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们围绕这件事所展开的离奇的想象和各种怪异的传说。传说中,那马厩里常常闹鬼,且闹得还不轻。

      有人言之凿凿地跟我说,曾见过那屋里有鬼火在飘忽,还发出过奇怪的声音。也有老职工出于关心,当面劝我要小心点。从他们的表情中可以看出,这些人对闹鬼是挺当回事的,他们百分百地认为鬼是存在的,至少在这间马厩里是存在的。

        那时,我虽年纪还小,但已完全消除了对鬼的恐惧,甚至在潜意识中,还有一种对鬼的某种期待和好奇,由衷地希望真的能有鬼出现在我面前,让我好好看看他们的模样。

      之所以有以上这想法,是由于民间版本的鬼故事太过多样化了。有的说鬼没有脚,走路是一跳一跳的;有的说鬼的舌头是腥红色的,拖得很长很长;有的说鬼披头散发,能发出嘶哑尖厉的叫声;也有的说鬼眼睛会射出绿莹莹的光芒,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让人一头雾水。

        用当下时髦的话来说,实践是检真理的唯一标准。那么,套用一下这句话的逻辑,是否也可以说:只有鬼的出现才是检验鬼究竟存在与否的唯一标准?

        再回过头来说说这匹马,这马是褐红色的,人们管这种马叫沙狐马。说实话,我并不喜欢这匹马。一则这匹马不漂亮,二则因为它的到来,要额外地占用我不少休息时间。马要喂夜草,夜里得起来两次,一番折腾下来,晚上还能睡得安耽?

        而人们所关注的马厩闹鬼的问题,对我这个马倌并未造成任何干扰。让我感到有点害怕的,并不是鬼的问题,而是周遭太黑,路又高低不平,让人有点迈不开脚,搞不好会摔跤。后来,小卖部的胡玉茹送了我一支小手电,总算帮我解决了大难题。

        沙狐马“入住”马厩的头一天晚上,马厩里便发生了故事,这要是搁在信鬼的人身上,非吓得半死不可。

      那是一九七一年初冬的一个夜晚,天黑得像泼上了墨汁一般。当我走至马厩门口,忽见内有两道绿光在晃来晃去,我愣了一下,不明白这是啥东西,直至里面传出一声马的响鼻,才猛地反应过来,这是马的眼睛嘛。看来,所谓的鬼火,只是马眼在夜里的反光而已。

      由此我推测,马厩里平时发出声音也是正常的。马厩连个门也没有,肯定常会有各种牲口跑到里面去避寒。所以,鬼火、怪声之说肯定是这么来的!唉!这人哪,真是自己吓唬自己的高手!

        为了提前熟悉环境,沙狐马到来的那天下午,我就去了马厩。那马厩是依着一座四、五米高的砖房的西墙搭建起来的,只有两米多高。这些房子都是当年的劳改犯盖的。在这鸟不拉屎的荒原上盖起这么些房子也真是不容易。

        曾听老职工讲起过,他们刚到连队时,劳改犯们还没走完,大家还一起相处了一段时间。咱连的那些劳改犯中多是政治犯,一个个都挺有能耐。用现在的眼光去评判,这些人显然属于社会精英阶层。让他们去捏锄把,甚至把性命也丢在这儿,实在令人扼腕。

      说到丢命,老职工们自然而然地会提到马厩里的那位上吊者一一“冤魂乙”,我问他们认不认得他。他们都直摇头。后我又陆陆续续地得到了一些关于“冤魂乙”信息一一这个人死的时候才四十多,他从前是个国军的上尉,还打过日本鬼子呢!这人一看就是个军人,气度不凡,不管穿什么衣服,都会把风纪扣扣上,走路腰杆笔挺的,干活特利索……

        关于他的信息听得多了,慢慢地,在我的脑海里便打磨出了“冤魂乙”的大致形象:他个子应该不高,大概不会超过一米七。因为他上吊的那根梁才二米多点高,除却梁下到脖子的绳距和双脚离地的距离,我可以对他的身高作出相对准确的估摸。

        当我把自已的猜测告诉别人时,他们都表示了认同。他们说,见过“冤魂乙”的人是讲过,其个子是不太高的,跟我说的差不多。

      我又继续充实着他的模样:他也应该是偏瘦形的,不然,不可能跳跃起来,将绳子套住那大梁。我说,一个要上吊的人总不会扛着凳子进马厩去吧!这岂不是在向众人公开他的自杀计划!

      他们也认同我的这个猜测,但是,末了不忘挖苦地加上一句:这还用得着你猜吗!劳改犯里能有胖的人吗?每天吃的猪狗食,干的牛马活,想胖也胖不起来呀!这倒是,如此浅显的道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马厩里空荡荡的,除了对着门的地方架着一只用石头凿成的马槽,屋内再无其它物件了。但是,当我白天去喂马时,偶尔也会情不自禁地多呆一会儿,盯着那房梁,想象着多年前发生于此的惨烈场景。

        自已结束自己的生命,这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啊!若未到彻底绝望的境地,是断然不会这么做的。这位为民族作出过担当和牺牲的人,显然是看不到自己未来了。

        我不知他在结束生命之前是怎么想的?他应该有家人的。可以断定,在他了断自己时,父母、妻儿都无法作别了。对他而言,世界已经毁灭。在寂寞中走向死亡,他做得如此决绝!

      为生活的挫折而自杀是一种悲哀,而为政治自杀则是一种沉重,这种沉重将拉坠着整个民族的前行!

        每当我想到“冤魂乙”的结局,就会让我想到我的另一位大舅。他在抗战时毅然中断学业,参加了抗日。临别时,在送给女朋友的照片后面提了一首诗:男儿立志出乡关,不驱敌冠誓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何处不青山。一诗成谶,大舅再也没有回来,他死在战场上,至今未知其骨骸埋在何方!

        但是,大舅是死于抵御外敌,虽死犹荣。值!而他,“冤魂乙”却是……我始终无法细想下去。

        回望被悲剧梗阻的道路,我们永远看不到鲜花,泪眼中只会出现无尽的荆棘……

        一九九一年,我首次重返连队时,很想再去看看那间演绎过悲剧的马厩。但是,驻地的营房已几乎拆光,马厩也早已无影无踪。一切都消失了。

        我曾用一首诗描述过当时的心境:

      房塌了

      地荒了

      人早没了

      厚重的尘埃

      掩盖了

      所有的痕迹

    我们没有了过往

    我们丧失了记忆

    苍凉的悲歌

    也没有了啜泣

    哀痛已变得麻木

    历史正慢慢远离

    许多曾经的故事

      都只是

      朦胧的传说而已

      空气已经凝滞

      灵魂还在叹息

      还有那风儿

      孤独地陪伴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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