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明头一次送这种等级的大件。纸箱足有一人高，环抱上去，双手之间至少还隔着半臂距离。

也许是返厂维修过的冰箱？还是在网上订购的实木立柜？治明想起开着黄色箱式火车的搬家公司。每次仓门一开，两个矮小精壮的工人就叼着烟，利落地跳下车来。治明学着搬家工人的样子深蹲在地，让箱子缓缓倾压在脊背上，再反扣双手，托住箱底。啊，完全站不起来！

站点新来的那个客服叫什么来着……小林？这个蠢货到底知不知道超重的快件可以直接拒收？天呐收货人电话怎么无人接听？小区的门卫怎么只有一副干巴巴的冷漠脸，说什么都拒绝代收！

这次治明站在高出两级的台阶上，抱住箱体，后倾腰杆，脚跟猛地一蹬，把纸箱拔升了一级台阶的高度。就这么蹭上去！

治明勾着腰，站在六楼楼梯间。他的膝盖打着颤，两只小腿肚像涌进了电流一样酥麻。瓦楞纸箱靠在一边的墙上。箱底的一边因为不断地磕碰，摩擦，从光洁的深黄色变成破旧的灰白，破角的一处地方甚至露出了内层的透明气泡缓冲袋。

601房间的外侧栅栏式防盗门虚掩着。治明直接拉开了这道门，一眼就看到喷涂成墨绿色的门栏内侧贴着一张桃粉色便利贴。

超级nice的快递小哥：

当你送货上门的时候，大概会看到这张字条。我有事外出一会，给你留门咯！

看到“留门”两个字的时候，治明感觉心脏毫无征兆地紧绷了一下。留门，是让我自己进去的意思？

治明推了推里面的实木门，果然没锁！他探身从门缝里望进去：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小套间。户型简单通透，一览无余。斜照的余辉透过外窗，让房间无处不泛着金红色的柔晕。

没有任何动静。治明还没糊涂到一脚踏进这种低劣的陷阱。他掏出手机，又拨通了收货人的电话。

门背后响起节奏超快的电子乐曲。治明从门缝里看到，沙发边的矮茶几上亮起刚刚不曾看见的光芒。借着光，治明清清楚楚地看到茶几上还有一片便利贴，这次是薄荷青色！

明知道有快递，出门就要带上手机啊！治明不知道从哪里涌出来无尽的勇气，一把推开木门。他挂掉电话，走进室内。随着窗外落阳西沉，门口的地板率先褪去红晕，裸露出石材特有的黯淡青光。治明没有脱鞋，大喇喇地走了进去。心里似乎有某种念头，像无名地火苗摇曳着，一直唆使他冒犯这位屋主。光是想象这种冒犯，马上就冲淡了自己今天被当做工蚁超负荷使唤的屈辱。

治明兴奋起来。他拿起薄荷青色的便利贴，凑近窗户，想借着最后的天光看看留言上又表现出怎样的可亲与礼貌——笔迹是否柔和圆润？字里行间是否也有赞许？可是天色实在太暗，黑色的字迹最后只能勉强辨认：

请……随意，冰箱有……

灯突然亮了。刺眼的灯光从天花板各处射出，把房间照成阴影都无法潜藏的手术室。字条上的字迹和其它的一切都像治明的表情，瞬间变得纤毫毕现。

一个青年站在601房间，两脚交替轻踩，蹭掉脚上的鞋，随意地踢到一边。他笑眯眯地看着治明，左手伸向背后，带上了防盗门。

治明脊背一阵恶寒，明明想要道歉，惊恐却让他的唇齿僵硬得像一整块粗糙歪斜的石料。

这个青年倒是没有丝毫意外写在脸上，只一心要化解尴尬：“才看到第二张便利贴？我一共准备了四张呢。冰箱里有饮料，请随便喝。”

“对不起！对不起！”治明低下头，看到脚上的鞋，变得更加不自在。

青年从冰箱的阔口玻璃瓶里倒了两杯饮料，放在茶几上，再走到治明身边，手自然地环住他的肩，拥他到沙发上并排坐下，仿佛两人是至交老友。

“背这么重上六楼真难为你，先喝点东西，我们再聊。”

治明确实口渴，加上脸颊一阵燥热，便爽快地捧起一杯可乐，喝了一口。

“我以为是可乐，好苦！”

“浓茶提神养生。不像可乐，糖分多得不健康。”青年把另一杯一饮而尽。

治明觉得自己应该再热情一点，弥平心中的歉意

“也不知道当时怎么了，就自作主张闯进来了……啊，我先帮您把快递搬进来吧，真的挺沉！您是买了新家具？”治明走到门口。

“我就是托你把我本人扛上来了。”青年忍俊不禁。

治明隔着防盗门栏，看着外头的箱子。那箱子果然已经打开，地上还散落着许多层塑料气泡袋。

这种玩笑实在恶劣！治明有些恼火：“你这身材和我差不多，顶多也就一百三十多斤。我哪会搬得那么费力？”

“不如你推我一把试试？”青年站起身。

治明最不爱受人捉弄，听到这句煽风点火的话，抢上一步，双手使劲一推，青年居然纹丝不动！治明一弓背，要把他拦腰抱起，又是徒劳。

青年依旧笑呵呵地：“信了吧？”

治明好像闪了腰，被剧痛逼出一身冷汗，跌坐在沙发上。

“我这副身躯重三百斤，先前只是顽石，经由巧匠凿刻，脱胎出人形；又得画师漆色，有了血气。再被巫祝点通脉络，成了这个样子。我这样的石人，有万万千千，被帝王赐俑为姓。”

治明睁大眼睛，看到青年的侧脸轮廓显著，细看似乎真有刀削斧凿的印痕，周正的下颌棱角分明，边缘泛着若有似无的石青色。

“石人既不是生者，也不是死人，不被天地正气所容。日出化成石像，日落行动自如。所以俑氏族人被编成磐石营，只趁夜色出击，攻城拔寨，无往不利。”

“帝王深信俑氏是至阴之兵，能杀鬼封神。他把俑氏族人关进地宫，死后去地府开疆拓土。”

“谁知帝王最后成了一把枯骨，俑氏族人还是万万千千只能夜行的石人。又不知道多少年后，从地宫逃出来的俑氏族人改换姓名，与世人相安无事地共存。”

“你们这么多人，全都不老不死，活到现在？”治明完全没办法消化这样出格的故事。

“其实也死了不少。”俑氏青年认真地回答，“这一百年里打仗都是枪炮。石人也挨不住飞机轰炸。就算是和平年代，遇到车祸，轰隆一声也要被撞成一地碎石。”

“漂了这么多年，我也想明白了，身不由己的时候，最想回家。能把我这样的顽石背回来的人，就是我的恩人。所以我在家里留了便利贴，就算口不能言，也希望能好好款待。”

“活在当下，就是你们俑氏一样的硬汉，也要……”

俑氏的乌龙，一定是好茶。两人聊了一宿，依然神清气爽，毫无睡意。直到晨曦初露，俑氏青年化成一尊盘坐在地板上的石像。

治明从沙发上起身，腰板感觉好多了。他在冰箱里发现了剩下的便利贴，顺利地吃了一份培根炒蛋，还找到了藏在门垫下面的一张五十元钞票。

出门之前，治明在某张便利贴的反面留了字。

好客的活化石：

下次记得先签收再变石头。

活在当下，安全第一。下次回不了家的时候，打我电话。就是你手机里的那个未接号码。

P.S.一定找我，别家快递暴力！我不想你碎在回家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