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翻个面,把漆黑的盖砸下来,整条长灯街都静了。贝老爷子提溜个小板凳,安安稳稳地架在门口,一手摊出张烟纸,一手从烟袋里捻出一把烟撒上,两指一卷,最后用口水把角一粘,就摸成一根土烟来。把烟叼嘴上,划拉一根火柴,挡着风一点,再这么狠狠一吸,烟头的火星猛地亮了起来。贝老爷子双眼一眯,各种声音也从他心里钻了出来。
"说,小崽子,我家阿格是不是你打的?是不是?是不是!你说话呀,还倔个臭脸。"
"呦,这不是龙哥么?龙哥别天天往我家逛阿。这钱啊,我是真没有了。这样,以前你借的,我做主,就当清了,我也不敢奢望您还。您去别家逛逛,小雅小时候不是还想当你媳妇嘛,去她家借点嘛。"
"贝老爷子来了~您当心着点身体。吃过了么?没吃就上桌坐吧,今儿个蒸个大桂鱼也不知合不您胃口?来来来,不差您这一双筷子。"
……
"你走不走?我明天就该走了,你跟我一起走吧。走吧走吧。"
最后这一句太真太近,又太远,像是从身体外面传来的,一下子把老爷子从思绪里惊出来。抬头一看,还真有人。
这不是阿玉么?
阿玉也老了啊,发白的头发在月光下像是要闪起来,当初还是"长灯街一枝花"嘞。现在也成了个啰啰嗦嗦的老太婆,就会一味地问人家走不走。
"走?走哪啊?这条街就我家。我哪也不走"
贝老爷子又吸了一口烟,只剩一小节烟屁股,火星还是格外地亮。
……
(一)
人人都知道贝龙是长灯街排头一个的混蛋。小时候是小混蛋,摸鱼抓鸟偷瓜果,还打人家孩子,十足的祸害。可他得引起别人注意啊,别人看到他,自然就看得到他瘪下去的肚子,打骂一顿后,还能不给他点吃食?长大了就是大混蛋,这家借点钱,那家拿点烟,还偷看人家红玉大闺女洗澡,当场就被她家长打瘸了,从此防贼一样防着他。到老了,也是个老混蛋,一日三餐一家一家轮下去吃。大家都要脸,说有个糟老头饿死在自己家,这罪名可就大了,不就一顿饭嘛。看他可怜,不少家都是拿最好的酒菜一通招待。贝老爷子呢?还倚老卖老,觉得自己终于熬成长辈了,邻里邻外,家长里短,什么事都有他一句。别说,他的资格是真老。人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当年不少同辈人都从长灯街消失了,就剩一个他,还一个小他五岁的红玉奶奶。
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啊,贝龙最近经常坐在小折椅上想,好像突然的一天,所有老家伙都齐刷刷地消失了,就把他一个人扔在这。他是长灯街养大的,把他当废物一般凑合凑合地养大了,他也确实好吃懒做地长成一个废物,也没本事娶媳妇,所以一直是孤单单的一个人,连条狗都不养。现在认识的都走了。可长灯街依然每天地人来人往,热闹着呢。还好这条街还在,这是他的街。所以他就像这条街的领主一样,每天要巡视一遍自己的街,跟所有不认识的小辈们再叮咛几句,说说长街曾经的辉煌。大家都烦他,谁想知道他说的弹弓用哪的木头好,再好能有手里的苹果手机好?不仅能打鸟,还能打外星人呢。
所以贝龙依然日益感到一种孤独。可他也不好意思找红玉聊天,虽然红玉的老伴已经去世了三年。在红玉心里,自己是个坏男人啊。话说回来,在谁心里不是呢?
所以到了晚上,贝老爷子就喜欢抓着板凳在门口坐着,一坐就是一晚上。他觉得奇怪啊,太奇怪了,现在的年轻人怎么作息比我们老头子还规矩。天一黑,所有店都关门了,一个人也没有。
当街上的人群散去之后,只有一些心里的声音冒出来,陪他点着廉价得快要绝种的烟,一根一根地抽。
(二)
长灯街是二文市最老的街了,估摸着有上百年的历史。曾经在长灯街的一头坐落着一座绿森森的山,山神就住在那上头。整个二文市有什么红白喜丧都要来请山神,而这长灯街是进山唯一的路。所以这条街一度格外辉煌。每次请山神的时候,整条街的腊油灯都要被点亮,像一条着火了的长蛇,长灯街的名头也因此而来。可后来,山神就跟其他牛鬼蛇神一起被打倒了,山慢慢地也被挖空了,长灯街的灯就很久不亮了。
贝老爷子的家在长灯街的最角落,原本最贴近山的地方。本来是街道里的一个猎人住的,贝老爷子也是猎人抱来的。猎人在山还在的时候进山了没有出来,后来山没了他还是没有出来。而这房子就算是贝老爷子的了。
这一天,贝老爷子又出门溜达。他在"朝花夕拾"的店里点了碗豆浆,就跟店老板聊了起来。
"唉,喝惯了你熊叔那跟药一样怪味的豆浆再喝你这个,啧啧,人间美味啊。"贝老爷子又开始回忆往昔,"你不知道,你熊叔不仅豆浆磨得难喝,做什么都难吃。来这吃东西简直是煎熬。来的人都得嘲笑他一番,可他说这是他婆娘一手打出来的店,婆娘走了,他得把店撑下去,不然几年后下去不好跟人家交代。"
"所以啊,"贝爷子又喝了一口,白白的汁水绕着他的嘴挂了一圈。"所以我们都爱来这吃。就当回忆回忆阿雅的手艺,说起阿雅,唉,那一手菜抄的,真是绝了。你是还远远不够的……"
贝老爷子啰啰嗦嗦得有一个钟头才吃完,也不付钱,就走了。走的时候嘴里还嘟囔着"家里没菜了,得去菜市场买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