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谷涟漪 (中篇小说·连载三)



1973年的深秋。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侯权超彳亍在星星湖畔月牙桥边,突然一阵呼救声把他从迷茫的思绪中惊醒。他急忙向着呼救声传来的方向回转过身来,在不远处有人落水了,除了几个孩子在岸边狂呼乱叫外,四处静无一人。他来不及过多地考虑,飞步跳入星星湖水,凭着他小时候玩水的本领,很快就将落水者拖上了岸。孩子们一下子围了上来,静静地看着他们谁也不吭声。他把她平放在草地上,用手抹去她脸上的水珠。这时候他才注意到他救上来的落水者原来是个女的。她静静地躺着,一头散乱的黑发摆在她脑后的草地上,湿漉漉的衣服紧紧地缠裹在她的身上。水从压在她身下的小草中间流了过来,与从他身上淌到脚下又从脚下流出来的水汇集在一起,慢慢地,无声地向外流淌着,渗透着。就在侯权超束手无策的时候,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淡淡地望了他一眼,挣扎着要坐起来。他急忙扶她一把,心里松了一口气。

“你……”

“没事的,刚下去就让你给拖上来了。”她用低沉无力但却轻松的语气说。

“那你为什么要……”

“我啊,是误落水中,不是活厌烦了而自杀的。”

“那,那你在这儿等一等,我去找个车来。”

“不用,我能走。”她说着就从草地上慢慢地站了起来。侯权超急忙去扶她,她示意不要。

她在前面走,他紧紧地跟在后边。

“你是那个单位的。”她轻声问道。

“省化工学院的学生。”

“叫什么名字。”

“这,就别问了吧。”

“那教我怎么感谢你呢。”她停住脚步回过头来淡淡地一笑。

侯权超看着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她的衣服已不像刚才那样湿漉漉地紧裹在身上了,看来她大概就没有喝水,也的确不像自寻短见的人,那还老跟着人家干什么。

“如果你自己能回去的话,我就不送了。”

“好吧,”她痛快地伸过一只手来,“那么我们后会有期,我是财经学院724班的花琼琼。”

“好,再见。”侯权超从她那纤细的手中抽出手来就回到他的化工学院去了。

紧张的学习,繁乱的心事使侯权超很快就把星星湖救人的事给忘记了。又一个星期天,侯权超又独自来到星星湖畔。他凭靠在月牙桥的木栏杆上,低头看着桥下平静的湖水,手里拿着他上大学以来,也不知是第几封写给盼哥而没有寄出去的信,呆呆地陷入沉思。也许是这个地方安静的缘故,他每逢星期天,只要一走出校园就不自觉地走到这里来了。天色渐渐地晚了,他看看手里还没有封口的信,叹口气,直起腰回过头来。突然他发现身后站着一个人,不由地啊了一声。

“不用惊慌,手里拿的该不是绝命书吧。”一个女人刻薄的声音。

“啊,是你,”他注目一看,原来是几个星期前他救起的那个落水者花琼琼,“你怎么又到这里来了。”

“为了我落水时能有人搭救,”她在黄昏的余晖中露出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也为了别人不从这月牙桥上跳下去。”

侯权超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强笑着来应付她。

“你使我失去了一次立功的机会,”她忍不住竟咯咯地笑出声来,“怎么样,把绝命书交给我替你代转吧。”

侯权超看看花琼琼伸过来的手,又看自己手里的信,没有任何表示。

“怎么,还信不过啊,”花琼琼紧逼不舍,“就凭你把我从星星湖里拖出来这一点,我也会帮你这个忙的。”

侯权超被花琼琼这种阴阳怪气的言语和表情逗得也不知该什么好,他也说不上来,他怎么竟然被她当作寻短见的人给尾随上了。他觉得一陈好笑,顺手把拿在手里的信撕得粉碎扔下月牙桥去。碎纸片星星点点地撒在湖面上轻轻地荡漾着,却没有向远处漂去,因为湖面太平静了。

“这样更好,”花琼琼把一直伸着的手抽了回来,“就让星星湖去吞没这些本来就不应该有的破碎吧。”

说也奇怪,侯权超自从上大学以来,一直抑郁的心胸突然间一阵轻松,他笑着和花琼琼一起走下月牙桥。

“你怎么盯上我的稍了。”

“搞侦探是我的业余爱好。”

“可是你侦破的准确率也太低了。”

“何以见得。”

“因为我并没有准备投湖。”

“也许,不过我不提前侦破的话,你将来总有一天会的。”她并不承认自己对这位郁郁寡欢的人分析上的错误,“唉,你是老插来上大学的吧,哪一届的。”

“留给你去侦破吧。”侯权超也报复性地开了个玩笑。

“我说,这没有什么可不光彩的,侯权超同志,”她带有调皮的声调说,“我们财经学院的老插多着呢,你听,老插,多么和谐、美妙、动听的名词啊。”

说着,一阵爽朗的笑声飘荡在星星湖沉静的空间,侯权超也不由地乐起来,不过他倒是真地纳闷,花琼琼是怎么知道他的名字的呢,他可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啊。

现实使侯权超不能不从感情上让出一块位置来给花琼琼占据,尽管他当初并没有意识到让她来完全取代盼哥。他常常不由自主地,把花琼琼和方盼哥同时拿出来放到他思维方式的填平上去衡量,方盼哥纯朴温善,花琼琼爽朗健谈,方盼哥稳重含蓄,花琼琼洒脱不羁。更重要的是方盼哥是一位山村姑娘,而花琼琼却是一位女大学生,与花琼琼结合能朝夕相处白头偕老,若与方盼哥结成夫妻的话则只好演一辈子天河配了。而在这一场漫长的人间苦剧中,又有谁能预料得到会出现一些什么样的人生不测呢……当侯权超一个人没有事情的时候,总被这些烦乱的思絮缠绕着,而当他与花琼琼在一起的时候,大脑却又完全成了空白,任凭她给他印上一朵朵虚幻的色彩,而这种色彩印得多了就变成了一幅自然的图画。侯权超被这幅图画所吸引着,他憧憬着这么一幅完全可以成为现实的图画。星星湖无形之中就成了他们幽会的场所,而每一个星期天则成了他俩不可侵犯的会面时间。而方盼哥这位村姑的形像,自从侯权超在星星湖畔的月牙桥上撕掉最后一封给她的没有发出去的信以后,在侯权超的脑海中就逐渐地淡漠了下来。侯权超完全倾心于风度潇洒,谈笑风生的花琼琼了。他横下一条心来,这一生再也不见盼哥了,让她也像自己一样,在岁月的流逝中对他淡漠遗忘吧,让她全当他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让她去开拓她自己应有的那一块天地吧。

日月穿梭,时光飞逝。一九七五年的夏天,侯权超从省化工学院毕业了。他在赴得月市报到之前,最后一次如约来到了给他留下美好记忆的星星湖畔的月牙桥上。花琼琼早就翘首相望在桥头了,她今天穿一件水红色的短袖绣花衬衣,着一条绿黄相间的百褶裙,两个峨峨云髻对称地在艳丽的晚霞中闪着乌亮的光。在这样的年代,花琼琼竟敢如此装束,使侯权超一见就愣住了,他在片刻的迟疑之后飞步跑上桥头,高兴地喊着琼琼。花琼琼满面春风地迎了上来,当侯权超激动地伸开双臂正要拥抱她时,她却立即收起笑容,噘起樱红嘴唇轻轻一转身慢步又向桥上走去。

“琼琼,你怎么了。”

琼琼没有吭气。

“琼琼,谁欺负你了。”侯权超疑惑地问。

“你,”花琼琼转过头来带有怨气地看着侯权超,“人家都等你半天了。”

“啊,是这么回事啊,你看,我不是按约定的时间都提前来了么。”侯权超向花琼琼伸过去带着表的左手腕。

“我不看。”花琼琼又一扭脸向桥中间走去。

“好,好,是我不好,让你等了。”

花琼琼噗哧一声笑出声来:“也不是你不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明知道时间不到,可心里总想着你会早来的,结果害得我心里不痛快。”

“好啦,我这不是来了么,走,咱们到桥那边去找个地方坐下慢慢聊。”

“不,哪里我也不去,我就在这月牙桥上站着。”花琼琼走到一个折断了的桥栏杆旁站住了。三年前她就是靠在这个坏了的栏杆上掉下水的。几年过去了还没有人把它给修复起来,好像是专门留下来为帮她回首往事,为她留作纪念似的。

侯权超看着花琼琼的表情,心里一切都明白了。终究他们相识几年了,而且明天又是要分手的日子,女人啊,女人,总摆脱不了伤感这一羁绊。他顺从地跟上琼琼说:“好,听你的,咱就站在这里吧。”

“权超,明天你就要走了,你说,我们什么时候结婚。”花琼琼到底是花琼琼,出言直率,毫不隐讳。

“琼琼,总会有这一天的,明年你就要毕业了,等你毕业后再说具体日子吧,论说我应该比你还着急,我终究是个老插大学生,比你大了几岁,已经是快三十的人了,但是我们不能为了结婚而影响你的学业,这最后一年你努力读书才是。

“那好,就明年,一毕业就结婚,到时候你来接我。”

“那当然,一毕业我就来接你。”

花琼琼一下子猛扑在侯权超的怀里,双手紧紧地抱住他的脖子。侯权超心里一阵甜丝丝地。花琼琼到底是花琼琼,毫不隐瞒她自己的思想情感。


“老侯,你怎么不说话啊,”张存锐等了侯权超半天,见他只低头纳闷不吭气,就提醒他说,“我知道你事业心强,但爱情与事业并不互相矛盾么。”

“唉……”侯权超叹口气,扔掉了已经快要烧着手指的烟蒂。

“老侯,我看你好像在爱情上有过什么不幸,是否过去有过意中人。”

“有过,啊,这,”侯权超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在方盼哥的问题上他是缺理的,到哪里他都难以启齿。而在花琼琼身上他却又是个债主,在任何时候他都可以说她是一个背信弃义者,“啊,老张,不瞒你说,在省城上大学的时候有过一个。”

“那怎么能没成呢。”

“她是比我低一届的,而且不在同一个院校,我毕业离开省城的时候,她几乎可以说是发誓要嫁给我,可是当我第二年按照分手时的约定去省城接她的时候,她却正在举行婚礼呢。”

“她是哪个学院的。”

“还是不提她为好,免得影响我们的食欲。”

“啊,也好,也好,往事不可追么,”张存锐非常理智地压下这个不痛快的话题,“老侯,在这个不太大的小化肥厂里,为你考虑这个问题的人恐怕不多,作为咱们之间多年相处和信得过的私人关系,我替你物色了一个,不知合不合你的心意。”

“谁?”

“技术员司马英。”

“唉,不行啊,年龄首先差得太多。”侯权超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嗨,年龄算什么。听说有一个画家九十多岁的时候还找了一个比他的孙女还要小的大姑娘呢。再说司马英也比你差不了几岁,现在的姑娘们都愿意找一个比自己年龄大一点的伴侣,十岁八岁的根本就不算回事。老侯啊,司马英可是我们厂目前唯一一个还没有对象的女大学生了,听说她在事业的上进心很强,一心想找一个有前途有文凭的同行做终身伴侣呢。”

侯权超低头思索着,他本来倒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经张存锐这么一提,他好像突然意识到司马英在他身边的存在,而且在他官气十足的头脑中留下的不多的印象中,还是一个难得的好姑娘。

“老侯,不可失去良机啊。”

“这,这个人家也不会同意的。”

“这你就别管了,问题是你有没有这方面的心,要有,我去给你牵这根红线,”张存锐又低下声来神秘地说,“厂长大人,除此而外,别无他有啊。”

“这么突然的事情,让我再考虑考虑吧。”

“好,明天听你的回话。”张存锐说着站了起来,做出一会告辞的架式。

侯权超也随着站起来送张存锐到门口,突然张存锐又车转身来笑嘻嘻地说:“厂长,你看,我还想补充个问题。”

“嗨,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啰嗦,有话就说完么。”

“这个问题很简单,只有一句,你看是否能把我老婆调到咱们厂里来。”

“当然可以,是干什么的。”

“是学财会的。”

“正好我们需要这方面的人才,你就着手联系吧,明天我给人劳上打个招呼。”

张存锐满意地大步跨出门去消失在黑夜之中。侯权超关上房门,看看满屋里昏沉沉的烟雾,一点睡意也没有了,他和衣躺在床上,开始了他迷迷茫茫的遐想。


七月的太阳像火一样灸烤着大地,整个得月市就像一个蒸笼一样闷热闷热地,街道上的行人都借助着篦邻的商店逃避着头顶上的烈日,缓缓地向各自的前方流进着。方盼哥夹在人流中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兴胜路。她突然觉得一阵清爽,这里恐怕是全市最清静的地方了,也许正因为这个原因,得月市的市委和市政府才选中了这块宝地。方盼哥放慢了脚步,抬头看看,周围冷静静地,偶尔有一个行人走过,这在一个人流如潮的城市里来说,这里的确是一个十分难得的清静之地。方盼哥好像是第一次发现这儿的幽静,她轻松地舒了一口气,向路对过的法国梧桐树下的一个买冰棍的走过去。

“来根冰棍,要豆沙的。”她一边向卖冰棍的打着招呼,一边伸手到口袋里去摸索零钱。突然她感觉到那只取冰棍的手好像是在瞬间静止了,她诧异地抬起头来,“啊,是你!”

“是我。”卖冰棍的把紧绷着的表情松弛了下来,笑着把一根豆沙冰棍递过去,“为着咱们在那个不寻常的情况下的相会,为着你的勇敢精神,我请客,今天豆沙冰棍管够。”

“来,自我介绍一下吧,”方盼哥接过冰棍向对方伸出一只手去,“我叫方盼哥。”

“水军强,”水军强没有去握方盼哥伸过来的手,他以平静的口气回答着,“我想,侯大厂长一定向你介绍过我了吧。”

方盼哥索性在水军强旁边的小凳子上坐了下来:“我看你的正义感很强,而且很勇敢,是当兵出身吧。”

“你怎么知道的。”

“我十分相信我的眼睛。”

“要不是当兵的话,也许还落不到这步天地。”

“要不是当兵的话,也许就不会抱着个假炸药包去吓唬厂长了。”

“倒也不一定。”

“正义之心是每一个正直的人都应该具有的,”方盼哥看着这个纯厚的小伙子露出了一丝关切的微笑,“不过,你那种作法总不太妥当吧。”

“要妥当,人家不是就不会开除我了么。”水军强不好意思地笑着。

“啊,”方盼哥这才意识到,水军强是被厂里开除后才到这里卖冰棍谋生的,她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消失了。

“不过也没有什么,”水军强低下头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论出力比在厂子里小,论收入却比当工人还多呢。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心里老觉得有点不太那个。”

“有点不太哪个。”

“老这样总感觉到不是回事。”

“所以你就选择了这么一个僻静的地方。”

水军强默许地笑笑,方盼哥一下子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

“其实啊,我也是没有法子,”水军强顺手打发着一个来买冰棍的顾客叹口气说,“侯权超欺人太甚了,千方百计地想法子日弄工人,说实在的,当时我真想宰了他,但我的理智和党对我多年的教育不允许我那样去做,在那么小个厂子里,一次突击考试就解雇了几十个工人,像冯师傅那样的老头子,他把他解雇了他怎么生活么。唉,现在也不知冯师傅到哪里去了。”

“他们这种做法是不符合党的政策的。”

“他们可好,解雇了那么多的工人,可工资却都装到他们腰包里去了,说是减员不减工资总额。一个车间主任,实际上还比不上大厂子里的一个组长大,月工资就一百五,副厂长月工资二百块。侯权超耍滑头,还拿他的五十七,说是他到底应该拿多少,到年底由职工代表大会讨论,你想想,谁敢少给他,恐怕不拿三百也得二百五。你说,难道这就是改革。”

方盼哥也有些茫然,前些时候她好像从报纸上也看到过有些单位自己给自己改革的报道。这种撇开国家的工资制度,想怎么改就怎么改的做法,势必给一些私利熏心的当权者有空可钻,势必要侵害一些人的利益,挫伤一些人的积极性,影响一些人的情绪,给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以及稳定社会秩序都带来了不利的因素。然而某些报刊却仍然把此类消息当作改革的经验不停地刊登转载。看来要使一场大的革命不走弯路是不可能的,要少走弯路也是不那么容易的。

“唉,你怎么不说话了,”水军强发现方盼哥突然沉浸在沉默中就转换了他的话题,“你是不相信呢,还是赞成他们这样做。”

“我相信,因为在全国这样做的很多,你们向阳化肥厂恐怕还算不上发明创造,”方盼哥表情沉静地说,“当然,我并不是赞成这样做。”

“唉,你能告诉我那天你到我们厂长那里干什么去了吗,”水军强好像突然想起了这个问题,“你和侯权超认识。”

“和你一样,看不惯他那种所谓的改革法,找他麻烦去了。社会就是这样的,有些本来很熟识的人随着时间的推移,社会地位的变化,当他重新出现在你的面前的时候,很可能会成为一个没有解的未知数。你们的厂长对于我来说,现在要比你陌生得多。”

“太正确了,你说得太好了。”水军强激动起来,因为他突然想起了他曾寄于无限情意,而却抛弃他,使他永远也无法理解的司马英。他一把抓住方盼哥的手摇动着。当他突然意识到他的失态时,就赶忙丢开方盼哥的手不好意思地搔着自己的头顶,露出了一个男子汉歉意的笑容。方盼哥好像从中感觉到了一些什么,凭她自己的经验,她好像看到了水军强隐藏在心里的创伤,她带有几分同情的心理注视着这位年轻人。

“唉,对不起,方盼哥同志,”水军强想改变一下气氛,“能问一下你在哪里工作么。”

“当然可以,”方盼哥微笑着用手指了指路对过的市政府的大门,“你的邻居。”

“啊,好家伙,该不是市长吧。”水军强吃惊地打量着方盼哥的表情和她那朴素的装束。

“你看像吗。”

“那,那总不会是扫地的吧。”水军强凭着自己的观察能力断定她只不过是一个一般的工作人员。

“真教你给说着了,”方盼哥哈哈地笑着,“不过除了扫地之外还得干点其它的活,你看,我这个扫地的和你这个卖冰棍的能有共同的语言,能交成知心的朋友么。”

水军强也高兴地笑起来:“扫地就扫地呗,干什么都一样,不过你可要好好干,别教人家把你开除了再来夺我的生意啊。”

“看来你很不够朋友啊。”方盼哥迎着一位顾客,麻利地替水军强打开冰棍箱取出一根冰棍递过去,水军强赶忙站起来收了钱。

“你不会落到没有饭吃的地步吧。”

“那可不一定,”方盼哥抬手看看表向水军强笑着说,“我该走了,以后每个星期天我都来帮你卖冰棍,怎么样,欢迎吧。”

“欢迎,欢迎,”水军强高兴地说,“我最愿意和农村人打交道了,我早就看出来你是一个地道的农村人。坦怀地告诉你,家里的经济如果有困难,我可以援助你,我的收入还十分可观呢。我自己也花不了几个,大部分都给冯师傅留着呢,我真担心他会饿死,可又找不到他到哪里去了。”

“谢谢你,”方盼哥脸上的笑容没有了,她何曾不在为舅舅担心呢,她用了极大的自制力才没有使嵌在眼眶里的两颗泪珠掉下来,“我没有什么困难。”

水军强看着方盼哥突然转换的表情,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丝歉意,也许是自己的语言不当引起了人家的伤心事吧。他赶快从箱子里取出两根豆沙冰棍塞到方盼哥的手里。方盼哥犹豫了一下接住了冰棍,同时把插在衣袋里准备付她来时吃的那根冰棍钱的手慢慢地抽了出来。

“啊,谢谢,谢谢。”她转身向路对过走去。

水军强目送着方盼哥的背影,他心里暗暗地想,这位农村女人莫非是不得意才被雇用到这里来打杂的。


向阳化肥厂享受县团级待遇的批文终于下来了,尽管不是市委的批文但也凑效,因为在改革中所有的权力都下放了,市工业政治部有权对它管辖的单位做出任何决定,而任何决定都是堂而皇之地合理合法的,就连向阳化肥厂党委的成立也没有召开党员代表大会,只是市工业政治部的唐主任来化肥厂宣布了,市工业政治部关于向阳化肥厂党委班子的组成和生产行政班子的组成的两个文件,一切就合理合法的开始了。在这两个文件下达后,师新明就再也不是化肥厂的书记了,因为他原来只是个支部书记,现在要胜任党委书记当然有困难,他被任命为化肥厂政策调研室主任,原厂办主任张存锐被任命为党委书记,侯权超继续任厂长,不过是县团级的厂长了。在厂里的班子定下来以后,张存锐和侯权超就忙着建立各职能科室,调整任命各中层干部,一切都很顺利,几乎全是几个月以前张存锐拿出来的那个方案,因为侯权超也想不出个比张存锐更高明的主意和办法来。

新任办公室主任司马英这些天来受宠若惊,当张存锐当初私下给她透露消息时,她想他一定是在拿她开玩笑,可是现在竟真地成了事实。司马英的心里是矛盾的,她不想丢下她的专业技术工作,可是这个办公室主任的头衔也有几分诱惑力,在犹豫中她还是满意地挑起了这副有不少人眼红的担子。在司马英的心里,只有一件事使她有些拿不定主意,这就是张存锐所对她倍加关心的婚姻大事。那是在张存锐和她交接办公室工作的那天晚上,当她聆听了张书记应该怎么样工作,怎样做人的一套理论后,她锁好文件柜,准备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张存锐留住了她。

“司马英啊,再坐一会吧,天还早,回去也睡不着。”张存锐坐在沙发上纹丝不动,并示意让她坐下来。

司马英在另一个沙发里坐下来后,有点不解地望着这位即将上任的新书记,等待着新的指示。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就是不知道关心自己,”张存锐和蔼地说,“都二十好几的人了,还没有对象吧。”

“还,还没有。”司马英被这个她意料之外的话题窘得涨红了脸,她低下头去说,“没有合适的。”

“现在正好有个茬口,我看再合适不过了。”

司马英微微动了动身子,等待着张书记的下文。

“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我们的侯厂长,”张存锐一边说着一边转过头来观察着司马英的反应,“你看怎么样。”

“这个问题,张书记提得很突然,我压根就没有想到过。”

“我听人说,你选择对象有一个条件,就是大学生,这一点侯厂长是具备了,而且还是个很有发展前途、很有作为的一个知识分子。”

“我是有这种想法,”司马英一点也不隐讳,“可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过他。”

“他可早就想到你了,”张存锐和蔼地笑着点燃了一根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又慢慢地吐出一股灰白色的烟柱,“他看到你年轻漂亮……”

司马英一震抬头望了一眼张存锐,迅即又低下头去。

“哦,这些都是男人们择偶所必然会考虑到的东西,当然侯厂长还不是以貌取人的,他主要的还是钦佩你的事业心,钦佩你好学上进的精神,所以在这次领导班子的整顿中,他才能大胆地把你提拔上来,放到这样关键的工作岗位上。”

“我是觉得不能胜任。”司马英嗫嚅着说。

“还不能这么说,一个人能够挑起多重的担子,除了本人的才能与努力外,还要看领导的培养与使用。要教我看呢,你的前途还是无限远大的。噢,我又说远了,人家侯厂长也没有多说,只是让我先了解一下情况,我也看着你们挺般配的,所以我才给你们当起这个红娘来了。”

“张书记,”司马英有些为难地说,“别的我都说不出什么来,只是这年龄恐怕……”

“.年龄历来就不是爱情的障碍,”张存锐大声笑起来,“亏你还是个大学生呢。大画家毕加索五十岁的时候不是找了个十七岁的老婆么,更何况你们也相差不了几岁,老侯她今年还不到四十呢,你今年都二十七 吧,差个十岁八岁的在我们中国也是平平常常的事情。”

“这样,别人会说闲话的。”

“啊,你怕人家说你攀高枝啊,那就由他们说去好了,闲话本来就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东西,你如果往心里去,它很可能就是一剂毒药,你如果根本就不在乎,那它对于你也就不存在了。”

“我总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可一下子又说不上来。”司马英抬起头来望着张存锐。

“作为想干出一番事业的老侯来说,我认为你是他最好 的助手。世界上男女之间的结合是多种多样五花八门的,有金钱的结合,有门第的联姻,有才貌的匹配,也有胡乱凑合在一起的。我看你们如果要结合的话,完全可以说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了,可以说是事业的结合,理想的匹配。当然过去你们在一起接触得太少了,但是你还记得喜旺说过先结婚,后恋爱的话吧,这句话是很符合我国国情的。爱情这个东西么,谁也没有下过一个令人心服口服的定义,你慢慢去琢磨吧。”

“你让我考虑考虑再说吧。”

“那好,那好,不急,不急,”张存锐说着站了起来,“时间不早了,早点休息吧。”

张存锐走了,可司马英回到宿舍后一点睡意也没有了,她一直想了整整一夜。


司马英怀着一种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厂长办公室,因为有些工作必须给他汇报。

“啊,小英子,”侯权超一看到从门里跨进来的司马英,立即就站了起来,热情地招呼着,“坐,坐。”

司马英一听到厂长称她小英子心里倏然一阵慌乱,脸上火辣辣的。在她这二十多年的生涯中,除了妈妈叫她小英子以外,唯一的就是军强哥叫她小英子了,别人还从来没有这样叫过她,可今天厂长这样叫她了。本来在她到厂长办公室来的时候,她就联想张书记那天晚上对她的谈话,总觉得她在见到厂长时的处境一定会有些尴尬,可没有想到一进门厂长对她的称呼又使她增添了几分心烦。她立即就联想到了水军强,尽管她与水军强已断绝了恋爱关系,但她却还是忘不了他。至于她为什么要和水军强结束那种关系,就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她一直是处在矛盾之中的,要她与水军强再保持原来的关系她不愿意,可要教她找个别人,却又总觉得都不如水军强。特别是这个厂长,好不该是他把水军强开除掉的,为这事她直到现在还恨着他,还为水军强难过。就在水军强被厂里开除后,她还偷偷地到他家里去过,可是他没有回家,她一直放心不下,他究竟到哪里去了呢……

“啊,小英子,坐么,坐坐。”侯权超走过来把愣在那里的司马英让到沙发里。

“厂长,我想把这两天的工作情况,和一些急需解决的问题给你汇报一下。”司马英带着颤抖的声音说。

“啊,不忙,不忙,先坐一会,”侯权超显得十分和蔼可亲,“怎么样,工作还称心吧。”

“厂长,我总觉得我还是搞我的技术工作好,”司马英把头转向一边不敢正视侯权超,“也许我不是这块料。”

“先干干看吧,以后你认为不合适的话再给你调一调。”

司马英转过头来望着侯权超,他并不像她在工作中听到的那样冷酷无情,令人可怕。可是解雇工人,开除水军强又的确是一件令人非常反感的事实啊。也许那是他工作的需要,是他迫不得已吧,就拿水军强哥来说吧,他用个假炸药包去要挟厂长也的确过分了。

“目前在改革中,正是大量需要人才的时候,你也是我们经过多次反复,充分考虑后才提起来的,希望你不要辜负了这个伟大的时代,能为人民多做一些事情。”

“我不会辜负领导对我的期望,”司马英已平静了下来,“只要干一天我就会努力干好我的本职工作的。”

“不要老是领导领导的么,”侯权超沏好了一杯茶放到司马英旁边的茶几上,“我们都一样,只是分工不同罢了,你还年轻,将来决不在我之下。”

“厂长过奖了。”司马英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但她感觉到不像刚才那样拘束了。

“在工作上有什么困难就提出来,也可以多请教请教张书记,他是一个很有经验,很有领导才能的人。”

“嗯。”司马英应允地点点头。

“关于老张给你提的那件事,你不要太认真了。”

司马英赶忙避开侯权超的视线,但她心里并不怎么慌,好像这个话题从侯权超的嘴里说出来是早在意料之中的事情,不说出来反倒别扭。

“我早就对他说这不是一回事,作为我,应该多为你着想一些,我反正已经是四十的人了,成家不成家都是无关紧要的事了,而你还年轻,首先在年龄上我就配不上你,”侯权超吸了一口烟温和地说,“本来我不应该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候对你说这样的事情,但我们能单独见面谈话的机会不多,刚才你一进门的表情又告诉我,你已经背上了这个思想负担,所以我必须给你来解除这个负担。”

司马英低头抠着指甲。这倒也奇怪,是不是所有女孩子在这个时候都会有这个动作呢。她心里好像觉得厂长这个人并不怎么令人讨厌,就是年龄大了一些,可是人家已经公开承认在年龄上配不上自己了,可在职务上自己还配不上人家呢。哎呀,乱透了,司马英觉得就好像是在云雾中飘荡一样,迷茫不定。

“以后多考虑一些工作,这件事你不同意就不要再提 了。”侯权超爽朗地笑着用不在乎的语气说。

“不过我也没有说不行,”司马英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只是说考虑考虑再说么。”

“哈哈……你啊,真是个小鬼。”侯权超的笑声甜脆脆地在办公室里回荡,司马英也不由自主地红着脸羞涩地微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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