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中悲

                     

                    东山林梅英

        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厮配得才貌仙郞,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进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红楼梦曲《乐中悲》,说的是史湘云。

        在《红楼梦》诸多的美丽女性中,读者肯定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有人心仪林黛玉,也有人讨厌薛宝钗。但对于史湘云,估计每个读者都是喜欢的,一说起史湘云,总有种春风拂面的喜悦。

        史湘云何许人也?是贾府至高无尚的老祖宗贾母的娘家人,也是“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的史家人。但其实这样的风光喧嚣是不属于她的。襁褓中,她就父母双亡,靠她的叔叔婶婶抚养,但她们抚养史湘云,不过是尽宗族的义务罢了。她的婶婶,对她是相当苛刻的,让她做很多针线活,做到很晚很累。并且在家里是做不得主的,大观园建海棠诗社史湘云缺席,宝玉急着要仆人去史家叫她来贾府,袭人就说了:“她比不得你们自在,家里又作不得主儿。”她也在宝钗面前坦诉在家里累得很,宝钗再问她家常日子的话,她就连眼圈儿都红了。想其形景,自然从小儿没爹娘的苦。

        世人皆以为,黛玉从小寄人篱下,境遇悲惨,其实,史湘云有过无不及。境遇上,她们都是贾府的外来者,都有孤苦无依、寄人篱下之感。实际上,林黛玉虽也是父母双亡,但毕竟父母是陪她度过整个童年时代的,林黛玉父亲去世时,她已是十来岁的姑娘了,多少感受到了父母的爱,况且在贾府也有贾母罩着,宝玉也全身心地呵护着她,所以在境遇上是比史湘云要好。史湘云才真正是“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的不幸儿。就个人命运结局而言,黛玉更比史湘云要幸运许多。因为,黛玉最后还是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而且可以说她的死也是出于自愿的选择,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她来这世间一趟的目的本来就是为还泪而来,泪尽了也该走了。而史湘云虽配得才貌仙郞,曾有短暂的欢乐,但“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最后是终陷淖泥中。

        但就是这样一种境遇的人,却是播种快乐的人,充溢着纯真情感的憨直开朗的活泼女性。

        这是一个一出场就大笑大说的姑娘,以话多著称于大观园。整天咭咭呱呱,笑一阵,说一阵,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些话的可爱活泼少女,薛宝钗就亲切地称她为话口袋子,诗疯子。她虽是女性,却有男性英豪阔大宽宏量的风度。小说中几次写到,她爱女扮男装,她穿上宝玉的袍子、靴子,猛一瞧倒像宝兄弟;她也披了老太太的大红猩猩毡斗篷和丫头们在后院扑雪人儿,一跤载到沟跟前,弄了一身泥水;和宝玉芦雪庵烧烤,吃鹿肉,并自诩是真名士自风流,别人都是假清高,最可厌;芦雪庵争联即景诗,湘云一人独战宝钗、宝琴、黛玉,机智聪慧,才思敏捷,自已也笑称,我也不是作诗,竟是抢命呢,何等有趣;晶馆月夜联诗,才情超逸;宝玉生日,她喝多了,醉眠芍药,你看她,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这是多美的画面,足以跟黛玉葬花、宝钗扑蝶构成红楼梦中最唯美的三桢画面。

        她也是阳光憨直令人喜爱,富有真善美的女子,表里如一,心直口快。在大观园,唯有她敢批评林黛玉,当面说她:”再不放人一点儿,专挑人的不好,你自已便比世人好,也不犯着一个打趣一个。”因黛玉原因与宝玉争执,也不留情面:“我原不如你林妹妹,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宝钗生日看戏,风姐笑指一个戏子说她扮上活象一个人,别人分明知道,皆因怕黛玉恼不肯说出来,唯有她接着笑道:“倒象林妹妹的模样儿。”薛宝琴一到贾府,马上告诫她:太太屋里少去——那里人都是要害咱们的。是直指赵姨娘一伙的。她听邢岫烟在迎春房里,受委屈,有难言之苦,以致天冷了,反要典当衣服换钱应付婆子丫头们,立即气愤不过要去质问迎春,被宝钗劝止,以致黛玉笑她:“你又充什么荆轲、聂政!”香菱要学诗,向她请教,她“越发高兴,没昼没夜,高谈阔论起来。”

        《红楼梦》中,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是宝玉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位女性,只不过宝玉的爱情只给了林黛玉。林黛玉、薛宝钗是爱宝玉的,林黛玉是勇敢地承认的,薛宝钗却是暗恋的,而史湘云却“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其实,要说真正两小无猜那才是湘云与宝玉,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他们就在一起了。湘云小时候是长住贾府的,与宝玉跟着贾母住一间房。虽然在一起也会生气口角,也会爱哥爱哥地叫(因为咬舌,她把“二”念成爱),但她和宝玉那是一种男女间最纯真的友情。宝玉亦如是。 应该说,湘云从来就不是让宝玉格外留心的女孩,对于湘云的定亲,宝玉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关心或感叹,也许在宝玉的心中她就是长不大的邻家女孩。同样是“雪白的膀子”,湘云睡觉的时候搁在被子外面,宝玉却丝毫不感到性的刺激,一面叹她睡觉也不老实,一面替她轻轻盖上,颇有兄长之风。整部《红楼梦》宝玉表现出对湘云最大的关心就是在张道士的众多贺礼中挑出麒麟藏起来,日后送给史湘云,只因史湘云也有麒麟。

        因为这个情节,红学家周汝昌先生从红楼梦“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和红楼脂砚斋批书等相关信息猜测宝玉与湘云最后是厮守终老。周汝昌先生猜证宝玉在林黛玉死后,最终是跟宝钗结婚了,但宝钗早卒,宝玉无以为家,沦为击柝之流,史湘云则沦为乞丐,后与宝玉遇合,相濡以沫。

        周汝昌先生太爱史湘云了,他不忍心让史湘云有不堪的境遇。 

        是的,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女子,值得最美好的生活来迎接她。“厮配得才貌仙郞,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这样,命运才是公平的。

        个人是历史的人质,个体生命无法从时代社会的大构架中逃遁。大观园那么多美丽聪慧的女性,她们浑然不觉大厦将倾灾祸会随时而至,她们美丽的生命最终难逃厄运。吟诗填词,赏菊食蟹,簪花斗草,让人陶醉的似水流年,如花美眷将会一去不复返。终究是红颜已归黄土陇中,万艳同悲,千红一窟,大观园只剩下“冷月葬花魂,寒塘渡鹤影”了!醉情溢言、酡红沉梦的日子最终还是在风雨飘摇中远去了。

        但话说回来,即使宝玉与湘云厮守终老又怎样,宝玉所有炽热的情感已随着林黛玉的离去而灰飞烟灭,史湘云配得才貌仙郞,也有过短暂的幸福,但“终究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又是一种如何惨痛的经历。他们的在一起,也只是彼此提醒繁华落尽一场空!岁月静好已恍如隔世,而曾经的过往却象永远无法结痂的伤口,每每触及,痛彻心扉。他们该如何面对长夜痛哭的日子,倒不如两两相忘,从此,相忘于江湖!

        也许84年版电视剧《红楼梦》史湘云的结局,更契合曹公的原意。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史湘云最后还是沦落风尘,终陷淖泥中了。我还深深地记住电视中那个摧人泪下的情景:黑夜中,深潭里,湖岸边,史湘云在船上呼叫,贾宝玉在岸边挣扎,咫尺天涯,从此烟水两茫茫!

        还有什么比这更撕心裂骨的痛。这是一个纯真无瑕的生命,曹雪芹把最有价值的事物最美丽的一群女性,写出了她们的美被催残,她们的命运被撕碎。尤其是史湘云如此美丽高贵的灵魂却有着万劫不复的的境遇,令我们惊悚,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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