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元年(1796年)正月初一日,在紫禁城太和殿举行完隆重的禅位大典后,自然又一番饮宴。到了深夜,乾隆帝一改往日的良好作息习惯,让太监去毓庆宫将新皇帝传来,要好好和新皇帝说说话儿。
永琰虽然忙乎了一天,但极度的兴奋仍然让他没有睡着。因为无论如何,他现在是皇帝了,虽然身后站着太上皇,但从今天起,大清国将是嘉庆年号,虽然还住在太子居住的毓庆宫,但他不是太子,是皇帝,名字都改成颙琰了。
他今天看到了大学士和珅的表情流露出些许落寞,他暗暗得意,再伟大的天子也有他抗拒不了的敌人,那就是时间。
终于,他成为了光明正大的嗣皇帝,再也不怕精明的和珅给自己捣鬼了。
正卧床思绪纷飞间,突然听到皇阿玛的召见,他急忙起来更衣洗漱,然后匆匆来到了位于大内乾清宫西边那个天下最高贵的院落。这个院落其实并不大,他的老老爷爷顺治皇帝据说驾崩于此。老爷爷康熙皇帝时,这里曾经作为宫中造办处的作坊,专门制作宫廷御用物品。
到了爷爷雍正皇帝时才正式把这里当做了自己的寝宫,爷爷死了六十年了,他只是在画像上看到过爷爷的样子。
父皇并没有在以后名闻天下的“三希堂”接见他,而是穿过养心殿正间,经“安敦”门到了父皇歇息的后殿,虽然早在去年父皇就宣布禅让后去宁寿宫养老,但他老人家依然以住习惯了为由盘踞在本应皇帝入住的养心殿。
后殿面阔五间,黄琉璃瓦硬山顶,明代曰“涵春室”,正间额曰“乾元资始”。又穿过几重宫殿,来到一处净室内,一块匾额上书“自强不息”,这儿是颙琰从没到过的一个地方,他有些紧张,靠北墙下设有宝座,上额曰“天行健”,再往里有张床,床上一块匾额曰“又日新”。此时须发皆白的父皇正盘坐在床上闭目养神,手里还慢慢盘着西藏班禅赠送的檀木手串。
听到儿子问安后,这位统治帝国一个甲子的皇帝慢慢睁开了眼,看见儿子恭顺又平庸的面容和神情,他内心有些丧气,但君主无戏言,既然当着众臣的面把传国玉玺交给了他,那只好听天由命吧。
他示意太监们都出去,然后缓缓道,你知道为什么今晚这么晚把你叫到这儿?
颙琰依然用它以不变抵万变的口气道,儿臣不知,唯皇阿玛训示。
乾隆叹了口气,道:我想和你聊聊和珅。
是该谈谈和珅了。颙琰心里道。但他依然那副语气道,恭听皇阿玛训示。
乾隆道,你先说说现在和珅身上有多少官衔。
颙琰想了想道:内阁首席大学士、领班军机大臣、吏部尚书、户部尚书、刑部尚书、理藩院尚书、内务府总管、翰林院掌院学士、《四库全书》总纂官、领侍卫内大臣、步军统领、兼管太医院、御药房。。。。。。
乾隆耐心道,你对政务还是上心的。你现在做了皇帝,还得继续给他加封,当然,官职嘛,已经是没有能再加的了,你给他加爵位,公爵是我故意没给他,留着你给他加封的。
颙琰有些不解,看了看稳坐床上的皇阿玛。
乾隆分明感受到了儿子的困惑。
乾隆又道,你知道民间养猪吗?
颙琰的思维实在跟不上八十多岁高龄的皇阿玛了,于是又望了望稳坐龙床的皇阿玛道,儿臣鲁钝,请皇阿玛开导儿臣。
乾隆道,民间养一头猪,在养的时候无不关心备至,目的就是让它长得肥一点,过年宰杀时能多得到些肉。和珅无非我圈养的一头猪罢了,无非是头聪明灵敏得猪罢了,他长得再大,也不过在我们的猪圈里,最后那些肉还得贡献给我们大清国。而且有他在身边,做事方便多了,我的有些政策是为天下诟病的,比如议罪银,但大家都以为是和珅想出来的,大家越恨和珅,对以后宰杀他越有利,你懂了吗?
颙琰听了,不由又惊又喜。惊的是父皇那么宠爱和珅,而且宠了那么多年,最终还是把他看做一只待宰的肥猪,喜的是和珅原来也是头猪。
颙琰内心狂澜,但脸上任然平静。道,皇阿玛洞察万机,儿臣万分之一不及。
乾隆笑了笑:做皇帝看似风光,实则是一条不归路。你爷爷当年身处九龙夺嫡的漩涡,最终登上了这皇位,然后活活累死在这个位子上,皇帝不是那么好当的,所以你爷爷亲笔写了为君难三个大字制作匾额,悬挂于养心殿西暖阁。这三个字不是你爷爷矫情,的确是他的内心写照。我们一般人常常感叹社会于已不公,殊不知身为天子的皇帝亦有如此感叹。你爷爷常对臣工说,为君难,为臣不易,但知难诸事是矣!为君为臣原是一苦境,不过尽此天地父母所生之身,利益社稷苍生,造他日之福耳!这是肺腑之言啊。
颙琰跪伏于地,狠狠滴下几滴眼泪道,儿臣必克绍列祖列宗,皇阿玛治国之志,使我大清于万年。
乾隆叹了口气道:世上无不亡之国,无不破之家。
颙琰听了不好接话,只好保持沉默。
乾隆继续道:你做皇帝,其他书无须看,只把《商君书》、《韩非子》等法家的书好好研读,汉人们常讲内圣外王,实则是内法外儒。这些你须要用心。
颙琰忙道,儿臣谨遵皇阿玛圣谕。
乾隆又道,皇阿玛告诉你,做皇帝,必须用三种人。一种是清官,一种是贪官,还有一种是吹鼓手。
吹鼓手?颙琰倒有些不明白,自言自语了一句。
对,吹鼓手,就是那些善于阿谀奉承的家伙们。老皇帝点着头道。
不用清官,无以治理天下,纯用清官,则水至清则无鱼。贪官也要用,有些贪官有干才,能干,有些可以在必要时借他们的脑袋安慰下百姓,反正他们贪得最后还得留给我们。阿谀奉承这一帮人不要用多了,有几个吹鼓手不是坏事。
老皇帝又缓缓道。
颙琰继续表示拜服,忙给老爹点赞。
最后,乾隆帝从身旁拿出一个锦囊,道,这是贪官论,你回去好好研读。
颙琰跪安后回到毓庆宫忙打开那个锦囊夜读。
只间里面用绢本写就,起首上书“贪官论”。
实则里面是北周太祖宇文泰与大臣苏绰的谈话。
宇文泰问:“国何以立?”
苏绰答:“用官。”
宇文泰问:“如何用官?”
苏绰答:“用贪官,反贪官。”.
宇文泰不解的问:“为什么要用贪官?”
苏绰答:“你要想叫别人为你卖命,就必须给人家好处。而你又没有那么多钱给他们,那就给他权,叫他用手中的权去搜刮民脂民膏,他不就得到好处了吗?”
宇文泰问:“贪官用我给的权得到了好处,又会给我带来什么好处?”;
苏绰答:“因为他能得到好处是因为你给的权,所以,他为了保住自己的好处就必须维护你的权。那么,你的统治不就牢固了吗。你要知道皇帝人人想坐,如果没有贪官维护你的政权,那么你还怎么巩固统治?”
宇文泰恍然大悟,接着不解的问道:“既然用了贪官,为什么还要反呢?”
苏绰答:“这就是权术的精髓所在。要用贪官,就必须反贪官。只有这样才能欺骗民众,才能巩固政权。”
宇文泰闻听此语大惑,兴奋不已的说:“爱卿快说说其中的奥秘。”
苏绰答:“这有两个好处:其一、天下哪有不贪的官?官不怕贪,怕的是不听你的话。以反贪官为名,消除不听你话的贪官,保留听你话的贪官。这样既可以消除异己,巩固你的权力,又可以得到人民对你的拥戴。其二、官吏只要贪墨,他的把柄就在你的手中。他敢背叛你,你就以贪墨为借口灭了他。贪官怕你灭了他,就只有乖乖听你的话。所以,‘反贪官’是你用来驾御贪官的法宝。如果你不用贪官,你就失去了‘反贪官’这个法宝,那么你还怎么驾御官吏?如果人人皆是清官,深得人民拥戴,他不听话,你没有借口除掉他;即使硬去除掉,也会引来民情骚动。所以必须用贪官,你才可以清理官僚队伍,使其成为清一色的拥护你的人。”
他又对宇文泰说:“还有呢?”
宇文泰瞪圆了眼问:“还有什么?”
苏绰答:“如果你用贪官而招惹民怨怎么办?”
宇文泰一惊,这却没有想到,便问:“有何妙计可除此患?”
苏绰答:“祭起反贪大旗,加大宣传力度,证明你心系黎民。让民众误认为你是好的,而不好的是那些官吏,把责任都推到这些他们的身上,千万不要让民众认为你是任用贪官的元凶。你必须叫民众认为,你是好的。社会出现这么多问题,不是你不想搞好,而是下面的官吏不好好执行你的政策。”
宇文泰问:“那有些民怨太大的官吏怎么办?”
苏绰答:“宰了他,为民伸冤!把他搜刮的民财放进你的腰包。这样你可以不负搜刮民财之名,而得搜刮民财之惠。总之,用贪官来培植死党,除贪官来消除异己,杀贪官来收买人心,没贪财来实己腰包,这就是玩权术的艺术。
颙琰读完不由顿开茅塞。
想起和珅在先前向自己献玉如意以显拥立之功,第二天一大早颙琰写下《咏玉如意》数首,故意让太监小德子看到。小德子便将《咏玉如意》献给和珅。
和珅看后笑道:“我安心矣”。
颙琰又令和珅除了公开场合外,无需行三跪九叩之礼。又称赐和珅良田美宅,奴仆婢女。
第二年,领班军机大臣阿桂去世,乾隆帝上朝时命令和珅站在他和嘉庆的旁边,因为只有和珅才听明白乾隆在说什么。
每天上朝满朝文武三跪九叩后,和珅就等同摄政,满朝文武上奏什么,他就“听取”乾隆说话,自己下判断,把持朝政。而坐在一旁的嘉庆就是陪衬而已。
以至于英国使臣马戛尔尼于回忆录都这样写道:“许多中国人私下称和珅为二皇帝”。
嘉庆三年(1798),白莲教起义领袖王三槐被擒,颙琰晋和珅为公爵。
到了嘉庆四年,89岁的乾隆帝终于驾崩。临终他看了看儿子颙琰,又看了看伺候在一旁的和珅。
和珅想,老皇帝虽然没给新皇帝明诏,但有这一眼也就行了。
但这一眼意味深长的内容,唯有乾隆和嘉庆爷俩个知道。
嘉庆四年(1799)正月初三,乾隆驾崩。初四日颙琰宣布撤销和珅军机大臣、九门提督的职务,并将和坤与其党羽福长安软禁,初八日拘捕和珅并进行审讯,十五日公布他的二十条罪状,三天后又下达赐死和珅的诏书。
据说和珅临死前凄然作诗一首:
夜色月如水,嗟尔困不伸,
百年原是梦,卅载枉劳神。
暗室难换算,墙高不见春,
星辰环冷月.缧绁泣孤臣。
对景伤前事,怀才误此身,
余生料无几,辜负九重仁。
据说还有一首:
“五十年来梦幻真,今朝撒手谢红尘;他日水泛含龙日,认取香烟是后身。”
孰真孰假,只有鬼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