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他的生命中是不可能只爱一朵花的。
他父将我带回时我还站立不起,纤弱的身体总让他父担心我不好养。他到是满怀信心,说一切有他。他将我安置在阳光最充足的地方,又用三根篾条将我保护起来。他笑着对他父说,这样就不怕风了,要是不下雨就更好了。
这时,我才敢透过篾条的缝隙偷偷地打量一下他。他很白净,至少在我有限见过的人中是这样。他的眉毛细细的、长长的,像两片柳叶。他的眼睛又黑又亮,像那只在小溪边住了很久很久的猫头鹰的眼睛。这时他应该是在笑,虽然我在很久后才明白笑代表着什么,但是他笑起来真的很好看,嘴角微微向上翘起,就像上次小黄鸟衔来的那片太阳花的叶子。他瘦瘦的,我一直觉得他才会是被风吹走的那个。
从没忘记过他陪我度过的那段时光。他每天都会来看我,有时一次,有时几次。他会给我带来好吃的东西,喂我好喝的水。我用力地汲取着养分,想快快长高,这样,我离他就不会有一个弯腰的距离了。
在我住进他家前院的第十三天,那一日天阴沉得可怕,我想要阳光,却一丝都看不见。我开始有些慌乱,因为直到天都黑了他也没来看我。
雨点开始落下来,不像以前那样让我舒适,大颗大颗的、火急火急地掉在我身上,弄得我生疼。我尚未把脚下的泥土踩紧实,眼睁睁的看着它们被积水一点点带走。我好害怕,我怕我倒下去就再站不起来,我更怕再也看不到他了。
天黑得我快要看不见东西,但我突然就看见了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会发光的眼睛。他用一只手举着伞,又用一只手给我修建城堡。他的手细长的、灵巧的,三两下就将一切完成。他似乎不急着离开这倾泻的雨,他用指尖轻触我的发梢的嫩叶,他手掌的温度随着我尚不发达的根脚,传给了整个大地。
在陪我这么三十三个日夜之后,那天他背上了包,对我说不能每天都来看我了,以后两周才能回来一次,要我快快长大,快快开花。我用尽全力想摸摸他,却总也理不顺自己的枝丫,只能轻轻摆动,希望风能让他记住我的气味。虽然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没开花的我对于他来说是没有香味的。
我从没有像这样疯狂地长过。他回家一次,便会让他惊讶一次。在他某一次回来的时候,我已不再会惧怕那夜的雨,而他也不再需要费力弯腰来看我了。日子就这么过着,每次默默享受那短暂的温暖。但太阳却很讨厌,没一会儿汗液就随着他脸颊落下,滴在我脚下,咸咸的、苦苦的。
他保护了我那么久,我也想保护他。
一刻我都不敢停息,等到他又能天天陪我的冬天时,我已经需要弯腰才能看清楚他的脸了。他说,他从来没有见过长得像我这么快的花儿。他又问我,为什么你长这么快,过了花期却不开花呢?
对啊,我是一株花儿啊,我应该开花。但我已经忘了我是什么花儿了,我更怕我开不出好看的花儿来,他会不会就不喜欢我了。才不要,我才不要开花,我长大大的,为你挡太阳就好了吧。
两年的时间过去,我早就爬上了他为我搭好的架子,夏日来的时候,他就在阴凉下静静坐着,有时看一小时的书,有时唱一小时的歌。可他却一直好奇,为什么我还不开花。嘻嘻,我才不要告诉他。
那个夏天好热闹的,总是有不同的人过来乘凉。有的和他差不多大,有的和他父差不多大。他和他们就在我身边,聊着远方的繁华、北边的雪花。
我从没见过雪花,这里不分冬夏,只有他温暖的家。我突然就想开一朵花,如果我美丽过雪花,是不是他就会留下?老橡树似乎睡着了,听不到我问他;栀子花正顾影自怜,精心打扮着枝丫;只有小黄鸟多嘴,在旁边叽叽喳喳。
我终于赶在了他走之前开出了花。三片花叶没有包裹住娇嫩的花蕊,我羞红了脸,花儿一片火红。他倒是兴奋莫名的,对着有限的几朵徘徊了又徘徊。他不停地抚摸我的枝丫和叶片,却小心翼翼、不敢触碰到花蕊。他似乎思索了很久,然后用他的唇慢慢地靠近我。那一刻,我全身都在颤抖。
那是我最快乐的日子,一簇簇地向他展示我的美丽,就连栀子花也夸我漂亮。大片大片的花开,然后又掉落。落花有时像三月温柔的雨,有时像七月暴戾的雨。他从不介意,笑吟吟地将一切打扫干净。
我始终没能力留住最好的花期,就像我始终挡不住他北去的方向。岁月不知长短,但他能回家的冬天,于我就是最温暖的盛夏。可是,他低头皱眉的时间却越来越多过他抬头看我的时间。我听到了所有人的夸赞,却再没得到他的爱惜。
我含蕊红了三月,凋谢的花瓣却使他的世界一片杂乱。待冬天再归来时,南方懒懒的太阳已晒不热他冷冷的声音。我用尽全力开出的三颗花蕊,却只会让他每天不耐烦地打扫。这个季节,他既不需要我的阴影,也不需要我的殷勤。
他的手还是那么纤细、那么灵巧,三两下就将风信子给安顿好。她看起来那么的瘦弱,比我当初刚来的时候还瘦弱,我想她应该会得到他精心的照顾吧。这样,是不是我又能常常看到他的背影呢?
但是并没有。她没有住在光照绝佳的地方,没有得到三根篾条,也没有他无微不至的照顾。但是她长得倒挺好,未及半载,便已隐隐有了开花的势头。我想她那么坚强,应该能开出好看的花吧。
我讶异她那小小的躯体竟能开出那般茂盛的花。紫宝石一样的花骨朵,紧紧地簇拥在一起,然后在他回来的那一天,每一朵都开放如夜空中的星星。
那一天,他眼中只有风信子,就像那晚的天空中只有星星。我知道,有星星的时候是不会下雨的。
我好嫉妒它啊,它那么美,那么可爱,可以轻易的被他捧在手心玩耍,可以得到他湿热温暖的唇的爱怜,可以住在他的窗台,可以一夜一夜地盯着他的脸庞。
老橡树说,南方也会下雪,就像花瓣一样在空中飞舞盘旋落下。他又说,下雪的时候开花是会被冻死的,所以他从不开花。我不甘心,难道就没有一种花能在雪天开放吗。
“有的。梅花。“
整个春夏,我都在疯狂地积蓄着能量,纵然没有见过雪,我也想自己下一场雪。我留住所有提前要开的花,我催促所有来不及开的朵。我感觉脑袋沉甸甸的,连身下的木架似乎都在颤抖。
木架啊,你别怕,我给你看一场即开即谢的雪吧。
那年的寒流来得特别急,老橡树早早的进入了睡眠,小黄鸟急急地归了家。就在我也快坚持不住的时候,他回来了,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得,看不清他的脸,看不到他的手。
突然间漫天的雪花就落下,每一片都大如松鼠的尾巴,每一片都美如耳边的情话,白得落落大方,飞得洋洋洒洒。
他兴奋地脱去手套,在雪中欢快地跳跃、疯狂地舞蹈,过了好久才停下来,站在我身下静静看着这一场来自北风的馈赠。一阵刺骨的风袭来,我以木架难以承受地频率抖动着我的躯干,盛放所有的花苞,又使它们掉下。开得欣欣向荣,落得潇潇洒洒,折得无牵无挂。
现在,我看过了雪花,就让我再抱抱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