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之光】|衣襟上的樱花说着沙扬娜拉

佳子坐在涩谷街上一间不起眼的咖啡馆,对上侍者那饱含深意的眼神,镇定的要了一杯蓝山咖啡,面带微笑“啪”地合上点餐单

“还有客人,请稍等一会。”

侍者再次看了她一眼,从领襟看到了脚下,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走掉了。

然后每一个路过佳子餐桌的人都会露出同样奇怪的表情,反正表情又不会出卖更多的讯息,也仅止而已,顶多看两眼便转过头去,就算柜台里的小孩子会小声的问妈妈:那个女人好奇怪哦,你看她穿的……而妈妈也只是迅速的说:“要礼貌哦”于是孩子就住嘴,去玩手机游戏了。

佳子望着窗外,那渐落的余辉如血似榴,然而却掺了一些灰黑,好似滚上了斑斑的脏,有时候,吃着什么东西,一不小心掉落在地上,就很想拾捡起来,若无其事的再放入嘴里,可总是不能了,理智克制了行为,可还是忍不住再看一眼,心底说实在可惜。

天边的红光一丝一丝无奈退却,被地平线上的黑慢慢蚕食,她记得刚才来的时候,幕空还是粉嫩加淡蓝,而一低头的功夫,霞光已在说着沙扬娜拉。


窗玻璃也慢慢爬上了喑暗,灯火不甘示弱,悄眯眯亮起,又一眨眼,那玻璃便再次通透起来,如同一面镜子,在周围别有用心灯光的晕染下,映出一张女人的脸。

依然年轻啊,如同雾里的那朵花,她整整微卷的头发,向着玻璃挑下嘴角,那份小美好确定在眼底明灭了一下。

而淡黄的衣襟,飘零的樱花,不合时宜的振袖,才是吸引了不停窥探的罪魁祸首。

九月一个普通的日子,穿得有点隆重了,佳子的眼神随着线条在玻璃上巡梭,涌上了想冲出咖啡馆回家的念头,人总有穿错衣服的时候,有时是无意的,有时却是故意的,不过是混入昆虫乐园时一只想要蜕皮的毛虫罢了。

但是她稳稳地坐着,稳如富士山,任由暮色再苍茫了一些。

咖啡馆本就是给情侣提供时光消磨的所在,所以剔透的灯光下,芬芳的鲜花旁,靡靡的音乐里,浓郁的咖啡香中,却只有她一个人在出神。

四下里喁喁的私语声,很动听,她捕捉着那属于别人的恬静。

“然而,口红还是浓了”

“讨厌,公司里的小美才喜欢大红唇,我只不过画了牛血红,很自然啊!”……

挑剔的男人,很有直男味道,但胜在还肯于提出,还肯于陪伴。

她的和服还是去年赏樱花时买的,却没有人评论说过于华丽或是图案花俏,她一个人,拿着伞,提着包袱,去了上野恩赐公园,看大朵朵无辜飘零的花瓣,赏一个孤单。

就连盂兰盆节和元旦都是自己一个人,丈夫总在出差,而好友们似乎都生了孩子,在家里照顾宝宝,只有她是自由的,可以辗转着挨个儿探望她们,却无法适应她们那一家子的呼儿唤女,热气腾腾,她有时很知足这种孤独,名曰浪漫,但再好的浪漫,再高雅的情调,再浮沉的情节,无人分享,也只能改一字成浪费了。

那对情侣还又在讨论起咖啡冲泡的时间,总归是无聊的话题,外人插言不了,更无法理解,反正情在就好,管它说什么呢?

佳子来的时候就把眼镜放到了随身包里,所以她看前方的时候,总是朦朦胧胧的,带着雾气,这样就能够随时保持微笑,对人世保持善意了。

而现在那些情话在她耳边响起,却能够唤起另一幅画面,也是夕阳的剪影,少男少女走在海天一色的江边,微风吹着头发,男孩抬手招来星星,女孩笑得弯下腰,只是阳光下沉的时候哪怕在年少时,也会常令人迷茫,总有不真实感,或许有什么篡改了记忆,然而无论是她心底的故事还是现实,都是她推开了那男孩伸过来的手,还在他心底划了一条血淋淋的口子。


佳子的手无意识的扯住了桌布,她和对面的女孩一样,嗔怪男孩管天管地管口红的颜色,但又和那女孩不一样,她转身离去了。

她也喜欢那个男孩子,真心喜欢他弯曲如月的眉眼,常常挑起的嘴角和永远不会让人寂寞的腔调,然而也是因为如此,她更接受不了他对每个人,包括女孩的过份善意,那份浓郁的感情中总包含一种吸引力,或许就是当代人口中的中央空调吧,她需要的是春日清风,夏日凉风,秋日爽风,及冬日暖风,她不需要一个时时的风口,那会令人如坐针毡。

对于喜欢的人,她还总保持着一份理智和冷静,如同审度一件精美的艺术品,边边角角哪里的瑕疵都想砍去,而自己却又懒惰又虚荣,更重要的是没那份心力和能力,保证艺术品时时如新,日日精致,于是放弃就成了唯一借口。

所以她才可以坦然地找了一个并不十分在意的男人结婚成家,结果却是各忙各的,依然如故。


直到前些天她得病,烧得如一锅沸水,似乎把心底某种坚持都给烧断了,她也就脆弱而含蓄地对自己有些纵容了。

她很少参加同学间的集会,自结婚后,对于家庭主妇这个职位实在没有什么可谈的,她满意并沉溺于这个角色,但社会上那些时不时就能够以主妇身份而出书,做演讲的女子,也实在令她惊讶。

她们总是能够游刃有余的把工作场合挪到任何地方,插花可以出一本书,收纳可以写个册子,就连撕几张色彩丰富的纸都能够重启人生,最让她喜欢的还是静下心来画画的女人,不管多大年纪,只要拿起画笔,就能够把线条与色彩涂满她们的生命,并且还能够铺一条零花钱之路。

而她的人生不用考虑金钱的支配,她只要消磨于自己的小家与家族的大家之间就可以了,安份守已、恪守本份即可。

手表的指针又动了几个格子,她拉回飘飞的思绪,窗外的那个人影令她努力的集中视线,恍惚间认出了那个他,因为隔着花帘云雾和灯红酒绿,不但不太真实,反而有种美感,延续当年夕阳沉坠之后的美感。

那身影有些匆忙,直奔而来的那么唐突,甚至落座的时候打翻了一瓶调料,差点撒了她一身,幸而她灵活得如同小鹿一般跳开。

侍者和他一阵忙乱,忙着收拾调料,忙着点菜,忙着重新落座寒暄,而她依然微笑着,并未因这段小插曲有什么损失,尚好的心情如同尚未过半的夜,混着次第亮起的灯,霓虹的灯,暧昧起来。

“还是那么年轻,一点没有改变。”对面的男人轻轻道:“这么漂亮的衣服,若是撒上了调料,,樱花都要叹息了,你的反应真快,神经还是那么灵敏。”

终于有人注意到这套衣服了吗?她仿佛感觉到了襟上的樱花在颤动,有些满足。

是的,她是那种岁月在身上不起作用的人,而这种漫不经心的被遗忘,就使得她身上比别人多出一些时间与空间感,这种疏离却正是她平凡五官里难得吸引人的一点,不自知使这种魅力又加深一些。

她轻轻捂着嘴,慢慢地笑,他总能够令人发笑,那种让身边无论哪种人都能感觉如鱼得水似的暖意,如同微风吹入心田,散发着蒲公英的白绒毛,无意间就播撒出许多种子来。

每当这些种子在她心底发芽的时候,不知怎么就会发出一些警醒来,因为那些种子总会扑扑拉拉到处都是,很快就绿成一片了。

她听着他的小笑话,每句话表达的方式都与众不同,显得鹤立鸡群似的,却有些走神。

时光倒回了吗?玻璃杯子里装着葡萄酒,就再也不能透过杯子看到水晶般的世界,红殷殷的,熏人欲罪。


感叹完过去的时光,聊过当年的遗憾,还有同学们中有早亡的,以及升官发财,离婚娶小的之后,似乎他的话题也尽了。

气氛中的不协调再次浓郁开来,她在和自己有些特殊联系的人面前总是不擅言语,她也恼怒自己扮演不好拍档的默契。而这种尴尬又变成了渗着血的伤在她心底碾压,他对别人越好,她越是疼,也越是在笑,越是不在意,反反复复好多年,之后就习惯了对他的漠视。

一个在人生舞台上畅游自在的人,总是会奇怪自己的演技,尤其是得到了压倒性的赞扬之后,就会对角落里某个冷眼旁观的观赏者产生怀疑,进而无限放大。

他就是这样,虽然佳子看不清他的眼神,也知道他总是带着探究看自己,像一个孩子在研究这世间令他着迷的东西,一个又一个的问题浮现出来,而这些问题总能够被她敏感的捕捉到。

不擅长交际的人,并不代表不擅长理解。

而这些答案全是一朵朵如同铃铛的朝颜花,就开在她心底,每天凌晨四点,然后凋零,之后重启,却从没有让任何人看见过。


她试着用最平淡的语气问道:“你的妻子怎么样了?”

空气顿时沉寂下来,咖啡厅中的音乐是一道悲伤的曲子,凝成了一块块的冰,似乎用刀一裁,就是一块轻脆。

他喝了一口酒,轻轻回答:“晚期了,很快。”

“啊!”她吸了一口气,她知道他对妻子是非常非常好,非常非常温柔的,就如同他表现出来的善意一样美好,可是那样的好,谁受得了呢?承受得太重太重了吧,所以就快解脱了吗?

还不等她叹息,他就接着开口道:“最近我总是很忙,要照顾她,还要工作,还要带孩子,那个……我的工作你也知道,所以……”

她知道他在保险公司工作,这之后的话题很顺利,也很圆满就连接到了他的工作,他的业务,他又变得健谈并镇定自若了。

而佳子则换了个坐姿,从手提包中掏出眼镜来戴上,认真地看着他递给她的合同,条条款款,层次分明,只是她一句话也不懂,问又无从问起。

他的手机响起,铃声是钢琴曲,很柔和的致爱丽丝,和他的风格不太相符,他抱歉地点了下头,摁下接听键。而她眼前的世界清明如水,看得见浮游的生物。

电话对面似乎是位询问保险的客户,可能还要说好久,她印象中的少年也从电话的键盘中探头探脑不耐烦起来,和他重叠在一起。虽然他身着藏蓝色的西服,和当年毕业时的中山领的样式略有相似,但发了福的身材和渐后的发际线,依然让她怀疑,到底是和谁话了这么久的回忆。

她浅笑着指了指卫生间,便拿着手包离席而去,在卫生间的门口,看见他起了身,一只手撑在腰间,另一只手拿着电话,头发未洗过,有一丝不服帖的从额前掉落,昨日不在。

到底是一场阴谋还是一场阳谋呢?不过好在,这身樱花振袖没有浪费,他的眼睛还是明亮的,他看了这份隐藏的美。

于是她趁他还在接电话,悄悄走到前台结了账,走出了咖啡馆。


门外的灯还是那么亮,这个城市呀,热闹得就连十五的月亮都被忽视了。她往人静处走去,看着乌云慢慢移动,露出那一角光华,自己对自己笑了一声,算是原谅了今夜的提前退席。

果然还是那样,和他在一起,总会被无形的棱角所伤,他本是个圆润的人,所以人见人爱,可为何到她这里,就变得支支棱棱,如同一枝暗夜的树,伤人于无形呢?

她不愿再为这个费脑筋了,看到破云而出的月边,有一只巨大的鲸游弋过来,她揉了揉眼睛,确认不是她手机壳上绘的那幅骑鲸少女图,那蓝琉璃色的脊背,灰白色的肚皮,朝着她移动,在云中忽隐忽现。

佳子突然感觉自己的寂寞是一件隐形外衣,没有人能够察觉得到呵!而飞在高空的鲸,到底是寂寞还是自由的呢?


她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指尖,每一只都有一条去年游园会时捞的小金鱼在慢慢爬出,伴着她心底吐出的肥皂泡泡向空中蔓延,渐渐和那条鲸结伴而行了。

她襟上的樱花在慢慢凋谢,只剩了一件淡黄的浴衣,她轻轻唱道:

樱花落下了啊  沙扬娜拉

那年的初夏啊  沙扬娜拉

微风的夕阳啊  沙扬娜拉

忧伤的歌曲啊  沙扬娜拉

低头的女子啊  沙扬娜拉

如同水莲啊    沙扬娜拉


沙扬娜拉  沙扬娜拉

青春年少啊  似水年华啊

沙扬娜拉    沙扬娜拉

创作后记:这是一篇由情感和情绪为基调的探索性短小说,我终于脱离那种直白的描述和戏剧的冲突,还有初级写作段位了。

这篇小说我满喜欢的的,表达出了我一直以来想表达却无法写出的氛围及感想。

首先这小说想要表达的是城市那种迅速发展起来的科技与文化,使得人与人间表面亲近,心底却越来越疏离,无论是在身边的人,还是惦记的人,都无法像阴阳之鱼一样自然融洽,人们总为一点不起眼的小事就翻脸,就逃离,甚至分开,不懂得让步,不懂得争取,更不懂得到底如何挽留心爱之人。

背景设立在日本,并不是因为我喜欢日本这个城市,是为了一种疏离感,而我对于中国的城市,总有一种恐惧和无法面对感,它像一只巨大的机器,走在其中,很容易被吞没,这种恐怖让我缺失了观察力与描述力。如同你近距离看一个物品,反而容易有失真感。

这篇小说绝对不是一个寂寞女子想要出轨的故事,这是我把它放在日本背景中的第二个原因,日本可以找情人,但中国你只有面对一地鸡毛,而且远距离看一个人和近距离看一个人,除了失望还有困顿。

很多女子结婚之后除了家庭就没有了自我,就正如鲸一般,我们努力想要变得无拘无束,飞翔在天空里,可是寂寞呢?孤单呢?

家庭妇女就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动物,她背负了太多,但不能怨社会,怨家庭,或是怨子女丈夫,要努力像鲸一样,挣脱海洋的束缚,自由的飞向天空,飞向自己想要的生活。

最后 就是治愈,治愈所有对过去念念不忘的朋友,过去不过是飘落的樱花啊,沙扬娜拉。

创意灵感来自徐志摩的小诗,《赠日本女郎》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不珍重里蜜甜的忧愁

沙扬娜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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